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 | 八月有节

八月,中秋渐至。北风倏忽而过,草木山川褪去丰腴,显现出清瘦的骨骼。如一幅长卷的水墨山水,一切有了远意。

八月有节

文 | 蔚蓝

八月,中秋渐至。北风倏忽而过,草木山川褪去丰腴,显现出清瘦的骨骼。如一幅长卷的水墨山水,一切有了远意。

这样的时节,最适合读《古诗十九首》,“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随便一句,都尽现人生的苍茫与节令的萧飒。如光阴一样,诗歌也是有节气的,《诗经》草木葳蕤,荇菜、葛蔓、卷耳、桃夭……,一路逶迤而来,春花匝地,连绵天涯,烂漫了古中国的春天。晚唐末宋,“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残存的山水间,漫漶的是冬日的荒芜与故国的悲凉,读之,寒意久不散去。

也适合过一个节日,中秋之节。草木枯黄,颗粒归仓。劳累了一个漫长夏日的农人终于可以稍作歇息,在这样的节日里犒劳一下自己,不然那些没有尽头的劳作多么没有意义啊。上天怜悯着这些农人,端午、中秋、春节,错落有致地排列在节令里,在每一个收获的时节,给大地上这些劳作的生灵以慰藉。

母亲又在电话里念叨着,地里的毛豆熟了,春天的鸡娃已长大了,正好食用,今年的中秋能不能回来啊。听之,心间温暖又酸涩,眼眶湿润。中秋、毛豆、鸡仔,还有老去的母亲与故园,一下勾起了我的归意。一年年地漂在异乡,也不知为了什么。不觉却已多年没有回到故乡江村与家人度过中秋了,思之,我真是一个没有心肝的凉薄之人。

来不及告知母亲,心血来潮地匆匆买票,只有无座,也顾不了那么多,不加思索地买好。直直地站在绿皮列车里,一路巅簸七八小时,全身酸疼。凝望着窗外次第而逝的风景,想着越来越近的故里,却毫无倦意。故乡,是一个多么美妙的词汇,让人迷恋。《古诗十九首》里说,“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恬不知耻地以为是为我而写。归来,只为回家看一看老去的母亲,再吃上那些这个秋天节日子熟悉的食物,想来我该是一个多么俗气之人,胸无大志,多年了,那些所谓的远大理想早已被我抛云霄,却仍念念不忘故乡里的那些美食。可世间又有谁离得开食物呢?在这些美味食物之后,我知晓它们每一样的给予,都有着汗水与辛劳,都是一段美好也苦涩的记忆,有些已永远不再回来。

从车内出来,轻轻放下脚步,仿佛怕惊醒了一个长长的旧梦。闭上眼睛,成熟谷物的芬芳,空气的清澈甘甜,风中木叶的苦涩,一齐向我袭来,让我迷醉。田野与大地在这个时节,又显现出斑斓的色彩,天空仿佛一个无底的蓝色深渊,白云悠闲地栖息在村庄的上空。青色的河,环绕着静寂灰色村庄。田野的庄稼、屋舍旁的木树,忽一片浓郁化不开的墨绿,忽一片金色的黄,又间杂着星星点点的红。风吹过,摇曳如水波。

轻轻推开虚掩的木门,对于我的不期而至,木门后是讶然惊喜的母亲。母亲一边责怪着我,同每次一样,一边喜悦地开始准备着属于这个节日的食物。这样的场景我也是欢喜的,与分别多日的母亲再次相逢,凝视她已苍老的面庞,听着她一遍遍地唠叨,心间温暖又安宁。这是我人间的珍宝。

很快一盘氽肉毛豆汤端上来。氽肉鲜嫩,青豆鲜碧,又间杂几棵青菜、几段小葱,只望着,都引起人无限的食欲。母亲懂得我的心思,没等到开饭,就给我单独舀一碗,以满足我的饕饕之欲。氽肉,只属于安庆地区的一道特色美食,取土猪五花肉一块,加少量姜末与蒜末,用刀背剁碎,最后拌上一把山薯粉,入煮沸的铁锅内,氽肉在热水中翻滚,顷刻就鲜香四溢。氽肉汤须加佐料,因时节的变化而变化。春配蚕豆、豌豆,粉糯糯的最适肠胃。夏日江村多瓜果,氽肉汤只配小葱几段,一青二白,炎炎夏日,喝一口氽肉汤,望一眼远野的苍山,岁月有了凉意与宁静。还是秋天的氽肉汤最为美妙,毛豆迎来了它们的黄金时代,虽夏日也有毛豆,却干涩得没有滋味。还是秋毛豆好,鲜嫩饱满,剥好随氽肉一同入锅,清澈微甜,恍若秋天的况味。待氽肉与毛豆一同漂起,别忘入几棵秋天的小白菜,青绿绿地初长成在江村的田间,在漫眼的金黄与枯萎间,是一幅吴冠中的写意小品。中秋时节,江村还没有到白露为霜的秋天深处,一切菜蔬还有着清浅的苦涩之味。合着氽肉的糯香、毛豆的嫩甜、葱段的辛辣,青菜的那种苦涩,若有若无地飘忽在舌尖,想起苍茫的有点依稀的往事,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最后,一盘氽肉汤,还来不及被我们细细品尝,总被我们一扫而光。

还有一盘红烧鲢鱼,也是这个节日必不可少的一道美食。清晓刚从江村碧色的流水间捕来,卖鱼的乡邻甚至来不及褪去衣裳与满头的露水,就摆放在集市上售卖。经过一个漫长冬天的蛰伏,又经一个春夏的江水滋养,鲢鱼肥白鲜美,是一年中最为可口的时候,仿佛只为这个八月之节所准备。只简单地切成几块,用江村所产香油两边煎至金黄,又加入几片姜片与几块蒜粒还有红椒,最后添入清水、少量醋与酱油,盖了盖子,文火红烧即可。只需一刻钟的时辰,撒上几节葱段,就可起锅。就着秋天香甜的米饭,轻轻用筷头夹起,肉味细嫩,质地紧实,放入口中,厚实而余味悠悠。秋椒的辛辣,正好盖住鱼腥,唯留鲜美。而鱼汤更是美得不知方物,不适饮之,只适舀几勺添入米饭,白米饭的香甜,鱼汤的鲜美,让人不知不觉添了一碗又一碗。初入城市,见菜市场里也有鲢鱼卖,几乎是最廉价的食品,甚至很多人拿来喂猫,有暴殄天物的惋惜,不知魏晋地买来,如法炮制,却味同棉絮,破坏了我对鲢鱼的所有美感,从此几乎不再食城市的鱼鲜,这些激素与饲料养殖的东西,根本就不是食品。

所有的美味都抵不过一碗清炒鸡块。终于在所有的菜肴上满木桌的时候才姗姗来迟,被母亲端放在桌子的中央。想起这个秋天里的节日,是幽深的远空,黄去的木叶,摇曳的北风,还有鸡块的鲜香弥漫舌尖。在江村,没有哪一种食物比得上一碗清炒鸡块。它最为珍贵,由早春时节的一窝鸡崽长成,同江村所有的食物一样,在时节轮换里,经江村的雨露、阳光、流水滋养,又有不尽的草籽、青叶、昆虫的喂食,经春至秋,大半年的时光,才长成两斤不到的体重,至秋天,是它肉质最为鲜嫩的时节。那些市场里售卖的所谓鸡鸭,一生被囚进在不能转身的牢笼内,用激素与饲料,被不停地进食进食,才三四十天的时光,就被端上餐桌。我曾无意中看到制作它们的过程,让我目瞪口呆,鸡精、味精……,几十种各种调料被轮番添加进它们苍白的身体,做成所谓的美味的老鸡汤、辣子鸡块、鲜榨鸡……被不知就里的食客大块朵硕。文明发展到今天,我们却不能吃上一口自然纯粹的食品,真令人悲哀又无奈。在江村,做法很是简单,这些卑微的农人,没有人懂得这些奇妙的化学调料,却天然地懂得保持食物的原始风味。将宰杀好的鸡仔切成块状,放在油锅中一样煎至金黄,再放入少量的蒜粒,添加少量的水与白醋,稍稍焖熟后,趁着大火不停翻炒,待肉香飘散的时候,一碗清炒鸡块就做成了。食在口中,鸡肉的鲜香与密实,有着草木的清澈气息,滑进胃中,余香袅袅,经年明亮的阳光与晶莹的雨露映照心间。

待满盘狼藉的时刻,暮色已晚,一轮明月升起在窗畔,硕大而清冷。节令真是一个奇妙的物事,待时令指向中秋,一切物事清澈与寒凉起来。月辉映亮着江村的田野与屋舍,木篱上还没有闭合的朝颜与刚生成的寒露,在月色下,闪烁着幽深的蓝。七月在野,八月在宇。蟋蟀的歌唱在中秋的晚风之中响起,比起夏日它们雄浑有力的鸣声,有了清寒与惆怅。木叶摇摇,蝉声变得清越与悠长起来。

月上中天,投下斑驳的树影,无数的星子摇曳在萧然的木树枝梢,蝉声渐已零落,促织的鸣声如潮水一样响起……,这样的场景,让我有些恍惚,仿佛时光再现。母亲习惯地从房内拿出一块早早买好的月饼。月饼的模样,还是旧时的故人。用纸包好,圆圆的同天宇之间的明月,金黄的外壳上缀满星星一样的芝麻,豆沙馅的黑色饼芯有桂花的芳香。静静的庭院里,却只有我、姐姐与年迈母亲的身影,四野是渐已荒芜,长满杂草的故园。手拿月饼的母亲望着我们,有些茫然,同样也是茫然的我们,望着母亲。没有谁有着食月饼的兴趣。中秋之夜,已不是旧日的团圆。我们兄妹早已长大,分隔天涯,路途遥远,大多数根本难以赶回千里之外的故乡。而父亲已长眠在山野之中,丛生的青草已漫过他的坟茔。

我曾做一个无比荒凉的梦,我已老去,又走在江村的土地上,一切是我似曾相识的风景。风从田野吹过,木叶摇响一树渺茫的歌声,在熟悉的屋舍里,那些一张张面庞我却一个也不能认识,故乡已没有一个故人……。这样的梦境,至今一次次思起,仍怅然良久,却无奈。唯有一次次归来,我同一个贪食的孩子,享受着越来越少的美好光阴。

《古诗十九首》说得好,“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是一曲曲人间悲欢的离歌。唯经历了沧桑,终懂得人生不过是一场空无。

蔚蓝,江西九江人,现居杭州。文字散见《雨花》《野草》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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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主题:虚构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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