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东西方交流中的马匹

新石器时代中国所在的东亚大陆野马广为散布,曾为原始人类猎取为食。距今7000年至4500年前,欧亚大陆的游牧民族首先将野马驯化为家马,并渐次传入中原农耕区,晚商以后文化遗址中出土的马的遗骸越来越多,如河南安阳殷墟与山东临淄春秋时期大型马葬遗址。

马匹作为重要的驼畜,春秋以前在中原主要用于牵引战车,赵武灵王向匈奴学习“胡服骑射”之后,更多地用于骑乘。由于自然条件所限,中原农耕区繁衍的马匹不但从数量上不能满足需要,且品种易退化,因此需从临近的蒙古高原输入。蒙古马,是世界上较为古老的马种之一,体格不大,但身躯粗壮,四脚坚实,耐力好,能够在艰苦恶劣的条件下生存。

汉武帝时,为对抗匈奴,派张骞出使大月氏。张骞路过大宛,了解到当地最为出名的物产是骏马。这种马与中原习见的蒙古马差异明显,身长体高,速度耐力兼备,是极为优良的战马。汉使看到这种马前膊流出的汗水中有血,感到奇怪,汉郊祀歌描写道“霑赤汗,沫流赭”,便以“汗血马”名之,又称“天马”。汉武帝为求“天马”,数次向大宛遣使,而大宛不仅不答应,且杀害汉使,引起汉将李广利两次率军征讨,最终如愿获上等良马数十匹,中等以下的雌雄马3000余匹而归。

汗血马的引进数量毕竟有限,而以良种西域名马与蒙古土种马杂交可使后代改良性状。汉以后,汗血马仍然不断输入中原。伊斯兰化以前,大宛居民属粟特族,其语言为中古东部伊朗语。据南宋李石《续博物志》卷四记载,唐天宝中,大宛进汗血马六匹,一曰红叱拨,二曰紫叱拨,三曰青叱拨,四曰黄叱拨,五曰丁香叱拨,六曰桃花叱拨。玄宗为之“制名,曰红[玉]辇,曰紫玉辇,曰平山辇,曰凌云辇,曰飞香辇,曰百花辇”。此处提到六匹汗血马番名中的“叱拨”,在唐代是流布甚广的外来词,源于中古波斯语asp,意为“马”,至宋尚有人使用。“汗血马”在元明两代称为“阿鲁骨马”,又名“小西马”,仍然是中亚各地进献的主要贡品之一。这种良马至今犹存,即阿哈尔捷金马,主要饲养于吉尔吉斯斯坦与土库曼斯坦。

除中亚之外,漠北也是中原良马的重要来源。《旧唐书·铁勒传》载,蒙古高原西北部的骨利干,于贞观中“献良马十匹”,“太宗奇其骏异,为之制名,号为十骥:一曰腾霜白,二曰皎雪骢,三曰凝露骢,四曰悬光骢,五曰决波騟,六曰飞霞骠,七曰发电赤,八曰流金騧,九曰翺麟紫,十曰奔虹赤”。唐代来自中亚的良马在当时口碑中最知名者,乃为唐太宗所喜爱的六匹骏马,太宗逝后,为之刻像陪葬,称为昭陵六骏。按宋敏求《长安志》卷中《昭陵图说》,六骏的顺序分别是青骓、什伐赤、特勤骠、飒露紫、拳毛騧、白蹄乌。其中,特勤骠中的“特勤”,为突厥语tegin的音译,指可汗弟子;“什伐赤”之“什伐”,或为上述“叱拨”之唐代音译,即伊朗语“马”。

蒙元是域外良马进入中原的另一个重要时代。由于蒙古帝国地跨亚欧大陆,其西北与中欧相接,西南临地中海,因此元代对遥远地域的良马有了更多认识,知道除了中亚的汗血马(即阿鲁骨马/小西马)以外,还有产于阿拉伯与地中海地区更好的脱必察马,即“大西马”。《元朝秘史》第274节记元太宗窝阔台派搠儿马罕西征时提到:“阔勒温都儿(脚高)脱必察兀惕(西马每)”。此处提到的脱必察兀惕toba’ut是tobiaq的蒙古语复数形式,其前置定语形象地勾画出这种“西马”的体态:秀颈高脚。《常德西使记》云,报达(阿巴斯王朝,即黑衣大食都城巴格达)国所产阿拉伯名马曰“脱必察”,说的就是此马。元世祖即位之初,中亚的察合台兀鲁思汗八剌向旭烈兀之子阿八哈统治的伊利汗国遣使,求脱必察马。之后不久,他与窝阔台后王钦察联兵入侵伊利汗国控制下的呼罗珊(今阿富汗、伊朗与土库曼斯坦三国交界地域),伊利汗阵营中当初随旭烈兀一同西征的从察合台汗国征发的将领札剌亦儿台向其旧主八剌进献的脱必察良马,要好于其向钦察进献者,此举竟引起中亚两王的交恶与分裂,成为入侵呼罗珊之役失败的重要原因。今存明《高昌馆课》中也多次提及西域向明朝进贡“大西马”,在对应的畏兀儿文表文中,写作topaq,即元代之“脱必察”。而“大西”则指传统的西域之西,即地中海周围地区以至欧洲,明以后称“泰西”。

由于看惯矮小蒙古马的蒙元贵族非常珍视“西马”,有些回回商人投其所好,远赴西亚购取,花费巨大。元仁宗即位之初,监察御使哈散沙奏请禁止,得到仁宗的批准。但实际上,延祐七年(1320年)仁宗去世后,察合台兀鲁思汗怯别每年都数次遣使进西马等方物,元亦给以年例或回赐,其中仅泰定二年(1325年)一次就赐钞4万锭。

成宗大德年间,罗马教廷派长老孟德高维奴来大都传教。他留元期间,与元朝的基督教徒,主要是来自今蒙古高原的说突厥语的汪古人与来自高加索地区的阿速人(亚速海由此得名,即今俄罗斯与格鲁吉亚的奥塞梯人,说伊朗语)往来密切。他死后,阿速人向教廷致信,要求再派教士。于是教皇派马黎诺里为使,途中历时四年,终于在1342年抵达上都。当时欧洲被元人称为拂朗,即波斯语Franq的音译,是穆斯林对十字军的称谓,即“法兰克”。教皇赠给元顺帝的礼物是一匹骏马,此事在当时极为轰动。顺帝命画师永嘉人周冰壶与道士张彦辅为之作画,有不少文人为之题跋。入明后参与修《元史》的陈基写有《跋张彦辅画佛郎马图》,记佛郎马“龙鬃凤臆,磊落而神骏”。八、九年后,《佛郎马图》流入江南,陈基离开大都后,在昆山顾阿瑛的玉山草堂见此画,感慨万分。许多文人为《佛郎马图》作诗唱和。顾阿瑛的友人郭翼写《天马诗》,其中有:“佛郎献马真龙种,六尺之高修倍之”“四年远涉流沙道,筋骨权竒旧肉鬃”。他在《和李长吉马诗》中亦写道:“神骏知无匹,骁腾绝域来”“佛郎通上国,万里进龙媒”。陆仁与秦约也都写过《天马歌》。陆仁诗句曰:“至正壬午秋之日,天马西来佛郎国。佛郎之国邈西域,流沙弥漫七海隔。”“远臣牵马赤墀立,金羁络头朱汗滴。房星下垂光五色,肉鬃巍巍横虎脊。崇尺者六修丈一,墨色如云踶两白。”秦约所作为:“佛郎天马来西域,远进彤廷立仗侧。凤臆晶荧珠汗流,龙鬐绚烂朱幩色。”这种墨色如云两蹄白的骏马,即大西马,不但与蒙古马差别极大,也与汗血马不同,与当今世界各地赛马场上最常见的纯血马有几分相似,难怪它引起朝野一片惊叹。

古代中国兼有东亚大陆的农耕区及与之毗邻的蒙古高原。游牧民族所驯化的马匹不仅是古代亚欧人跋山涉水长途往来的主要载畜,它本身也是丝路沿线各族人民之间互通有无的重要交换物。(作者系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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