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生道和星星的客人
畜生道和星星的客人
插图/潘都
畜生道
从前,有一个人死了,落入了地狱,判官要他忏悔生前做过的坏事,方才能够超生,可这个人是个恶人,又很倔强,不肯在判官面前忏悔,判官很生气,于是将他发落到了畜生道,除非他真心地感到了悔意,否则不能再世为人。
于是这个人就世世代代做了畜生,在人看来,他的每一世都只有很短的生命,但是在成为了畜生的他自己看来,自己的生命并不短暂,就像蚍蜉朝生暮死,如果作为人,就仍然活了一百年那么长。
有一世,他做了养在人家家里的鸡,才从壳里出来没几天,就染上鸡瘟死掉了。
有一世,他做了一条耕牛,年轻的时候没有一天不下地耕田,到了年老的时候居然被主人牵到菜市场卖给饭店了。
有一世,他做了黑暗的冰冷的海底的一条鱼,静静地躺在深海里,静静地生,吃水草,静静地死。连自己是什么颜色都没有看到过就死掉了。
有一世,他做了一只人见人爱的小鸟,有雪白的毛和鲜红的小爪子,被主人养在笼子里。主人因为太爱他,有一次,将他从笼子里拿出来,放在桌子上玩,居然被一只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跳过来的猫咬到了嘴里,死掉了。
有一世,他做了地上的一条蛇,在冬眠的时候快要冻死了,后来有个农夫救了他,他却在农夫的胸口上咬了一口。农夫被他咬死了,他为了躲避人们的追打,逃上了一条小船,船上的人发现有条蛇在船上,也想杀死他,他就跳进海底,游到一座荒芜人烟的小岛。小岛上面没有人,也就没有人要杀他,他也不再咬人了。变成了蛇的人在岛上没有食物,于是他整天盘踞在树杈上面,一动不动地,只有在路过的飞鸟落到岛上的时候才会突然蹿起来,将那可怜的打算停在树上休息的飞鸟一口吞到肚子里,可是飞过小岛而且停留的鸟太少了,于是它就饿得死掉了。
就这样,这个人一次又一次在畜生道里面不断地来来回回,受尽了身为畜生的苦。虽然被打成了畜生,他却好像一点后悔的意思也没有。在轮回中,经过地狱的间隙,有一个好心人偷偷地说服他说,判官是通情达理的,如果他肯忏悔,就还可以从畜生道回到人道,不必受那么的屈辱和痛苦,那样艰难地以动物的身份苟活于世上。这个人却回答,没有这个必要,因为身为畜生虽然艰难,然而那为人的苦是均等的,何况自己虽然身为畜生,却并不觉得人比畜生高贵,所以并不会感到污秽或者痛苦。
后来又有一世,他做了一匹马,本来是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却被人抓起来驯养成了战马。战马的主人在战场上战死,没有人再握紧他的缰绳,他终于可以自由地跑掉了。其他死掉主人的战马都在唾骂它,因为主人死了,作为它的战马是应该守护在主人的尸体旁边,而不应该自己跑掉的,但是他却不管这些地跑掉了。因为太久没有在野地里奔跑,被迎面吹来的旷野的风吹得眼睛发酸,他忍了很久,最后,大大的乌黑的马的眼睛里面终于流下了大滴的泪水。
地狱里的判官看到他流泪,以为他感到了悔意,就命令小鬼飞快地将他的灵魂从野马的身体里面拘了出来,将他带回了地狱,投入人道。
于是,他便再世为人了。
星星的客人
每次看到他,你都知道他正要出远门。
他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脚上穿的军绿色的解放鞋几乎一点泥土都没沾上,衬衣口袋里还有一把隐隐约约的小梳子,他将一把折断了的梳子放在了口袋里。梳子是他特地折成两断的,这样,长出来的半截就不会从口袋里露出来。他不时用手指整理自己的发型,他曾经是个理发匠。他的手里还提着一只黑色的小皮箱,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我猜肯定有把理发刀,或许还有换洗衣服——星星上应该没有这些东西吧。
是的,这不是什么秘密,他在赶路,走向星星。
他是我家乡的一个邻居,抱歉我连他的姓名也忘了,具体的长相更是说不清,有这么一个人而已。
通往星星的路一定很长,所以有时他并不介意停下来,坐到他的小黑皮箱上和我聊聊天。
他朝我眨眨眼睛,对我说,“有一个秘密,我只告诉你,你不许告诉别人,我要去星星上做客。”
地球是平的,他怀念那个人们都知道这个真理的年代,而天空与大地紧密相连接,所以,只要你沿着一个方向向前走,就一定能走到天上,你在天上走着,就一定能走到星星上去,或许天上有很多人在这样走着,只是太远了,而人太小,地球上的人看不清楚。
在我的家乡,人们喜欢观看天空多过观看人间。三十年前,有一个人还靠肉眼发现了一颗新星呢,因为这个,他进入了国家单位南京天文台工作。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了家乡的夜空,我曾经无所事事地观看过它很多次,这让我多多少少有点像是个当地人。
我对那个邻居说,“我知道可以坐宇宙飞船上月球,美国和前苏联的宇航员都上去过。宇宙飞船,spaceship。”
那时我正在苦学英语,spaceship是个刚学的生词,我觉得挺难的,因为很长。
“不用坐什么飞船,花那么多钱,简直愚不可及,”我的邻居说,“只要走走就到了,无非是路长一点,我准备了很多干粮。”
他一边说,一边拍拍屁股底下的皮箱。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就告诉他,“你不要这么辛苦赶路,不妨再等几年。我看报纸说,日本人在研究一种太空电梯,一头在地球上,另一头在月亮上,就像普通的电梯那样,不过很长很长,一直通到天上,说不定以后只要坐上电梯,早上出发,晚上就能上到天上去。”
我的话对他多少是种打击,日本的太空电梯听上去又舒服又方便,不过他很快就振作了起来,“在研究,那么就是还没发明了,我敢肯定,在那之前,我就到了星星上,说不定,等你们地球上的人搭电梯上来,我在半中央的星星上面等着,给你们做午饭,你看那有多好。”
虽然我觉得还不错,可是很多人并不觉得在星星上吃他做的午饭是个好想法。
人们,主要是他的亲人们为了追逐他常常忙做一团,手里还拿着绳索。
他经常差一点点就逃脱他们的追捕,很遗憾,他差一点点就能走到星星上去了。
在晴朗的夜晚,在下雨的夜晚,在风雪席卷的夜晚,我在镇上闲逛的时候都曾看见过他,他走得那么急,越来越急,有时候忘了拿他的小黑皮箱,有时候甚至忘了把头发梳梳齐。他后来看到了我不再停下来打招呼,以免浪费时间,他只是冲我眨眨眼,表示知道我跟其他蠢人不是一伙的。我看到他急匆匆地赶路不忍心打扰,也冲他眨眨眼,表示我知道他正在走向那些星星。
潘都,本名王云倩,80后,生于江西,毕业于复旦大学,现工作和居住于上海。业余写作,习画,热爱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