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光在春处‖文/鱼絮
食光在春处
“一群植物,在生命的春光中生长,又在满目的绿辉里老去。”
——题记
古书云:“上古有大椿,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除去所谓“千里莼羹”,香椿大抵就是中国文人笔下出场率最高的蔬菜了吧。记得今年春时,父亲冒着如烟微雨赶回了家,手里便轻柔地握了这么一束香椿芽,淡红微紫,尚未入馔已有香气流溢。待到父亲亲自掌勺,端了盘香椿炒鸡蛋上来之后,更令人食指大动。那缱绻的异香,滑软的鸡蛋,柔嫩的茎芽……当时家中双亲稍有龃龉,母亲数日面笼阴云。然经此一餐,菜过三筷便面色稍霁,架不住老爹甜言蜜语一阵哄,果然阴云转晴,普照大地。
而当时的我一边埋头吃得风卷残云,一边心中也不自觉思绪翻腾。
野豌豆,叶似蒺藜,常长于田野径边。虽有“豌豆”之名,可实际上却往往只在茎叶间垂着珍珠大的小粒。乡人常待其嫩时取而食之,谓之“豌豆头”。汪曾祺曾赞其清甜中微涩,味道是一种“很简单的纯”。我也常听乡人将它与枸杞头相提并论,说是清爽水嫩。但遗憾的是我未曾尝过,故此挂念至今。
当然吃过的野菜还是很不少的,否则也无颜记下此文。
采食野菜,最好的时令莫过于春天。煦日消白雪,烟雨绿桑云,世间内敛的生机欣然蓬勃,暖风也吹醒各路野蔬。我幼时常跟随家中长辈去野外找寻这些可爱的小东西,回来时虽满身尘土,但看着努力的成果,心中还是兴奋到想向这天地作一大揖。
“春月采嫩艾作菜食,或和面作馄饨如弹子,吞三、五枚,以饭压之,治一切鬼恶气。”艾蒿又名冰台,青蒿,在一众野蔬中算是小有薄名。屠呦呦靠青蒿素获诺贝尔奖,李时珍也将艾蒿录入《本草纲目》,从古至今的乡民更是喜欢它。其茎可做菜,与腊汁肉同炒堪称一绝。而羽状嫩叶可作点心,即所谓“青团”。按古法以豆沙等为馅,上笼蒸之,成品油绿如玉,糯韧绵软,咬一口只觉肥而不腴,清香袭人。但是在乡间更流行的其实是“艾蒿粑粑”,是将艾汁与糯米粉和成粘稠面团后之间下入滚油中煎炸,外酥里嫩,其香甜不用赘述。
艾蒿的远亲茼蒿也常为大众所食用,嫩茎被称为“蒿子秆”,不过其叶亦可做汤。
味道更好的是小根蒜。顾名思义,它长得挺像葱蒜,叶子细长碧绿,根茎鲜嫩雪白,可惜模样娇小,其叶乍看之下竟难以与野草区别!我和小姑好这口,常常于春时提篮去寻,用手中小锹一下一下挖出来,倒也乐此不疲。拿回家,那细长碧叶适于清炒,味似韭菜而更清新,而其根嘛……当然是腌成酱菜。家中祖母最是精于此道,腌好后虽嫩脆得有些古怪,但若配上一碗厚润白浓的米粥,便能感受到那味道是如何的动人心弦了。更简单的做法是扔进坛子里醋浸,偶尔取些佐饭,酸爽开胃,只“嘎嘣嘎嘣”一阵,便非叫人生生多吃一碗饭不可。
说起我祖母,不得不提到另一种美食——荠菜。民间俗语:“三月三,荠菜赛仙丹。”荠菜是我祖母几乎每年都要采上一大篮子做给家人吃的一种野蔬。直至今日我也总能在清明前后吃到一碗荠菜煮鸡蛋。小时候,我总是盼望得望眼欲穿,为的却不止是柔嫩雪白的水煮蛋,更是那用荠菜熬出的甜汤。
东坡居士说,“口腹之欲,何穷之有。”民以食为天,想来也不知是修得了几世的福分,我这不知餍足的胃口才能得到这些山肴野蔌的治愈。
不管是苜蓿嫩芽还是马兰头,经滚烫的胡麻热油一浇,都是清新可口;不管是苣荬菜还是马齿苋,随意凉拌或清炒,都是风味独特;不管是嫩榆钱儿还是白槐花,掺些面上笼一蒸,都是甜软喷香……
我曾踮脚掐下一捧刚蹿出的柳芽儿,曾从枯木上薅下一层滴溜儿圆的小白蘑菇,曾从拱起的泥土下挖出一篮嫩黄的鲜笋,曾从池塘的水边拔来一把清新的野芹。所以长久以来,我都很怀念我的童年。就算不为别的,仅为了那些数不尽的大自然赠与的美味,我也想当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
我向来以为,春时野蔬,美就美在一个嫩字。便如那微红嫩叶卷曲成一个拳头样子的蕨菜,若及时入馔,就十分鲜香滑嫩。但等到拳头舒展,茎叶渐老,却与杂草无异了。仿佛它的鲜美也随着时光一起,匆匆从拳缝指间流走。
春时的野菜,寿短,而味奇佳。
那人的一生,是否也正因为短暂,所以要加倍努力使其更加辉煌?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只有这天、这地、这薄脆的春光,和那些青葱猗郁的野菜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