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光明原创丨老树峪采访纪事
老树峪采访纪事
郭光明/区教体局
洪亮是谁?何事让人赋诗称赞?
2020年9月30日上午,我随济南市作家协会“精准扶贫,艺术进百村”第二批小分队,在历城区彩石街道的老树峪采访,突然有村民递我一封信,信封上既无收信人姓名,也无寄信人单位,皱皱巴巴的,像是揣口袋有了一段日子。吓我一跳。
信是匿名,像是举报。忽然想起豫剧《包青天》,以为现代的“秦香莲”要申冤,很兴奋。尽管我是一个喜欢文字的“发烧友”,人微言轻,不是“包青天”,但有了这样的小插曲,也算不虚其行。于是,启开信封,抽出了纸张。
信有两页。纸张用得是“济南市历城区彩石街道老树峪村民委员会”的公用信笺,圆珠笔书写,题目是“赞洪亮”,分开14段,每段有4行,看起来很规整,读起来也算朗朗上口,只是字有繁体,也有上世纪七十年末、流行一时现已废止的第二次简化字,判断书信人的年龄,应在60岁左右。而信的内容,像打油诗,也像快板,全是溢美之辞,抄录其下:
全国脱贫奔小康,区局环保包俺庄。
下派书记赵洪亮,独自一人进穷庄。
脱贫虽是一句话,里面可有大文章。
老树峪是穷山庄,问题复杂一大筐。
脱贫先从哪入手,洪亮白黑在掂量。
进村先干什么事,找准问题先走访。
挨家逐户去座谈,一件一件记心上。
村里乱得像市场,电话机不住地响。
群众投诉加上访,反复考虑愁得慌。
这个局面太凄凉,怎么解决收了场。
两委党员先开会,群众代表来商量。
摆问题、开药方,逐个解决心不慌。
书记心里有了底,解决问题见阳光。
村里修了水泥路,沿街路灯都安上。
太阳能板发了电,集体收入有保障。
打了机井修方塘,自来水、都安上。
基础建设不间断,村内建起小广场。
老树峪、南北长,一条河、分两旁。
满街卫生脏乱差,现在环境大变样。
小米注册有包装,家家户户不用忙。
在家卖个好价钱,一车一车进市场。
元旦春节领导忙,群众温暖记心上。
大葱白菜家家送,老少爷们可别忘。
以上事情实不实,是好是孬你掂量。
大家千万要知足,好日子越过越富强。
感谢组织感谢党,赵书记就是好榜样。
大家团结齐努力,脱贫攻坚奔小康。
不过,信中的两处“掂量”,让我很不舒服。为何?村里的“问题复杂一大筐”,你第一书记进村来脱贫,得“掂量”“掂量”手里有没有“金刚钻”。要不然,你就别揽这个“瓷器活儿”。应该说,这是当时村里的乱象,书信人的心态,让我为第一书记捏了一把汗。
“以上事情实不实,是好是孬你掂量”。言外之意很明显,既是对“精准扶贫,作家采风”的误解,也是对作家们的挑战。
我参加工作30余年,曾经作为工作队员驻过村,干过“住车库,睡地铺,白天剔‘茬头’,晚上砍‘歪树’”的综合治理工作,收到过锦旗、感谢信、申诉信、举报信、匿名信。但在这样的“卡口”,收到这样的信,不免让我产生怀疑,是不是有人在作秀?于是决定,离开小分队,独自采访。
老树峪,山村很小,人更少,很寂静。街上空空荡荡,别说人,就是小狗小猫,也没见几只。
从村里的文化广场出来,寻得一条水泥铺就的胡同,上坡,右拐,再上坡,再左拐,见到一家门口晒着花椒,红彤彤的,约两三个平方,知道家里有人,正准备敲门,一位看上去70多岁的老太太出了门,见到我,喜笑颜开:
“你是哪来的?家来喝碗水吧!”
真诚,亲切,熟悉,带有温度。最近几年,我常深入山区,走访山村,无论主动还是被动,也无论碰见男人还是女人,他们见我的第一句,几乎都是“从哪来,家去喝碗水”,像特有的制式语言,似乎不这样说,就没了礼貌。
老太太很健壮,也很健谈,就是耳朵有些背。我问她东,要么没有回音,要么说西。就老树峪的来历,也是东一句、西一句,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像老树峪的庄稼地,碗一块,瓢一块,草帽底下盖一块。
尽管如此,我还是将她的“碗”“瓢”“草帽”整合在一起,理顺出一个大概:
老树峪最早叫作方家岭。明朝洪武年间,方氏一家从直隶枣强迁徙而来。
100年前,历城西顿丘的王家一支,迁来落户,此后又有魏、张、刘、姚、卢等诸氏家族迁来,遂成一村,却因了方家人丁稀落,渐渐绝户,立村时,忌讳方家的绝迹,便以方家岭上的老鼠洞,命名老鼠峪。
上世纪五十年代“除四害”,老鼠名列其中,遂谐音而改名老树峪。
见老太太净面新衣,提着一箱牛奶、两盒月饼,问其是否要串门?她听清楚了,说:“这不八月十五了嘛,去看看俺的娘家妈!”说这话时,我见她的脸上,溢满幸福、满足和自豪!
好家伙,70多岁的人了还有妈,让人羡慕!
帮她提着牛奶,走到公交站牌下,碰见回乡的王大哥。以前开会时,打过照面,不熟,只知他姓王。他对村里的情况,略有了解,说现在的老树峪,满打满算,也就130多户人家、360多口人。
好嘛,130多户人家,360多口人,姓氏竟有6个。不多见。
中国农村,因了地域条件、生存条件,多以家族而聚村,比如张家庄、李家村。他们因了同一条血脉,团结,心齐,凝聚力强。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得是什么?看得是共同的祖先。而杂姓庄子则与之相反,怪不得信上说:“村里乱得像市场。”
说话间,几位村民凑了过来,七嘴八舌,如是说,一件事,令我至今记忆犹新:
两个家族产生了矛盾,要相互上访。但他们又达成一个默契——谁上访都行,上访时陈芝麻烂谷子怎么翻腾都行,就是不能牵扯到第一书记!
我问为什么?
他们说,这些年,人家第一书记没少给村里操心、下力,打机井、引光伏、修水塘、拓公路、安路灯、卖小米……一干就是六年,要是再折腾人家,还有良心没?
打机井、引光伏啥的,应该花了不少钱吧?我“不怀好意”起来。
“是花了不少钱!”一位村民见我“不怀好意”,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皱巴的记事本,生气地说:“你给我听着,修文化广场16万,两次修路48万,安路灯8万,300立方的蓄水池花了30万……花得每一分钱,都经过审计,都经过公开,写得清清楚楚!”
没有想到,村民手里有本账。
没有想到,我的“不怀好意”,竟弄了个灰头土脸。
我“掂量”了“掂量”,仍旧“不死心”。说:第一书记帮你们卖小米,也收取一定管理费吧?
没想到他们都怒了:别说管理费,就是一顿饭,他也没在我们家吃过!
终于,我无言以对。
不能再采访了!
也无需采访!
回到村委办公室,我见到了赵洪亮。一个谢了大半个顶的老头儿,正蹲在地上收拾装小米的包装盒,见我进了门,直起身来,我看见了他胸前的“第一书记”牌,他给我突出的印象是,满面红光,精神亢奋,俨然正在辐射一波波热量……
【作者简介】郭光明(男),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散文学会理事,济南市作家协会理事,济南市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