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选刊】我曾经与一头豹子同眠
我曾经与一头豹子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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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书
雷晓宇
生于三十年前一个下雨的清晨
死于草原雨水苍茫的黄昏
生命只不过是，一场雨到另一场雨的旅程
――像一纸诏书，有着严厉而精确的训谕
三十年了，我一直在韬光养晦
学习白云的技艺，用岩石收藏雷霆
我想循白云之声遁去，念头一闪，终将成空
三十年间，我用坏了很多张面容
换掉的脸谱，一张比一张苍老
一张又一张，跟着流水，永久逝去
住在水边，我早已习惯了漫长的等待
并在等待之中，保持不曾衰老的耐心
白云飘浮，天上风大。仿佛下一刻
所有山川就会从疲倦中站起
一齐把大地低洼处的积水灌进大海
太阳就会从群峰间涌出
圣歌般地响彻云霄
照耀着那个仰面静立的少年
我将走过去与之合而为一的身体
终南山
雷晓宇
终南山上，松树避位
荒草削发为僧
溪流中隐居着紫薇与长庚
钟声响起，猛虎吃斋
松鼠入定，坐禅的老僧，
如一道虚掩的柴门
风吹群山，暮色中
薄雾盈门，万里河山
被收入油灯的那一刻
一颗星辰，正在山下打探前生
在火车上
雷晓宇
临坐的女生，一直专注于
手机上的虚构世界。仿佛她自己
也是虚构的部分，与嘈杂对峙的静气和虚空
长久的沉默。使她的皮肤微微透明
眉宇之间有着远方的原乡气息
那里，有麋鹿饮水，松鼠听风――
我确信她们都是这个世界
稍纵即逝的濒危物种
为人类保存着单一的复杂性
出于虚荣，我把以上文字递给她
向文字的失主出示赃物
出于敬惜，我并没有试图留她联系方式
而列车远逝，转眼间已是山穷水尽
不可言说
雷晓宇
止于道。止于至善
止于上帝的爱和圣人之仁
止于从草叶滑落的第一颗露珠
形成的众河之源
止于故乡的荒草，当我远游归来
他们借来一地秋风，堵住我的去路与归途
止于陶渊明的无弦琴和陈子昂的幽州台
止于终古长新的死亡
和弘一法师在临终前写下的“悲欣交集”
止于你登临泰山，第一次认出北斗七星时
从夜空传来的一阵阵颤栗。你靠着岩石坐下来
将自己与群山置换。重新成为
不可言说的古老物种
风雪记
雷晓宇
大雪封山，枯木长出复明的眼睛
一场北风带来的光芒，让我
清晰地辨认这个世界
在神的院落，每一处，都闪耀着
真实的空和匿名者的善。每一处
都是温暖的源头
麻雀在地上，啄食着雪粒
松鼠在树洞里，练习修灵
如是我闻，清贫之中仍有一种
溢于言表的欢愉
即使独行于风雪，路的尽头
也有一座破庙。在那里
诸神以木质的慈悲，抚慰着落魄之心
一夜北风，天地辽阔。
神的故乡在鸣钟。众神
以颤栗为人世治疗旧疾
此时的山河，是洁净的庙堂
此时的万物，是寂静的回响
与豹子同眠
雷晓宇
告诉你，我曾经与一头豹子同眠
那真是一头名副其实的猛兽呵
它的每一颗牙齿，都经过寒光打磨
每一根毛发，都燃烧着幽蓝的火焰，
它动起来，就有一击致命的速度
彼时，声鸣四野，百草倒伏。他的奔跑，
带动了一整座原野的尘土和大风
但此刻，就在我行军床的左侧酣睡
静谧得就像帐篷外的一地月光，古长安的
万户捣衣声。我掀开帐篷的一角
和月光一起，细细打量它的每一寸皮肤
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骼……
(我对它如此熟悉，以至于完全可以蒙着眼睛
拆解他全身的骨头，那严丝合缝的的结构
竟是由峻意决念锻造而成的）
喝，真是一头号名副其实的猛兽啊
我曾从它的体内，源源不断地取出
火焰、箭镞、兵符、史书……
每取一次，胸中的山岳就会增高一分
每取一次，故乡的溪流就会涌动一次
但如今，我想到一个更为便捷的方法
告诉你，我要开膛剖肚，把它豢养在我的体内
让自己，也拥有豹子的峻意决念
以及豹子面前，那刀劈斧砍的千仞山崖
大地上的箫声
雷晓宇
掘一口深井
就会有溪流，有村落
有延绵不绝的子嗣聚焦在祠堂
水流之处，还会在远方繁衍更多水井
形成另一些部落，他们共同抵御外敌
躲避灾祸，时间像月亮一样
挂在部落的荣誉天空
为了汲取井水，要制作陶器
并把鱼形刻在陶罐上。为了井水
永不枯竭，还要学会向上苍祈雨
诗歌也是与上苍对话的一种技艺
耕种者留守故土
手艺人远走他乡
秋日里，族长来到山岗
用古老的腔调，领唱古歌
那一刻，秋风也穆然肃立
山下，流水淙淙，花开富贵
大地上，响起沉郁的箫声
我们生于这种气息并愿意为之赴死
我们因为这种气息
而长风浩荡
橡皮
程一身
生来就是为了接受磨损
未必改变现实，只是修改墨迹
纠正或改错刚刚写下的自己
你的身体逐渐变形变黑
被擦去的墨迹改变了你
不惑之年的自画像
程一身
落日不盲目
沿既定轨道下沉
晚风把我吹成一片叶
无枝可依，大地
收留我，供我漂泊
不寄希望于任何人
在考场上
程一身
电扇旋转成一个虚幻的圆
到处都是翅膀，不再是三个
向外逃逸的空气震颤着
风声呼呼响却感觉不到凉
（或许是离电扇太远？）
持续的风声里荡漾着一缕
杂音，轻微清晰有节奏感
似乎是被搅动的空气
妨碍了风扇旋转的平衡
杂音来自哪个电扇不能确定
考试过半，手大多已闲下来
不会做了还是已经做完
坐久了的臀部移动座椅
发出一串串吱吱的摩擦声
声源同样不确定，彼此呼应
我想起几个带“场”的词
官场情场商场战场
它们都比考场接近人生
唉，一个人要经历多少考试
才能过上不被检验的真实生活
不朽者预感到自身的死亡
程一身
此时，你已经无力使它们更完美。
你只能把它们留下来，
像一个就要离开世界的母亲留下一大堆孩子，
他们美丑不一，各有各的命运。
凭你的才能，你本可以把它们制作得更好些，
只是你常常不能抵制下一个的诱惑。
或许可以这样说，你是多产的，简直太多产了，
一个人完成了这么多作品。
事实上，你很清楚这些作品中你真正满意的只有几件，
大多数可有可无；这时，你不无遗憾地发现其中还有拙劣之物，
它们异常显眼，而且似乎越来越多。
你感到这些拙劣之物正在暗中破坏你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声誉。
那一瞬间，你简直不能原谅自己，竟然生产过拙劣的东西，
而这时你剩下的力量已不足以把它们一一销毁。
夜雨寄北
杨勇
我想象，黑迷的夜雨，在烧开一壶冷水
用来浇灌春天。想象书房的枯草，瑟索在荒凉的坟头。
想象迷惘的昏灯和睡眠。班车里最后的人一闪便不见了。
想象雨只是下给我。我像一粒沙，浸在冰凉的海底。
甚至想象，我也是我想象的，多遥远我也跑不掉。
想象你也是，像只白蝴蝶，在夜雨里，在夜雨外。
我想象这场雨，只为了孤单，为了偶尔浮上来换气。
存在是涣散的，一群新疆羊，向东的黑，向西的白。
多荒诞啊！如果我不想象，我就走失，我就不在。
当纽约的街头，春光熙攘。酒鬼在白天唱，我在黑夜听。
日夜诗
杨勇
那个乞丐紧紧地抱着臂膀，仅仅把身体当做自己人。
他谦卑地躬行，暴露于人世的猥琐像一串脚印。
夜黑，风高，雪骤，崩溃的冬天坚冰壁立，
穿梭于都市天堂，他云衣风裤执著于瑟瑟的前程。
心晷
颜艾琳
情人的离去，
是温柔的凌虐。
他渐小渐细的背影
变成一根针，
扎在心头最软的肉上；
从此是分分秒秒
显影的日晷。
黑暗温泉
颜艾琳
如果生活很累
道德很轻，
那么，
卸下一切
投入黑暗中吧！
黑暗中的底层
是我在等待。
为了诱引你的到来
我将空气搓揉──
成秋天森林的干爽气味，
适合助燃
我们燃点很低的肉体。
让你来汲取我的温润吧！
即使再深的疲倦
都将在黑暗的温泉里，
洗褪。
兽
颜艾琳
情人带来一只兽，
叫我轻抚它的脊椎骨。
它的毛发以温柔
来回馈我易满足的触觉
……后来
我的神经与它的神经接通了，
渐渐，感觉它的侵占。
我向情人呼喊：
「它消化我了……」
情人却用一种愚人节的微笑
看着我无法抵抗，
而被一只以爱情饲养的宠物
所吞噬。
：「夜，
谢谢你衔住了她的情绪。」于是
我的情人在过后不久
便无法控制
那只巨大且狂野且黑沉且柔情的
兽。
光阴之驹
颜艾琳
时光对婴儿非常敦厚，
允许哭泣无限延长。
但，成长驾着黑马前来，
婴儿在地上爬着爬着，
就变成那只健壮的黑马。
时光骑上了黑马，
一起奔向生命的深夜。
蹄声是分针、
是秒针……
父母们都老而心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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