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女娇娥,偏偏是男儿身

  1  



白汇路上新开了一家咖啡店,小乐一边弹琴一边唱着“每当走进这间咖啡屋……”,黑色天鹅绒的连衣裙将她的身体紧紧的裹住,而腰部的位置却倔强地凸起一圈。不合尺寸的黑色波浪假发乱糟糟的披在小乐的肩膀上,她唱得格外卖力,却又时刻提着一口气,生怕租来的连衣裙被自己一使劲儿就撑破了。
毛毛站在小乐边上拿着麦克风,一边轻盈地舞动着身姿,一边附和小乐的歌声。相比起小乐,毛毛四肢纤细,白若凝脂,棕色齐肩的短发配上恰到好处的刘海,让毛毛看起来既妩媚又活泼。
小乐和毛毛都是跨性别者,她们一同就读于本地的一所艺术学校,毕业后两个人组队成为演出的搭档。只要当地有婚庆、开业一类的活动,她俩都会积极争取演出机会。一场演出下来,效果好便能赚一千左右,效果不好的时候就只有几百块。但哪怕演出费再少,她们都很卖力。
没有舞台,大部分的演出都是在街边的空白场地。小乐简单打扫干净后,从小推车上搬下自己的电子琴,毛毛就在一旁收拾她们演出用的道具,一般都是租来的裙子,高跟鞋,假发等。
一开始小乐不太会化妆,加上本身长得比较粗旷,脸上的毛孔十分明显,每次都要涂上厚厚的一层粉底才能遮住,还要在下巴和两鬓处再涂上遮瑕,才勉强把自己青黑色的胡渣印记遮盖住。有时候涂得多了或者涂得不匀,整个妆容就会显得很奇怪,台下就会有人毫不客气的喊她为“死人妖”,小乐多数的时候也就一笑了之。“我已经习惯被人拿性别开涮了。”小乐摆弄着琴弦,漫不经心地说。
但不是所有的谩骂和侮辱都能让她们承受得住,谁不是饱含情感的血肉之躯?
小乐记得在一次商演中,台下一个男人突然冲着毛毛喊:“多少钱一晚?”脸上的横肉和猥琐的笑声吓得毛毛当场扔掉了麦克风,没有办法继续演唱。小乐站起身来,冲着台下骂了句脏话。“我很少说脏话,但对于龌龊的人,不骂我心里不痛快。”
毛毛和小乐能够忍耐对于性别和外形的攻击,但容忍不了的是对她们所热爱工作的诋毁。“我长得胖也不好看,你们可以骂我。即便我们不算真正的女人,但我们靠自己的双手赚钱。”小乐鼓着腮帮子,眼睛望向窗外。
 2 
小乐和毛毛在生理上是男儿身,但在她们心里坚定地认为自己就是女人,和全天下所有的女人都一样。
她们是跨性别者,精神医学上对跨性别的定义是:个人在心理上无法认同自己与生俱来的生理性别,相信自己应该属于另一种性别。一个人的生理性别是根据染色体和性器官而确定的,而心理性别则是根据对性别相关的期望行为、角色和活动来决定的。“所以我从不认为自己有病。”站在客厅一角的小乐小心翼翼地熨烫着衣服,其中一件是刚熨烫好的、有着蕾丝边的、水粉色连衣裙。
成年以前的小乐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在他两岁的时候父亲和母亲离了婚,因为他容忍不了小乐母亲舞女的职业。
长大后的小乐对父亲早已没了记忆,只记得母亲每日要睡到午后,起来后匆匆做了便饭就出门了,直到深夜才回家。周末的时候会带小乐去逛商场,这也是小乐最为快乐的时光,每次走到童装区,小乐总是会被玲琅满目的花裙子所吸引,有时候想悄悄伸手摸一下,而站在她面前的店员总是指着相反的方向告诉她“男装区在对面”,每当这个时候小乐都会低着头,心里又气又恼。
那时候的小乐不明白为什么她不能喜欢女生的东西,她觉得自己也是女生,但下体多出的一块肉,仿佛耀武扬威的和她说:“你摆脱不了我的。”
整个童年时期和青春期都让小乐感受到了最多的恶意,没来由的伤害像狂风暴雨一般席卷着小乐。除了被取各种难听的外号,还会遭到不断的攻击和羞辱,经常被一群人围着喊“娘娘腔”,取笑她,甚至冲她吐口水。无力反抗的小乐就蹲在地上,抱着头哭,她越哭,对方嘲笑得就越凶猛。
母亲不常陪在小乐身边,经常留下零钱让小乐自己解决吃饭问题。“一个小孩哪里知道什么是垃圾食品。”家里空无一人,没有朋友,小乐就经常一人坐在肯德基里,日子久了就吃成了“小胖墩”。“到现在为止,炸鸡和薯条依然是我的最爱。”小乐抿嘴一笑,戴在食指上的戒圈将她肉嘟嘟的手指勒出了深深的痕迹。
经常被欺负,被同学嘲笑,连老师也觉得她有心理疾病,多次建议她去看精神科医生。而小乐只能以逃课的方式面对他人的不理解,高二学期末的时候因为逃课次数太多小乐被劝退了。
“这样也好。”被开除的小乐反而觉得一身轻松。一直以来,小乐对音乐有着极高的造诣,经常听着音乐就能哼出曲谱。为了能进自己喜欢的艺术学校,小乐退学后,当过服务员、洗过盘子、扫过厕所、发过传单,无所不用其极才终于攒够了学费。
也就是在艺术学校里,小乐认识了毛毛,她们一见如故。
 3 
小乐第一次见到毛毛的时候,毛毛正一个人蹲在角落里喝着啤酒,眼睛红红的。小乐并没有直接上去安慰,而是径直去商店买了几瓶酸奶、几块巧克力和几包手帕纸,带着这些东西返回到毛毛身边。
抽出一张纸巾递给毛毛,安安静静的坐在毛毛身边“我买了酸奶可以解酒,我妈以前经常喝多,我就会喂她酸奶喝。”小乐说着又撕开一包酸奶递到毛毛手上,还顺势将毛毛手里的酒瓶拿到一边。“还有这个”小乐举着巧克力,像个小孩一般咯咯地笑着说:“草莓味的巧克力,很好吃的,你快尝尝。”毛毛看着眼前的小乐,胖乎乎的小手勉强握着这些东西,感觉稍一用力就会散落在地,显得特别滑稽。终于,破涕为笑的毛毛接过了小乐手里的酸奶,仰着头“咕咕”的喝了两口。
从那以后,毛毛和小乐形影不离。
最开始的时候小乐并不知道毛毛也是跨性别者,直到有一天,毛毛到小乐家里,看到小乐衣橱里有好几件漂亮的裙子,试探性的问小乐自己是否可以试穿,小乐恍惚了一下,接着才意识到毛毛可能也是跨性别者。她二话没说,拿起衣橱的裙子一把塞进毛毛的怀里,冲她意味深长的一笑。之后,小乐便称呼毛毛为“小姐妹”。
在中国,有超过400万人是跨性别者,万分之几的概率,虽然目前成因还不明确,但目前学界已经不认为这是一种精神障碍,他们只是灵魂被装错了身体。
毛毛骨架很小,一双腿又细又直,天生体毛浅,不需要为刮体毛烦恼。毛毛稍微化妆打扮后,女人的娇美样便一览无余。
她很早就意识到,自己对男性身体的极度排斥,尤其是发育期间的梦遗,早晨醒来后的晨勃,都让毛毛感到一阵反胃。为了让自己身形看着更柔美一些,她吃的更少,锻炼的方式也多以瑜伽进行,少量的吃了一些孕激素为主的避孕药。
喜欢女性的一切,这个秘密毛毛一直小心翼翼的守护着。她尽量穿比较中性的衣服,独来独往,从不去人群密集的地方。但没想到最先伤害她的人,是她最亲近的父亲。
17岁那年,毛毛穿着粉色的上衣,小心翼翼的将头发留到耳后的位置。结果某天刚一进家门就被父亲命令脱掉上衣,毛毛大为震惊,本能反应的用双手环抱在胸前。父亲更是三步并作两步直接冲到毛毛身前,一把拽住毛毛的胳膊,抵挡不住父亲突如其来的蛮力,一个踉跄,毛毛向门口倒去。父亲却依然不依不饶,继续上前扯住毛毛的上衣,毛毛一边护着衣服一边哭着祈求父亲不要脱掉自己的衣服。“爸爸,我是你的孩子啊,求求你别这样对我。”然而哭泣和祈求并没有换来父亲的同情和心软,反而更加激怒了父亲。撕扯几分后,毛毛力气尽失,整个人连同着被撕破的上衣一起被父亲摔出了门外。
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父亲顺势还把撕破的上衣从门外捡起来丢进身后的垃圾桶,又狠狠的将门甩上。毛毛手足无措地跌坐在门口,双手抱在胸前失声痛哭。没有一个女人能忍受被扒光上衣丢在路边的狼狈,任人观看、任人指点。毛毛也一样,她的愤怒、她的羞愧让她感到无地自容,但父亲始终没有为毛毛开过门。
如果父亲对自己的伤害像是一把匕首插进毛毛的胸膛,那么中学在寄宿学校经历的一切更像是枪伤,一枪枪打在毛毛的要害边缘,死不了,却生不如死。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就快要死了。”那时候,父亲将毛毛赶出家门,并放下狠话,若毛毛不认可自己男性的身份便永不接纳他,永不让他进家门。无奈的毛毛只能搬进学校的宿舍,一间宿舍住八个男生,毛毛感到无比痛苦。她经常逃课去外面的澡堂洗澡,晚上打水洗脸的时候还要多穿一件外套,从不敢抬头,因为走廊上到处都是穿着内裤的男生,这让毛毛战战兢兢也小心翼翼。
然而,黑暗的手还是伸向了毛毛。那天毛毛从水房出来,端着脸盆,穿着长长的T恤,毛巾盖在她滴水的头发上,一进门就看到五六个人围坐在自己床边。毛毛心里预感不妙,还没等她放下脸盆,突然一个高个男生上前一把拽住毛毛的胳膊问她:“你是男生还是女生?”毛毛手一抖,脸盆“嘭”的一声掉落在地,水花四溅。紧接着另外一个男生也冲上来,一伸手就要脱毛毛的裤子,“让我们看看你是不是男生。”对方力气巨大,毛毛被两三个人牵制着,没有一丝反抗的余地。几秒后,毛毛的裤子就被无情地脱掉了,羞愧和愤怒让毛毛情绪奔溃,她胡乱地挥舞着拳头砸向那群人,声嘶力竭。
从那以后,毛毛经常做一个噩梦,梦里她掉入无止境的深渊,被黑暗和冰冷所吞噬。
 4 
毛毛将自己留了很久的长发用剪刀胡乱的剪掉,一边剪一边痛哭。“父亲病了,却不去医院,更不让我见他。”因为觉得丢脸,忍受不了别人异样的眼光和流言蜚语,毛毛的父亲便以这样的方式逼迫着她。毛毛一个人承受了所有的痛苦、纠结和无能为力。
小乐出现的那晚,毛毛正打算自杀,农药已经买好,就放在啤酒旁边。而正是小乐的出现,毛毛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被关心的。
小乐告诉毛毛“存在即合理,先不要着急否定它的存在,因为你不是变态。”小乐有时候还会网购很多不同类型的裙子送给毛毛,她希望以这样的方式鼓励毛毛坚强的活下去。
曾一度,大家都以为她们是gay,但其实毛毛喜欢女生,小乐则喜欢男生,她们是好闺蜜,惺惺相惜。很多人误以为跨性别是种性取向,或者直接认为跨性别者都是gay或les,这些都是误解。跨性别和性取向没关系,跨性别者可能喜欢生理同性,也可能喜欢生理异性。
以女性的着装打扮进行商演,在别人眼里看来无非是猎奇的“人妖”表演。然而,这才是小乐和毛毛最为真实的状态。只有在演出的时候,她们才可以真正做自己,尽情地释放自己女性的一面,哪怕被骂为“死人妖”。
毛毛告诉小乐,等她们演出赚够了钱,自己就去做变性手术。“我还是想做真正的女人。”小乐也很鼓励毛毛,但她自己还没有这方面的打算,也没有选择吃药,相比起其他跨性别者,小乐对自己的生理特征接受度更高,“我知道自己是女人就行,没有阴道的女人也是女人。”
在商演的过程中小乐和毛毛也认识了一些其他跨性别者,甚至还接济过一些面临突发状况的跨性别者。她们大都是没有办法继续在学校里完成学业,受到家长的不理解和逼迫,又面对着社会的不认可,甚至连一份普通的工作都容不下她们。这些跨性别者,常常在生与死的边缘游走。
“我从未觉得我们是变态。”毛毛穿着吊带连衣裙,外面披着一件刺绣防晒衫,头发已经长到了肩膀处,显得清爽又利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细长胳膊上那一道道的疤痕。
每个情绪奔溃的时候,毛毛就会用小刀自残,希望可以借肉体的疼痛来发泄内心的痛苦,“如果在被歧视和猎奇中度过凄惨的一生,才是真正的悲哀,而那些以此作为猎奇的人才是真正的变态。”每一道疤痕都是毛毛对这个狭隘世界的无声抗议。
小乐一直陪在毛毛身边,她是毛毛最好的伴奏师,小乐觉得她和毛毛在一起就是“天作之合”。小乐决心要减肥,她觉得自己再继续胖下去就穿不了一件好看的裙子了,但每每看到自己喜欢的食物时,还是忍不住多吃几口,“我还是想做个吃货。”一边说一边对桌上的酱猪蹄虎视眈眈。毛毛笑小乐“减肥热度不过三分钟”。
舞台上的毛毛灵活地摆动着身姿,头发随着她曼妙的舞姿飞扬起来,在亮片裙子的衬托下,明眸皓齿的毛毛分明就是一个女娇娥。
小乐和毛毛依然努力的接各种各样演出的机会,努力攒钱。或许经济独立会让她们在这个世界上更有立身之处。电影《熔炉》里有一句台词是毛毛最喜欢的:我们一路奋战,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不让世界改变我们。
音乐再次响起,小乐灵活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毛毛仰着头,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双明亮的眼睛,在阳光的照耀中闪烁着无限的光芒,麦克风里传来她悠扬的歌声“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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