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酒
1996年,外公中风,从信用社主任的位置上退休,左侧从手到脚皆失活动能力,幸而,锻炼锻炼,还可拄拐缓慢行走。
我几乎是外公外婆养大的,与他们自是亲切。后院开个小门,撤了门栓,便是他俩的露天厨房,房外有个四方小院,自成天地,颇幽静,其间散落兰花、牡丹与月季,花间掩映着一把蓝色塑料椅。垒半尺高的假山,比我略矮几分,其下小池有鱼儿触水,偶吐出泡儿来。地面略湿滑,青苔可爱极了。隔墙是村中路,偶有村人打个照面,互道问候。外婆喜欢做饭之际,柜上支台老式录音机,尽是济公的“鞋儿破,帽儿破……”
外公下床,拄拐笃笃,我掺着他坐到蓝椅上。临到中午,后院已被太阳晒暖和。外婆的饭也好了,有我爱吃的鸡蛋羹。
外公喜酒,时清酒、泡酒常呷着。苏东坡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外公可谓人生之乐俱在酒,然美酒怎肯孤独,亦要卷烟相伴,遂索性二者兼喜。
饭毕,外公准时打开收音机,听听今日新闻,时抿口酒,时光静谧且安逸。一眨眼,已是夕暮将沉。我把他掺回屋,外婆把饭放于床头黑柜子。外公这时耍起小顽皮,不想吃饭了,早已酒饱,酒香不怕肚子饿,实乃真事!
半夜,屋里橘黄灯柱散射,外公开灯,剥开柜上春城烟,抽了起来,我和外婆就睡在隔床,墙上黑白照片裹上一缕稀烟,淡淡的,一会儿又回旋至灯角,窗帘上投出个斑驳的光影。此后,一夜才安眠。
若天恩赐,晴空万里。外公也会出屋,到厢房里晒太阳,几个小辈常伴其旁。村南,包子铺刚蒸好一笼,大舅取回一份,清晨,肉馅儿包子呼呼冒热气儿。此间,再打壶醇香的酥油茶更觉享受。撑一长棍儿,在瘦高的圆木桶内上下拉窜,茶香、酥油味摇曳。几人谈笑,擒个包子,托碗酥油茶,大院的石榴羡慕得开了嘴,露出英红的粒。
外公又给我们使眼色——打酒去,还特意咧下嘴,我们自然明白,多打点儿。步入中堂,揭去压住坛口的红布包,拎了酒吊子,伸进小口大肚之酒缸,提酒而上,太满了,一会外婆又得骂;太少了,又不好交差,干脆抖下一丁点。
村西,一里多的山神庙那儿有位酿酒师傅,自家产酒品味淳美,是外公甚爱,隔些时日,拿家做泡酒,添些党参、当归、五味子之类的。趁给外公打酒的间隙,我几个常偷抿一口,深深嗅上一嗅,那味犹今不可忘。
若外公身体还好,父亲常接他到我家。倘是今天来,外公定会控制酒量,若隔日,他可管不着什么,只怪酒香惹人迷,要是今晚不想吃饭,不必猜,必是乘风追酒去了。
外公常对儿孙道“若我哪天归去,你们喂点好酒,我又会活过来的。”然他终究没有醒来。蓝椅主人,已走了五载多。
高二那年,教师节放假,外公还是等齐了所有人,才走的。他双眼紧闭,大口大口地呼着气,嘴唇干裂,我多想扑上去,哪怕在他嘴边拭着酒,也能让他安然入睡去。小姨常说,她会时常梦见外公:有时干净利落,有时衣衫褴褛。而我不知怎的,五年来,一次都没有梦见他。
前几天,大舅家杀猪请客,我又走进外公和外婆曾住过的房子。墙边几行字,歪歪扭扭的,凑近一窥,铅笔印下“还我青春”、“忍为高”,这笔迹已存五年以上。
悠悠岁月忍为高,还我青春从头转,外公道“响鼓焉用重锤”,酒中之客尽吹散。
听春秋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