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源头
真正明确自己想要成为一名语文老师,是因为闫老师。
2010年3月的博客旧文中,我曾写下这位“我生命中的重要他人”——
闫老师是我初中三年的语文老师和班主任。性别男,中等身材,操一口极不普通的山西普通话,有一双贼亮的眼睛。
就是他,让我们天天写日记。长短倒不论,他每周一收来看。于是我常常在周日的晚上趴在被子里,秉手电,连补五篇日记,字丑文短,满纸胡言。写着写着往往不小心睡着,钢笔尖拄在本子上,便留下一坨墨迹,是为罪证。
渐渐发现,如果写得好或者真切,便可得到老师用红色钢笔潇洒书写的评语,羡慕旁人的同时,每周也努力写上一半篇。本子发还,三五好友彼此传阅,获“朱批”之人当然面带得色。
一来二去,不知不觉以写日记为第一要事,写得久了,竟品咂出其中味道来。每晚打开本子,忍不住翻翻旧作,想想得失;面对空白的一面,心里平静愉悦,脑中却万马奔腾。
离开他近二十年,而我断续写着些东西,不得不说,源头就是他那鲜红色的字迹。现在看来,那些评语带着浓郁的男人气息——粗放、潦草,每批不过寥寥数字。但是对于那时的我(还不仅仅是我)而言,确属珍贵,并当真成了一种确凿的动力。
它们在无意之中,驱动了一个人(绝对不止一个人)二十年,显然还会继续传递能量,影响终我一生。这是多么奇妙的事啊!
我此刻,也在孩子们的本子上书写。每当我静静批改随笔,脑海中常浮现老师的字迹,二十年过去清晰如昨;有时也会陷入冥想——我的字,会在多久后淡漠湮灭?我是否也在给某个孩子传递着某种神秘而未知的影响?
当老师,是一件多么神奇,又多么需要慎之又慎的事!
也是他,让我知道向老师提问题是一种荣耀而不必有任何压力。
现在回想,老师上课并不以技巧见长,唯有对学生的发问,投诸极大的激赏和勉励。
无论我提的问题多么“弱智”,老师必细细讲解;若我钻牛角尖把他问得张口结舌,他那脸上眼中的喜色,更是由衷得让人振奋不已。
在老师如此爱好激发下,爱语文之人每每遍查辞书,争相挑些课本注释中的毛病出来,或者对某处文言翻译争论不已。虽属细枝末节,而严谨的治学意识竟在不觉中得以萌生滋长。
还是他,常黑着一张脸,却每每用眼睛微笑。
他是素以严格严厉著称的班主任,见微知著,洞察顽童诡计,明辩蛛丝,令我们叹服不已,不敢造次。同时,又在得饶人处,且放一马,深谙抓大放小张弛有度之道。
那个夏天班里流行的是水枪还是弹弓,已经忘了;忘不了的是当他浓眉轩动,严令上交没收时,我背在身后的手里,保存了男生“革命的火种”。而老师目光闪烁,犀利地扫过我的脸,微微一眨,却未曾戳破。我还记得他在讲台上不怒自威似笑非笑的样子,和眼睛里明了一切又包容一切的光华。
真的是他,让叛逆的我和父母的关系出现了转折点。
当他觉察我日记中的敌对情绪,并没有多说什么,却约来父母,长谈了一次。那天下午回到家,爸爸妈妈让我坐下,头一次把我当做家中可以知情可以分担的一份子,和我谈话。
我于是知道了发生在家中的事情,父母精神上和经济上的压力,以及他们对我——这个叛逆得丧失理智、浑身带刺儿的女儿——丝毫未改的爱与期待。
如同了解了写作背景之后,文章中一切深奥的词句突然有解,我也在那两个小时之后,顿悟了父母的艰难和苦心。我的叛逆期,安然度过。
什么才叫一个人生命中的“重要他人”?
是不是就是这样——时隔二十年,他的眼睛依旧贼亮贼亮地在你心里闪烁,让你在无数次面对似曾相识的场景时,试图像他一样:洞察,并宽容?
是不是就是这样——即使已经长到很大很大,依然常感庆幸:如果当年没有他,我也许不会长到这样大,至少,不会如此自在舒畅?
还是,忍不住,想要像他一样,成为别人生命中的“重要他人”?
闫老师后来做了副校长。做了名气那么大的学校的副校长,再见面时,笑容与说话的腔调也并不见有什么变化。到后来,竟然致辞不就,到深圳来。
中间的波折我不懂得,也没有问;隔着餐厅的雪白桌布望着当年的老师,我只想告诉他——
现在我的学生也在写随笔,每天都写。我也在学着您的样子给孩子们留下评语,比您写得还要长很多呢;
现在我的学生也会踊跃地向我提问,陪他们探索的过程美好极了。我错了就认错,有一天我自罚,在黑板上把一个字写了20遍呢;
现在我的学生也对我倾吐秘密与烦恼。我也像您一样努力充当孩子们和他们爸妈之间的桥梁,我也很有用呢;
……
老师,老师,我努力写好每一个字,努力把每一句话表达得精准优美,努力去懂得、宽容,去开解、激发,我想要如您当年对我那样对我的孩子们。
甚至,我想要比您做得更好呢!——这是您一直希望的事情吧?
可是,我并没有说那么多。
很多年过去了,老师的生活里多了哪些峰峦低谷,我的生命里有了多少褶皱顺滑,一言难尽,叙说的线头儿不知该从何处牵起。
很多年过去了,当年讲台上教室里相对的老师和学生,现在是年龄差25岁的异地同仁。
我们没有畅叙当年,也没有深谈教育。老师问我生活现状,又告诉我学校如今的景观与人事变迁,仿佛我们只是从一个学校出来的故人。
已经习惯了在老师面前是一个小孩子的我,像是被老师盖章认证成了可与闻校史秘辛的大人,感觉恍惚又有点无措。
手机多次遗失,让我失掉了老师的联络方式。最近一次见面也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大人的世界里,时间逝去的速度每每令人心惊。
真希望有朋友能告诉我怎样才能联系到闫老师,因为那句话我还是想当面告诉他——
老师,“成为语文老师”的梦想之源,在您那里。谢谢您曾在我生命中留下浓墨重彩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