《文化安顺》往事追忆 我的中学岁月 2021年第78期(总675期)

我的中学时代

黄文泉

01

1969年,文革如火如荼。我小学毕业,按片区进入贵州安顺地区二中(现在更名为安顺市第二高级中学)。进校之初,文革的氛围浓重,毛主席语录代替课本,成了学业的主要内容。吃忆苦饭、请贫下中农来控诉旧社会,然后就有同学站起来带节奏、带头举手高呼口号,随着大家就一起义愤填膺也举手高呼口号,教室瞬间被革命小将们的热情点燃。

本文作者小学毕业照

课外,我们不改孩子的顽皮,该玩乐还是玩乐。男同学,好多都带了弹弓去上学。哪怕是课间十分钟,我们也不耽误,把弹弓从书包里拿出来,到教学楼外去打鸟。有次,我们站成一排,站在教学楼后面残存的城墙上,瞄准远处菜地上方站在电线上的麻雀,把一颗颗石子发射出去,我一弹弓打出去,没有打中鸟,却只见鸟站的电线断为两截,齐刷刷颓然掉到菜地里。旁边的同学严崇义立刻调过脸来,一脸坏笑,指着我,说:“你打断的。”我立刻觉得闯了大祸,狼狈得不能分辨。还好,他之后没有向老师揭发我,不过,我紧张了整整一天,从此,就不敢再把弹弓带着上学了。

不久,学习气氛渐渐酝酿起来。那时候讲究行动战斗化、组织军事化,所以我们的班级也都统统叫排。一个年级则叫连。我所在的班级编制为一连七排,班主任是曾文兰。

曾老师是教英文的,她丈夫是随着三线企业虹山轴承厂从北方来到安顺,她也随夫来到了这里。她写英文一丝不苟。先在黑板上用大尺子画起三横格的标准英语书写格式,然后再工工整整地把英语单词和句子写上去。曾老师治学甚为严谨,课堂间课堂下教训人常常疾言厉色。激励学生也是曾文兰老师的拿手好戏,她关于努力学习、成名成家的教诲至今还言犹在耳。今天,这一类鼓励已是平常话,但在文革时期听起来,就觉得格外亲切振奋。

80年代,安顺二中老校门

下厂劳动一月两月在那时候是常态,学生们大都觉得很新鲜激动,至于学业荒疏一类的事却并不挂在心上。然而,曾老师却不让学生偷懒倦怠,在学工期间,她仍然支起大黑板,教大家ABCD。她在教学上的苛酷让学生都很敬畏她,而我也在这种敬畏心态下开始了学英语的起步。

到了高中的时候,担任我们英语教学的是黄国华老师。黄老师与曾老师截然不同。她慈眉善目,总是苦口婆心地劝导大家要好好学习,并不遗余力地帮助学生补习。每次考完试后,我们总爱围在她的周围让她当堂判卷,并不时讨价还价,但她微笑着并不妥协。

高中时,在黄老师的组织下,我们曾参加过许许多多英语书法比赛,看到自己的作品能够被推选入年级的专栏里展览,心里就充满了美滋滋的荣誉感。1973年的7月,发生了河南马振扶公社中学学生张玉勤自杀事件,学英语于是就成了一桩很臭的事,英语也不再成为考试科目,黄老师好长一段时间也是一脸阴云。可惜我们那时候还自以为有些解脱,不懂得老师的心境,所以也不知道去安慰她。

后来,参加高考和研究生考试,英语成为许多考生的高难障碍,而我却凭借二中打下的根基,成功跨栏而过,英语都考及格了。再后来,漂洋过海,英语成了我工作和生活的语言,无论听说读写,都可以找到从二中积淀下来的痕迹。

在二中,我聆听过教诲的语文老师都给我留下了极美好的印象,而在以后的日子里,那段时间所吸纳的知识则很深远地影响着我。

安顺县学宫里 图片来源网络

初中教我们的第一任语文教师是蹇永新。每次一上新课,她总是要我们用几句话说出某一段的大意,可怜我们小小年纪,怎能简明扼要地去叙说一个段落。但她总是以鼓励的眼神地看着你,直到你好歹说上几句。后来到川大学哲学,才知道当初蹇老师其实是在培育我们一种叫概括的哲学思辨能力。

读到初三,张子达老师教我们语文。《捕蛇者说》就是他讲授的。记得班上有个普定来的同学叫上官敏,张老师让他朗诵,他的普定口语把捕蛇者“戚然”而叙述的语气渲染得极富感染力。张老师相当生动地讲解了该文,“苛政猛于虎”这个著名的道理就是那时候盘踞在我的脑海里的。期末考试的时候,同学一个个交上考卷,张老师就当即一个一个判卷。我差不多是最后交上考卷的,张老师立马判卷,完毕,说道,终于有个高分的了。我为此快活了好几天。

写到这里,还不得不提到单慧丽老师。

她是上海人,矮矮胖胖,白白净净,戴一副秀朗架眼镜,说一口吴侬软语的普通话,虽短促,却也温软。她那时也许才二十出头,大学毕业后,不远万里就来到了我们这个僻远的山城。她有一个未婚夫,在海军服役,假期的时候,他来探亲,我们会在某个午后,看到她跟穿着水兵制服的未婚夫在校园散步。

单慧丽老师教数学,兼职校团委。有个学期,我们到工厂劳动了一个月,回来后,要讲心得体会,听了我在班里的发言后,她笑吟吟地表扬我,并指名要我在年级讲用会上发言。接到任务,我既有几分得意,又很是紧张。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于少年的我,并不轻快。

有一天下午,全年级就在大礼堂里开了大会。孔庙是我们校园的一部分,大礼堂多年前是孔庙的大成殿。我们分班成纵行席地而坐。老师挨个叫同学走上台上去发言。一进入大殿,我的心就打鼓般跳着。台上的同学发的言,我几乎一句也听不进去。轮到我的时候,我站起来,从空行里走出去,沿着旁边的石阶上了台,把稿子拿出来,眼睛一直盯着稿子,不敢往下面或者旁边看一眼。照本宣科念完,在掌声中,我快速走下台去,顿时有一种绝处逢生的感觉。

后来,高年级组织读报小组,到低年级里去读报。也许因为那次发言虽然紧张,倒也一气读了下来,我又被她选中。每周下午,定时到另一栋楼的低年级班里去读报。读报当然是用本地话,不过读得很流畅。那时,流畅朗读不是每一个学生都可以做到的。第一次去读,我有些紧张,读起来未免疙疙瘩瘩。去的次数多了,方才应对自如。到了后来,觉得上讲台去读报就是一件很享受的事了,于是,读起来,极尽抑扬顿挫之能事。新学期来临的时候,不再去为低年级的同学读报,竟然生出几分失落的情绪。

安顺二中老照片 图片来源网络

中国的传统文化是讲究讷于言而敏于行的,大约因为这个原因,中国的学校里一直没有开设演讲课,所以中国人一般不太善于演讲。一上了讲台,非得用稿子,不然,发言就大抵会语无伦次、语病百出、逻辑混乱。其实,演讲并没有什么高深的内容和技巧。多上了台开口说话,就会从拘谨变得从容,从而享受大庭广众之下侃侃而谈这个过程,做到心到口到,按部就班。这么说起来,上面说的这些初中上台开口说话的往事就是我上过的演讲课了。

到了高中,先是胡安忠老师教我们语文。他戴一副金丝眼镜,天然卷曲的头发,跟旧时代从海外留洋归来的学者有些神似。他讲课时从来都用普通话,而且还要经常很夸张地妈麻马骂地示范一下四声,这让我们学生觉得他很有些洋味。一次到他家,听到他与家里人说安顺话,把我吓了一跳,这才知道普通话不是他的母语。

离开了安顺,我也开始操普通话了;儿子进中文学校学习,回到家里自是要辅导他一下,还要时时地矫正他典型的鬼子发音,这时候当初胡安忠老师抑扬顿挫地念四声的神态就不由浮现在脑际。刚到美国的时候,也大着胆子教过美国人的中文,经常模仿着胡老师的神态甚至腔调纠正着人家。这时候就不由不佩服胡老师的勇气,在一片家乡口音中去操弄京片子。在说方言的人群中说普通话在那时候也许还不免为人在背后讪笑,而现在则已成为经济一体化大环流中的天经地义的事。胡老师真有些超前。

洪阜老师既是我们高二的班主任,又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他的古文功底极其深厚,一篇《石钟山记》上得有声有色、图文并茂。有声有色就罢了,为何我还说图文并茂呢。这是因为他在讲解苏东坡去考察石钟山的动因时,一边声情并茂地讲解苏东坡不轻信其他人对石钟山的定评,于星夜乘舟前往的情景;一边就随手在黑板上画了一弯新月,那新月悬于万仞之上,轻舟之上立着苏东坡迎风潇洒的身影,顿时一种清新悠远的气氛烘托而出,让我们在堂下静静聆听的学生对远古的悠远和古人的洒脱心向往之。《祝福》和《纪念刘和珍君》也都是洪老师讲授的。于今,洪老师模仿着祥林嫂反复念叨的“我真傻,我真傻”的神态和语气还历历在目。而鲁迅在《纪念刘和珍君》一文中多次使用的反语的技巧自那以后便被我铭记在心。洪老师授课时所进入的那种忘我、沉醉的心境,我在走出二中校门后就再也没有经历过。总觉得以后所上的课,大多不是沾染上了实用和商业味,就是显得沉闷而枯索,哪里能够与洪老师授课轻灵的诗意和多彩的画意相比。

上课的情景之一

那个年代,是一个政治气氛极为浓烈的年代。我们所耳濡目染的差不多都与政治相关,既然每天都在呼吸着政治的空气,所以学校里老师郑重其事讲授的政治课反倒有些印象模糊。

初中时教我们政治课的老师先后有两个,一个是胡德伦老师,另一个是张忠琴老师。胡老师拖长声调模仿领袖大声说的“你们信不信?你们不信,反正我信”成为了一个留在我记忆中的一个很深的印象。张老师给我们讲尼克松访华的意义,又在班上提问谁是美国的副总统,我正好知道是阿格纽,便迫不及待地举手回答了这个问题。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我在那堂课中的得意时分。

到了高中的时候,胡达莘老师先当我们的班主任,同时又是我们的政治教师。他肯定给我们讲过剩余价值理论、科学社会主义以及哲学原理,只是我记得不甚分明。后来复习参加高考,已是高中毕业六年以后,幸得胡老师这位高人指点,我在高考中政治得了高分,不然是否能读上985高校也还是一个问题。

胡老师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对全班教学颇富力度的管理,每次期中考试和期末考试他都严加督促,考试结果都被他统计出来,算出每人的平均各科得分,然后张榜公布。现在据说这种张榜公布的方式已被国家教育部明令禁止,原因是没有排上前列甚至第一名的学生会受伤害。所幸那时候我们大家似乎既在意分数又不至于走上极端,即使名落榜尾的同学也一样乐得其所。后来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二中也轰轰烈烈地响应了,所幸的是胡老师安然无恙。

02

说到这里,我都在谈文科,好象我那时读的是文科,其实我们那时候文理兼修,接受的是综合教育,而这种教育以后我就没有再获得过。

阳汝祥老师从初中一直到高中,很长一段时间都教我们物理。杠杆原理、欧姆定律、反射原理、浮力定理至今都还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讲杠杆原理时,阳老师一笔勾画出的人体简图不仅有物理意义,也有美学意义。

安顺二中老照片 图片来源网络

初三时,学校里在一个仲夏夜破天荒地举办了一个科技晚会。阳老师指定我与卢玉森同学一起上台展示麦克斯韦滚摆原理,我们一边做实验,一边则讲解,那天晚上颇有几分踏入了神圣科学殿堂的感觉。

我想我今天的数学知识并没有超越我那时在二中所达到的水准。初中时,我们很系统地学了代数。记得那时候经常会有数学竞赛,封忠犹老师循循善诱地为我们讲解各式各样的解法。一次因式分解竞赛一共出了十五题,我做对了十四道半,那一半没有完成的分解以后还是让我耿耿于怀。到了高中,曾朝月老师给我们很透彻地教了三角函数,对数以及解析几何。用胶泥制成的轴承以及为之所画的三视图我一直珍藏着,可惜后来跟一箱历史文件一起邮寄到美国的途中丢失了。我们花了足足一两个月的时间才把那个课外项目完成。

直到今天,我还会小为得意地在化学博士的面前卖弄我的化学知识,比如横背竖背化学元素周期表,比如写出硫酸、氢氧化钠等等的分子式,又比如阐述分解反应、中和反应的过程等等。当然,这些都是很素朴的化学原理,在化学领域里何足道哉。然而,我不能不感到欣慰的是,我是在那个革命的年代里汲取了这些化学ABC的。而这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犹如三年困难时期居然有一些吃肉的经验一样。

谈起化学,就不能不提起杨恩滇和尤连钧二位老师。在初中时,他们教的无机化学让我感到有趣之极。在配平一个化学反应方程式的过程中,我感到了一种少有的美学意义上的愉悦。而在一个个的化学实验的操作中,我看到了世界万物结构的绚丽和奇妙,以至于到读大学,讨论是物理应该包容于化学之中呢,还是物理应该高于化学时,我感情上竟然倾向前者,拥护大化学主义。当然高中的化学老师兰以鑫和丁国栋也应该提及,虽然他们教的有机化学已经有些复杂和艰涩,碳链结构和醇的分类还是永远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上课的情景之二

兰老师的慷慨至今我还记得。每次考试完毕,我们到他家零乱得有些潇洒的家里看他判卷子,常常向他多争几分,他笑眯眯的也就给个一两分作奖励。而丁老师的严厉与他在足球场上的凶悍交相辉映。一次,与我同座的同学一边说黑板反光,一边偏了偏头去看,他立刻把手中残遗的粉笔头猛地砸了过来,吓得大家顿时大气不敢出。那时其实是很师道尊严的,虽然那是一个造反有理的年代。

后来在国内读大学和研究生,学的是哲学。哲学都说是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概括和总结,既然如此,学哲学必须具有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根底才是。社会科学还好说,多看书,博闻强记则是。自然科学则谈何容易,而我所凭借的就是二中时学到的那些知识。还别说,看哲学书时所遇到的自然科学的例子和阐释,其实都没有太大地超出二中时从老师那里学来的东西。

我们不仅在课堂里学知识,还走出课堂去了解书本知识的应用。读高中的时候,化学老师蓝以鑫向大家宣布,为了跟书本知识相对应,我们要到外地的化肥厂去参观。我们就如同要到外地度假一样喜不自胜,心一下从平时的学习重压中解脱出来,一下轻快不已。

有个叫郑宝蓉的女同学,既是班头,还是学习尖子,成绩总是全班第一。她父亲是本地火车站站长,也不知如何被宝贝女儿说动了,居然安排了一辆小火车,让我们全班乘坐,到40公里开外的平坝化肥厂去参观。

高中的化学课已经读到有机化学,碳氢化合物及其冗长复杂的分子式,让我们如同进入迷宫一样。理解起来,比初中的无机化学要大费周章。在书本上知道化肥就是碳酸铵或者碳酸氢铵之类,但这些化肥是如何生产的,是什么模样,却一无所知。而现在,我们就可以以度假的方式,到化肥厂去一看究竟,自然兴奋莫名,每天以倒计时的方式期待起来。

那天,大家都起了个大早,连平时对学习淡漠的同学对这次出行也格外感兴趣。我们走了三里路,到了火车站,按照安排上了那辆我们翘盼已久的小火车。小火车前面是驾驶室,后面就是平板的车厢。大小兴安岭里面的那种平板小火车大约就是这样的。车厢里没有座位,我们都坐在平板上,不过一点也不觉得难受或者寒碜,反倒觉得很酷很舒坦,犹如现在小青年坐敞篷跑车一样。小火车向东飞奔,五月的清风迎面吹来,两旁的田野农舍,在眼帘里如纪录片一样一一出现。大家欢声笑语,都被前所未有的这种新奇体验所激动和迷醉。

到了目的地,我们下了车,步行了一段,当空气里一下飘过来一股股强劲的刺鼻味,化肥厂的厂房就进入了我们视野之中。在化肥厂里,刺鼻的味道充斥着每一块空间,躲无所躲,哪怕屏住呼吸。我们一边为眼前粗壮的传送筒、高耸的烟囱、堆积如山的一袋袋化肥而惊奇,但又难以忍受冲鼻而来的氨水味道。那些工人们长年累月,竟然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劳作过来的!那时没有多想,现在一想,很是为这些饱受毒气一样的气息所侵袭的生命喟叹。

安顺二中老照片 图片来源网络

所以,当我们告别化肥厂的时候,我们是没有流连忘返的。我们想念着在等待着我们的小火车,逃也似地离开了被氨水统治着的这片天地。当我们又重新安然地坐在小火车上,暮色已经降临。清凉的夜风拂面而来,我们在黑兮兮的野外,乘着小火车往家的方向飞奔,有些豪迈又有些诗意。在一个小站,小火车停下来,等待别的列车通过。小火车站正在放露天电影,银幕上播放的是在日本名古屋参加第31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的中国队的比赛场面。我一直着迷乒乓球,日子里除了学习,就是怀着成为专业乒乓球运动员的梦想打乒乓球。可以想见,即使是在等待的那点时光里,我的心情依然愉悦。

(未完待续)

· 作者简介

黄文泉:生长于安顺。后入川深造,再赴美求学。现居美国,著有长篇小说、随笔散文集、人物传记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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