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六九届的青春岁月

追寻六九届的青春岁月
邓李 胡玲 刘立 陈伟健 钟放勋 王津等

当我们在春天的和风里陶醉;当我们在夏日的树荫下纳凉;当我们在秋天的丰庆上闻香;当我们在冬日的暖阳中微醺。我们知道,回味人生春夏秋冬的日子就这么到来了!人生如四季,那个属于我们的春季,深藏着我们的青春岁月,虚掩着我们的青春热情;潜伏着我们的青春欲望;培育着我们的青春希翼。

我们静静地回眸岁月长河,聚目定焦青春的绮丽波流,热辣辣的情感,俏生生的记忆,如此清晰地袭来,冲撞着寂静的心灵,唤醒了沉睡的往事,流淌在干涸的心田。

原来青春是如此鲜艳吗?即便背景是灰暗的颜色,青春是如此的清澈吗?哪怕背后是嘈杂的混声。回味近半个世纪前的岁月,我们想看看,那个萌动而压抑的心扉是如何地开启和闭合;我们想听听,那个清亮而低沉声音是怎样地歌唱和轻吟。

六九届初中

初六九届,初的前缀,完全多余,史上根本就没有高六九届。

一九六八年末,大雪过后的阳光分外温暖明亮,融化的雪水沿着屋檐树梢滴答下落,给人以春回大地的错觉。师院附中校园喧闹起来,前六届中学生上山下乡离去,没有给这所学校留下任何痕迹,空空荡荡的校园和教室,透着莫名的诡异。揣着入学通知书的我们迈进了学校,流浪日久的心仿佛有了归宿。那个六六年闷热的初夏,仓促离开小学后,不及告别的小伙伴,重新相逢在中学校园,分别走进不同的教室,这得益于首次就地入学的政策。这期间的二年半,经历了太多太多太多的事情,并不妨碍我们长成稚气未脱的少男少女,承接迟到的中学生称号。

湖南师院附中,这所享有盛誉的名校,经年累月,培育了众多的莘莘学子,唯独在这个特殊的年代接纳了这群特殊命运的学生。我们也“读”过附中,我们也有老师,我们也有同学,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总是假装忘记自己读过中学,竭力抹去和掩盖这段时间,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小学毕业生,去面对这个社会,只因我们是六九届。这批学生,在师院附中校史上,以初一X班记录,而当时班级是按照军队编制,每四个排为一个连,这一届一共七个连,实际26个班级,是六六届和六七届小学毕业生混合编班。我们共同度过了这个短暂的冬季学期和寒假之后的春季学期,一起经历了学工学农。六九年暑假后分班,初六九届历史名称正式落下,也暗喻我们不久即将离校,后面的弟妹们正嗷嗷待进,我们必须腾出空间。连排的称谓固然怪异,可它终归是我们的符号,无法抹去的历史符号,正如半个世纪后的相逢辨识,称自己是X连X排。

长沙纺织厂工宣队几乎跟我们同时进驻学校,是学校当前的统治者,学校也随之改为同名的“长纺五七中学”,他们主宰学校和学生的命运,虽然时间不长,却覆盖了六九届学生的短暂学程,他们轻而易举地更改了未满十六岁留校升学的政策,让一批心怀憧憬的未成年人走向农村,落下终生的伤痛。他们是虔诚的,在食堂庄严地履行早请示晚汇报仪式;他们是严厉的,简单粗暴地干涉老师的教学行为和学生的学习生活;他们是朴实的,按照基本的道德规范要求学生遵守纪律保持秩序。

那时文革狂热刚刚冷静下来,革命激情遗风犹在,附中的老师惊魂未定,回到久违的课堂,不知该怎样给新来的学生上课。在保持了革命性的同时,仍不失文采彰显,怪诞的融合常常让同学们忍俊不禁。政治老师在讲台上走来走去,讲得眉飞色舞,呲着龅牙,唾沫横飞:红卫兵小将拿着革命的扫帚,从南门扫到北门(长沙城南门口到北门外),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配以浓重的乡音,滑稽至极。语文老师的文采则真材实料,朗诵毛主席诗词“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为我们逐句解释诗词含义,阐述诗词的艺术魅力,在枯燥苍白的岁月,激起我们对文学的爱好,除却这点色彩,那老师,即便是师院高材生留校,才华横溢满腹经纶,也装疯卖傻地哄着我们写批判文章。

名为工业基础的课程,会改头换面地融入理化内容,老师尽可能地让我们掌握一些基础知识,可见苦心所致。在化学课堂,老师演示气体燃烧效果,用以点燃纸张,口中念念有词:纸船明烛照天烧......但是没有化学实验,从来没有!那时,老师总会私下回忆昔日附中的风光,说到当时的化学实验室,是何等的器皿完备设施齐全,并神秘告知,那些做实验的玻璃杯管,被完好地收藏在实验大楼的地下室,等待出头之日。是的,这些珍贵的设施器皿终究会重见天日,但握住它们的手不是我们的。那么,我们中有几个潜在的化学专家夭折在彼呢?

六九年的春天,工宣队领导下的学生,参加了学农、学工和学军。学农的同学徒步到雷锋公社,分散住在社员家,学习插秧,学会筙田;学工的同学去了长沙纺织厂,这让他们有点骄傲,轰鸣的机器,漫天的花絮,飞转的纱筒,和工人师傅一起三班倒,体会到快乐和艰辛。学军却是挖防空洞,锄头簸箕,挖土挑土,从事原始劳动。工农的生活和劳动的艰辛,让涉世不深的孩子留下深刻印象,也为未来的生活道路作了铺垫。社会实践用别样的革命形式实行,用稚嫩的身躯抵挡超负荷的劳动,拿宝贵的学习时间换取低廉的实践,学生们承受了双重损耗。

男生和女生,很自然地分成两个清朗的阵营,表面互不相干,几乎没有交集,各自以特定的方式相处。多年后收集的合影照片,意外看到的情形是,女孩两人合影居多,男生集体照为主。可以归纳为:女生喜结伴,男生爱抱团。

热衷结伴的女孩子,她们中的大多数,来自知识分子或干部家庭,一些人的父母是文革的批斗对象,当时被关在牛棚或下放农村。失去家庭庇护的孩子,非但没有温暖的港湾,还要承受来自社会的压力,这阴影被带入学校。沉重的精神枷锁,让她们说话小心翼翼,行事如履薄冰。有的孩子,在放学后,还要为牛棚的父母送饭或衣物,忍受难堪的白眼和嘲讽。同学间的温情和友谊,更多来自于共同联系在一起的苦难,不言而喻的心照不宣,从而抱团取暖。

散落在牛棚外的女孩子,像孤雁一般飘零,有时被自己的同学带到家中,吃一顿可口的饭菜,享受短暂的温馨。那年的冬天特别寒冷,缺乏照料的女孩,患上红肿溃烂的冻疮,是同学打来热水,耐心细致地擦洗。遭受委屈流泪时,被揽入温情怀抱,围绕张张关切的脸,驱散孤单之感。未及成年的伙伴,每个人心里都藏着苦痛和委屈,共同遭遇的相逢,舔舐彼此心灵的泪水,相互扶持照料,成为好姐妹。这样的友情,有的延伸到知青生活中,有的失落在后来岁月里。

另一个阵营的男孩子,似乎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入学前无拘无束的放养,更加激发了他们狂野的天性。刚刚偃旗息鼓的文攻武卫,影响着尚且幼稚的是非判断,将打架斗殴看成英雄行为,哥儿们的仗义和屡次交战,形成了不同地域的帮派,仿佛这样才能释放那无穷的精力。简单无趣的课堂教学和政治教条,无疑让天资充沛的男生,欲求不满并心生怨恨,几近溢出的智慧无从运用,调侃老师变成了卖弄聪明的机会,往往妙处横生令人捧腹,老师啼笑皆非,学生满室哄笑。

他们精力旺盛,本能地去寻找宣泄的端口,结伴抱团,行侠仗义,用拳头解决问题。他们在风高月黑的夜间,潜入桔园,饱餐甘甜的南桔:在夜深人静的晚上,爬进图书馆的窗户,怀抱书籍兴奋而归。这些惊险刺激的经历,被反复地津津乐道,演变成攻守同盟,加固了狼狈为奸的友情。那些物质匮乏、精神贫乏的日子,没能湮没他们旺盛的青春热情。他们以自己的方式获取物质,以飨口舌之欲;获取精神食粮,满足求知渴望,更重要的是在冒险中获得快感,在患难中增进兄弟友情。

寄宿生的生活则别有情趣,晚间没有作业可做,各种自发的娱乐活动蔓延,寝室之间串门聊天,即兴表演节目。一群长纺女孩,给大家带来快乐,无拘无束长大的她们,爽快活泼,笑声朗朗,敢跟三楼的男生隔窗上下交流,对歌对话对骂,悦耳的音符和大胆的言语,散落在附中的夜空,给沉闷的校园带来阵阵欢乐。楼下的男生兴奋地打着唿哨,或齐声起哄,或放声歌唱。住在同一栋楼的工宣队员,装聋作哑,并不制止。黄歌的优美旋律,与节奏明快的革命歌曲,在此情此景中交融,既有叛逆的嘲弄,也有享受的欢愉。

开学短短的第一个学期,恰逢九大召开,在学校只做了这件事,政治任务高于一切,老师学生同一战壕,复课闹革命。迎九大的大型庆祝活动在湖大田径场举行。主席台两旁坐着用草帽翻字的同学,在统一的指令下,整齐地翻动每个人手上的草帽,从而形成巨大的图案标语。会场跑道上行进着一个个方块队,方块队每个同学手持道具,边走边舞动,汇成彩色的花海。队伍最前面由六位长辫子女生捧着一面鲜艳的五星红旗,整个会场气氛隆重喜庆。同学们边走边唱“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像太阳,满怀激情迎九大,我们放声来歌唱!”

那年,收租院的排练是学校的一件大事,少男少女怀着虔诚心参加排练演出,表演着夸张的悲伤和催人泪下的剧情,让爱憎的情感像风暴一样席卷每个人心灵,硬生生经历阶级斗争粗砺洗刷,在活生生的政治教育课堂上,承受人生的革命洗礼,在初绽的柔弱心扉蒙上一层坚硬的壳罩,也许就这样铸就了一份坚强,抑或冷漠。不论排练内容如何,歌剧排练是属于年轻人的快乐和享受,也为同学间缔结了一种奇特而柔软的友情,共同演绎人类抒发情感的需求和宣泄。直到今天,谈起当年排练《收租院》,声音会特别温柔,眼神会放出光亮,深藏的情感总是让人无法释怀。这是美好年华的美好记忆,像轻轻的羽毛拂过心扉。今天却有一道声音,说那是一场骗局。哦,那我们的青春该安放何处呢?

学校唯一正常的活动是打篮球,精力旺盛兼精神苦闷,男女同学的共同爱好,并落在篮球场上。女生轮流吃饭,派人抢占篮球架,与男生斗智斗勇,或得意洋洋,或气恼不已。成立女子篮球队的考场盛事,更是全校围观,笑得乐不可支,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被众人咀嚼了很久很久。还有那个深度近视的女老师,课堂上不苟言笑,竟在篮球场上叱咤风云,引起少年心中的顶礼膜拜。这些快乐的片断,是沉暗生活中一抹亮色,不经意间,照耀了人生角角落落,伴随了人生起起伏伏。青春的美好,竟然这样细碎而经久。

学习知识的空窗期有更多的机会接触社会,有些调皮的男生变得早熟并倍感无聊,追逐女孩也成了非常刺激的原始游戏,花样百变层出不穷,文有藏头诗广泛流传,武有喊名字拦路起哄,表演者和观众不亦乐乎。也有胆大多情的女孩一拍即合谈情说爱,更多的女孩则视为洪水猛兽,犹避不及。大部分男生则保持安静的态度,不惹事生非,明哲保身。

最后一个学期,展开了忆苦思甜和批判读书无用论的活动,同步竟然教了些许基础知识,被填鸭式灌输,老师们大约意识到这些孩子留在学校时日无多了。

七零年春阴冷潮湿,意犹未尽的学业匆匆结束,摆在面前的出路有四个面向,同学们手持不同颜色的通知书,各奔前程,开启人生。有按捺激动和向往,匆匆集结去了2348军工厂的同学;有带着兴奋和骄傲,参军入伍的同学;也有怀着庆幸和惊喜,留校升高中的同学。造势最大的,却是一月底一场奔赴农村的动员大会,工宣队代表校方作动员,强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

那时候,仿佛是一场不公平的起步,父母有“问题”的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基本上都分配去了农村。分明是带原罪的惩罚,却通过喧嚣的鼓动,赋予光荣使命的色彩,让年轻的心冷冽地燃烧,心底藏匿的却是凄凉和失望。六九届的知青,是特殊的一群知青,他们没有沸腾的热血,献身的精神,只有失学的阴霾,受惩的无奈。他们年幼无知却满心创伤,因着相似的命运和共同的悲苦,结伴走向没有希望的未来,用稚嫩的肩膀,扛起了沉重的生活。

围绕岳麓山而居,我们大多在院校长大,浓浓的学术氛围,让幼小的心灵,早早萌生求学的愿望,教学楼、大操场、图书馆,产生过那么多美好的遐想。我们一直以为,生活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过下去,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小学毕业,等着上中学,等了快三年,终于进了中学,刚进中学,听到的是复课闹革命,可我们还等着,以为要给我们上课了,等来的却是下农村的通知。我们还小啊,才16岁,心,是那么的不甘愿。我们那么喜欢读书,那么喜欢附中,可呆了一年,就让我们离开了。

失学,成为六九届抱恨终生的心头之痛!

六九届是非常特殊的群体,受过完全小学教育,具有表达思想感情的文字能力,具有满足日常需求的运算能力,来不及设定理想和编织梦想,便夭折在上学求知的道路上。正因为年少,没有爆发狂热的革命激情,没有投入疯魔的打砸抢抄,没有参与造势的上山下乡,却目睹了震撼灵魂的运动,吞咽了家庭磨难的苦果,承受了偏见歧视的待遇。绝无仅有的极为短暂的中学时代,未成年便仓促进入社会,青春岁月大部分失落在校园外头,绝大部分人直坠社会最底层,在艰难中长大成人。这个群体,没能在正常进程中,完成常规教育,缺失人生最重要的一环,导致后续的努力格外艰难。

还有一个不为人注意鲜为提及的经历,六九届是小学六六届小学毕业,这一届六零年入学的小学生,得到的是极富开发性的发蒙,入学手捧的整套教材,是全新的思路和结构,别出心裁的汉字启蒙和数学开发。汉语拼音的识字训练,正负数概念的输入,使得这批人显得格外睿智,具备特别强的学习能力,这种深植心底的教育,在老年相遇显现出来,手持智能手机,快速输入汉字,竟然都使用拼音输入法,彼此默契相视而笑,这是上下几年老人所不具备的能力,唯六九届独有。小学二年级,一切重回旧轨,让人好不惆怅。这么一个漂亮的开端,竟嘎然而止,草草收场,仿佛为六九届的命运作了一个荒诞的注释。

有人对恢复高考进入大学的学生年龄分布作出曲线分析,令人惊喜的是在六九届的年龄段,并没有断裂,而是吃力地连续起来,这背后一定有着许许多多一言难尽的故事。

六九届知青

一九七零年的春天,复课闹革命的学生,首批离校,年龄在十六岁左右。四个面向,大部分人上山下乡,分明是原罪的惩罚,满腹的委屈,不想被居委会的大妈纠缠吆喝,毅然决然地收拾行李走了。岳麓区被指定的去向,有边远的湘西,很多人去了靖县和会同。也有一部分同学,稍晚一点去了湖区农场。

去靖县的同学,乘坐老式客车,路上颠簸了三天。翻过险峻的雪峰山,湘西张开了怀抱,蓝天白云,青山绿水,蜿蜒梯田,黑旧木屋,渐渐展现在眼前,我们一时很难把这些跟即将到来的生活联系起来。下午到达目的地,公社知青办已经有当地村民在等候了,他们手持扁担绳索,露出欢迎的神色。一阵乱哄哄的分配,生产队的来人,便领着自己队的知青走了。早两年下放的知青,已经占据了公社附近,剩下的空白,就由这些小知青填补。

天黑了下来,下着毛毛细雨,路面湿漉泥泞,村民挑着行李,举着火把,领着走得跌跌撞撞的知青。其中最远的一个队,走完10里黄土大道,看到房屋灯光,以为到了,不料被告知,还有5里山路要爬,这是一条进冲的山间小道,左边紧贴山边,右边是深深的土坎,高耸深入山峦重叠的黑暗。又饿又累又惊又吓,年纪最小的女孩,不停地问,到了吗?到了吗?最后哭了起来,这宛若深渊的沉甸甸噩梦,缠绕终生。

黑瘦矮小的副队长,笑出满脸皱纹,抬起透着狡黠的脸,对分配知青的干部说:女娃,我只要女娃!我们就这样做了寨姓的知青,五个人,加起来刚好八十岁。寨姓的岁月里,种过菜,喂过鸡,饲过猪,养过狗,柴米油盐,过起当家做主的日子。菜只生不长,鸡瘟病难逃,猪骨瘦如柴,狗忠心耿耿,屋架空落的半间板房,有声有色,鸡犬不宁,充斥着青春开端的人生。

知青组五个女生。大家都很积极,抢着去出工,不留人在家煮早饭,把米和水放好,点好火,塞一炉膛的柴火,一灶火烧完,稀饭也就煮好,回来吃一锅热稀饭。有一天,收早工回来,吃到嘴里的稀饭总觉得不是味,不如平日的热,也不稠,大家默不作声吃掉。终于,有人忍不住说了,稀饭怎么这么难吃。最先回来的那个人说,你以为你吃的是稀饭吗?今天柴火根本就没着,我回来就抽出扔灶角了。原来,我们吃了一顿水泡米。

更多的同学去了会同。高椅,隐藏在大山里的古村落,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忽然出现了一群靓丽的身影,这就是我们,来自长沙岳麓山下的知青。同学们分散在大山的各个角落,跟当地村民一样,从事粗笨的劳作,过着近乎原始的生活。

四名知青来到插队落户的生产队,是一个只有三栋正大屋的寨子。二名女知青分配住在生产队的仓厍楼上,笔陡的单木楼梯,没有栏杆,去楼上要小心翼翼地爬,木屋四边是木板拼搭的,又透光又进风。两名男知青住在一家村民的楼上仓房,没有窗户,白天晚上一样黑,四处严实密不透风。住定后去看做饭的茶堂屋,只有一个火炉,一个三脚架,锅碗瓢盆都没有,连柴火也没有。东拼西借忙了一天,勉强煮出了第一顿饭,知青户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一群未成年孩子,要维持自己的生活,最不能缺的是烧饭的柴火。

天快黑了,我们三个女知青还挑着柴禾,在大山里步履蹒跚。初学捆柴,索子扭不好,柴捆不紧,总是一根接一根往下掉,不停地蹲下来一根根捡起来插回去,这样走走停停。天完全黑下来,月亮升在空中,亮汪汪的又大又圆,黑黢黢的荒山野岭,重重地挤压过来,山间寂静得可怕,只有脚步声在回响,我们开始意识到危险,恐惧一阵阵袭来,心里越来越紧张,越来越害怕。柴禾还在时不时地一根根往下掉,都这时候了,到底捡还是不捡呢?太揪心了! 突然,对面山上出现了亮光,渐渐朝我们移过来了。“哦嗬哦嗬……”山里人打招呼的吆喝声越来越近,是乡亲们点着松明火把来寻我们了。我们三个人兴奋地跳起来,拼命喊着,答应着。住户家秀莲姑娘跑过来了,隔壁的秀龙大哥等人也过来了,他们接过我们肩上的柴担,带我们往家走。秀莲埋怨道,这里过去是鬼门关,土匪常在这是设卡抢劫,你们不要命啦……

伟健那天晚上的经历可谓惊心动魄。

下放会同的第二年冬,我们去离山寨很远的深山修渠道,每天一辆破卡车接送。

那天,天渐渐黑了,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终于盼来了收工的哨声,大伙蜂拥向卡车奔去,我落在人群的后面,艰难地爬上了卡车。大家将锄头扁担扔在卡车中间,分成两边紧抓着卡车的栏杆,够不着的就拽住别人的衣服或胳膊,我站在卡车的最后边。大山里的夜晚,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风呼呼刮着,雨渐渐大了起来,打在脸上生痛。卡车风驰电掣,一路狂奔,人群中发出阵阵尖叫,随着惯性,人群不断向后压倒过来。我承受不了,拼命的抓住栏杆,没命叫喊:“你们抓住栏杆,别往后倒了。”我的声音淹没在浪涛般尖叫声中。

我渐渐地撑不住了,感到深深的恐惧和担忧:我会被甩下去的!下面是黑洞洞深不见底的沟壑。我想叫司机开慢一点,没用的,谁能听得见呢?我万念俱灰,任由颠簸将我一点点推向没有挡板的边缘……上苍啊!帮帮我吧!我绝望了。一只强有力的胳膊拦腰抱住了我,太有力了,我安全了。黑暗中我看不清那人的脸,也不敢侧脸去看。我闻到了那农村汉子与生俱来的柴火烟熏味和劳作后的汗臭味。如果在平日里,我会脸红的,那个时候我没有,没有羞涩,只有感激,我长吁了一口气。

卡车开到了大队部,人们纷纷下车离去。我没能找到那个身影......谢谢你,陌生的乡村汉子,我会永远记着你。

正值双抢农忙盛夏时节,陆续传来知青病倒了的消息。一种由钩端螺旋体引起的急性传染病,人感染后,轻者如感冒症状,重者发病凶险,迅速,可引起肺出血、黄疸、肾衰竭,如果不在早期及时治疗,甚至会导致患者很快死亡。玲就经历了一场生死较量。

一天下午,我突然感到非常难受,在水田里干活时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好不容易艰难地支撑到收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家。直觉告诉我必须马上去看病。天已经黑了,去公社卫生院的路上,要经过二里长的低洼地,那里坑坑洼洼,杂草丛生,毒蛇出没。当时队上女知青外出了,我只能独自去医院,忙乱中没能找到手电筒,只好借着月光,在泥泞的弯弯曲曲田埂上行走。每越过一道坎,每穿过一丛杂草,我内心都会用力地鼓励自己:别怕!走过去!我妈妈是勇敢的女人,我也是!就这样,一路跌跌撞撞,自己给自己壮胆,我终于穿过了那片危机四伏的低洼地。

公社卫生院的医生为我检查,确定我得了钩体病,立刻给我注射青霉素。卫生院无床位,医生嘱咐我在附近住宿,担心病情恶化。我想起队上的秀兰姑娘,在卫生院附近的供销社工作,于是去找她。秀兰马上跟领导请示,领导上下打量着我,明明知道我是知青,却冷冰冰地说:“我们这儿是国家机关单位,社会上的闲杂人员,不准在此过夜!”去它的国家机关单位!面对着这毫无半点同情心的“人”,我强忍泪水转身就走。

今夜我去哪儿呢?拖着虚弱身体的我走不回去了。沉沉夜色中,我只想大声地痛哭一场......广阔天地不相信眼泪,我离开了灯光明亮的街镇,只身投向一片黑暗。挣扎着走了二里路,终于到了在公路边十队的知青点。

一名男知青,回顾下乡岁月,刻骨铭心:十年,难忘的十年。在农村,什么事情都要做,犁爬平砍坎,育秧扦田,把田基,施肥看水,割木叶,收割扮禾,送公粮,剁树砍竹子,放排,破竹子编绳缆绳,织晒垫,做木匠,当石匠,学锯匠,打铁,车钳铇,建电站,安装,架线......太多了,几乎什么农活儿都干过了。

队长安排我育秧田,心想这活可能松活。老农将秧田犁耙好后,我按队长要求的程序:从大粪桶将大汙(大粪)舀到汙桶里,一担一担挑到田边,将大汙一瓢一瓢泼在整得一长溜的秧田面上。大汙的厚度规定为一厘米,必须将泼上的大汙刮平,锄头和农具无法整匀整平,只能用发给我的专用工具,一米长,十厘米高,一厘米厚的木尺,弯下腰用双手按住木尺慢慢将大汙抹匀抹平。大汙泼到秧田里连同大汙里面白色蠕动的小肉虫一拱一拱满田爬。那大汙气味直往鼻子里钻,呛得气都出不来。什么办法都没有,只有这样坚持干完再将谷种均匀匀净的洒在平整后的大汙面上。

收工了,直接冲到溪边,脱掉衣裤泡在水里,让溪流水冲洗全身,闻一下双手,天啊!大粪臭!

虽然我们知识有限,也不乏改造环境的信心,虹和同学们一道,在深山沟里干出了一件惊动四乡的大事。

高椅槐枧的山沟里,连煤油灯都用不上,全靠松脂块照明。槐枧的自然条件极佳,一条溪水从山上奔腾而下,落差竟有三十多米,并有足够的蓄水,枯水季节也不会断流。大队杨书记是见过世面的,我们常谈论如何改变农村落后面貌,筹划建个电站。我们一起勘察实地,规划场地,布置施工要求。知青社员一起上,筑起了水坝,快要建成之时,被一场洪水尽毁,当地人认为天意,颓丧地打算放弃,我们找回被水冲散的工具,默默地干了起来,大家都跟了过来。克服重重困难,大坝终于建好了。

首先,安装了水轮机,带动起打米机,白花花的大米倾泻而出,村民们结束了踏碓舂米的原始劳作,大伙儿都惊喜非常。下一步要实现照明。我们到洪江,用很低的价格,买回一台报废的二手发电机,请厂里的师傅帮忙修好,并认真地向师傅学习电机技术。为了省钱,买回多股线电缆,拆分开来,用作单根电线。山里面有的是树,砍来作电线杆,在山沟里架起了电线,牵到山沟里的家家户户。

母亲是湖南大学化学实验室老师,她们利用烧坏钨丝的白炽灯泡,设法制作出一批再生灯泡,极便宜地卖给我们,这样每家可以分得二、三个灯泡。那天,山沟里的电灯光,照亮了千百年来黑沉的夜!这件事,惊动了周边山村,消息传开,都跑来山沟看电灯光,其中有100多里地外的亲戚。也引来了人民日报的记者,作出报导称赞:跨越了三个里程碑!(松脂、煤油灯、电灯)

山沟里有电了,我们继续开展电的运用。买回广播器材,家家户户装上喇叭,建起了广播站,村民听到了越过山沟的声音。甚至,利用电炉加温,提高密封着的秧田温度,让秧苗快速生长,抢先插秧季节。后来作为先进经验进行推广,没有电的地方用火盆加热,这大约就是几十年后大棚种植的雏形。

我们青春的光和热,荡漾在山涧水流,伴着水电站轰鸣,长长久久,至今不息。(注:这座水电站,近半个世纪来,一直运转,尽管设备更新换代。)

那时的我们,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汗珠摔成八瓣,手脚磨出老茧。我们担着满满的粪桶,在雨后的田埂上滑倒,满身浸满粪水;我们挺着纤细的腰身,扛原木走出大山,一步一颤,银牙咬破下唇;我们插秧扮禾,喷农药;开山造田,修渠道......无所不能;多少次,我们挣扎,苦闷,心力交瘁;多少次,我们孤独,傍徨,前途无望。我们为那片土地辛勤耕耘,我们为那片土地全身心奉献,我们在那片土地上成长蜕变。

近半个世纪了,我们亲手架起的渡槽依然屹立如初,哪怕草长苔生,哪怕披风挂霜。打炮眼,炸山劈岩;担土石,开渠架桥,渡槽上每一块岩石都镌刻坚韧,每一条浆隙都灌注顽强;我们砌入一篇篇辛酸的故事,垒起一个个未来的期望。回头遥望,透过层层岁月,依稀仿佛间,仍感受到青春的体温辐射的热力;仍听得到年轻的胸膛迸发出的呐喊。我们那段鲜活绽放的生命啊,早巳与渡槽凝成永恒。

有的同学,后来去了湖区,在农场当知青,津的历练又别有风味。

我来到千山红农场,当了农业工人,广阔的湖区,农田一望无际,号称鱼米之乡。最难忘的是双枪,酷暑一个月,人均十亩田的抢种抢收,劳作的强度和艰辛,成为磨砺人生的青春印记,永远也不会消褪。

我们住的茅草屋,是杉木搭起的框架,充填芦苇杆和稻草,糊上牛粪和泥巴做墙体,屋顶用稻草铺就,最怕下雨天,屋里漏个不停,只好用脸盆接水,整盆整盆倒掉。低洼潮湿地面和腐烂的稻草,繁殖出密密匝匝的虫子,我们管它叫“屋茅虫”,奇臭无比,令人发指,成堆成片地贴在墙角墙面,常常落在毛巾上,落在饭菜中。生活这么苦,我们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一年后,我有幸进入机耕队,成为女拖拉机手,开上了东方红大型拖拉机,熟练掌握驾驶技术和农田操作技术。征服庞然大物,是我一生的骄傲。多年后更换驾驶执照,交警姑娘竟然不知履带拖拉机为何物,我解释像坦克一样的车,姑娘惊呼:娭毑!你会开坦克呀!那时他们喊我铁姑娘,开铁牛的姑娘。我与铁牛相伴了六年,把七年的青春,留在了大通湖畔。

湖区比较富裕,年终还能分到一点钱,可那是怎样的钱呢?娜回忆起那一年。

第一次从知青点回家过年,一进屋从怀里掏出了120元钱交给妈妈。得意地告诉爸爸:这是我一年工分换来的。爸爸轻轻地告诉我,拿一百元,自已买一块你喜欢的表吧。第二天,我兴高采烈地给自己买了一块漂亮的坤表。后来我才知道,就在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的冬天,看到自已顶风冒雪赶回家的女儿,身上背几乎和身重相当的,带有泥土味的乡下土产,还有浸满女儿汗水的一百二十元纸币,父亲心都碎了。爸爸知道,女儿这时的肩膀,不应该成为家庭负担的支点。原来我自己买的这一块坤表,是爸爸给我扎起的第一根红头绳!

那时侯,我们的父亲都会提前下班,赶回家中,在门外擦干眼泪,绽开笑脸,进屋寻找他们的宝贝女儿。

虽然那是灰蒙蒙的日子,青春的触角依然无畏无惧地探索,青春的歌儿依然无忌无恼地唱响。那些被大自然感动的片刻,年轻人单纯的快乐霎那,构成了许许多多不同色调的记忆,让我们的日子除了灰,还有红绿蓝橙。不是吗,在那片土地上,我们见过由姹紫红花草和灿黄油菜花织成的华丽田野,见过白云舒卷的亮丽蓝天;我们曾浸润在夏夜的芳馥里,一起看星空璀璨,看皓月升腾;我们曾站在山巅齐声呐喊,手拉手倾听那一波又一波的群山回应......还有大山里的翠竹,杉林,潺潺不息的山泉水,漫山满坡的映山红......

我们有过共同承受苦难的朋友,感受过最诚挚的友情和关爱,我们的情窦在那块土地上初开,我们的初恋在那块土地上萌动,我们难以忘记那无望的守候,绵绵的相思,那一张分别后问候的纸条,那一本倾诉爱慕的日记,还有能让年轻的心颤动好几天的那一瞥,泄露秘密的眼神......

乡间的座座青山,萦绕着流连忘返的思绪; 知青的张张笑脸,隐藏了步履蹒跚的艰难。那些年月,风帆初扬的青春屡屡触礁,花蕾乍放的岁月几度搁浅;那片绿野,映照过我们年轻时最靓丽的身影,穿越过我们生命最葱笼的年华,驻留了我们人生中最坚韧的片段;那山区的天空山区的云,见证了我们从日升到日落的脱胎换骨,慰藉过我们一路跌撞的身心痛楚;那方我们始终难舍的土地啊,承载过一段段悄然而至的情、一场场飘渺易逝的缘、一次次生死相依的扶持、一回回永生难忘的聚散......

如今回首,细细审视青山环抱中那些纯真笑靥,巳是饱经人世沧桑的心,泛起淡淡的伤痛和惆怅,悔怨早已消散,尽任那流逝的青春、尽任那沉重的往昔、尽任那遥远的一切,浓缩成心底深处的一帧画卷,重彩浓墨,清晰永远......

在附中,我们是初中同学,在农村,我们是知青伙伴,命运将我们紧紧地联结在一起,相扶相伴长大成人。从少年到青年,我们一起品尝了失学的苦痛,我们一起经受了青春的磨难。失学,让我们更加懂得珍惜生活,磨难让我们更加坚强乐观。

后记

六九届是非常特殊的群体,受过完全小学教育,具有表达思想感情的文字能力,具有满足日常需求的运算能力,来不及设定理想和编织梦想,便夭折在上学求知的道路上,被'一锅端'的上山下乡当了知青。正因为年少,没有爆发狂热的革命激情,没有投入疯魔的打砸抢抄,却目睹了震撼灵魂的运动,吞咽了家庭磨难的苦果,承受了偏见歧视的待遇。绝无仅有的极为短暂的中学时代,未成年便仓促进入社会,青春岁月大部分失落在校园外面,绝大部分人直坠社会最底层,在艰难生存中长大成人。

此篇记录了些许片段,展示六九届青春期在那些岁月的样貌,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就这么曾经发生过......当我们拾掇青春碎片,拼接在一起,它不完整,也无须完整,完整的回忆,也拼不出完整的人生。这些人和事,或许会湮没在历史的长河里,但曾属于我们的青春岁月,谁也不会忘记!

向我们逝去的青春致敬

文章与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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