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辉：弹子石的轮渡弹子石的街

弹子石的轮渡弹子石的街

文 /王辉明

轮渡·渡人

要说弹子石老街，首先就得说到轮渡。老街曾经的诸多故事，由此肇端。

两条大江把重庆一分为三，市中，江北，南岸。

弹子石在南岸，最初只是长江边的一处水码头。江上无桥，进城或去江北都必须渡江。从一九三八年轮船开渡以来，进出弹子石就主要靠那艘在江涛中飘摇的轮船。

上得船来，几乎都是熟面孔。

渡江轮船我们叫轮渡。铁驳船，前后舱，可载两百人左右，船边焊得有两条横起的铁栏杆，一米多高。可以凭栏眺望江面和岸上的风光。前后舱中间是轮机房，小门敞开，突突突突，噪音很大，倚在门边，热烘烘的，一股机油味。可以看到下面舱底，机器庞大而复杂，有一个工人忙忙碌碌。轮机房两边是通道，连接前后舱。船顶栅栏条里塞满了救生衣，一些挤出来的部分，已被乘客的手摸得黑光光的了。

前后船舱都有坐椅。前舱摇晃厉害一些，又封闭得多，一般都喜欢坐后舱，平稳一些，还可观看螺旋桨搅起的白色浪花，有时还可看到逐浪的水鸟。每次坐船，心是悬着的。有些人就站在两侧船栏边，假装眺望风景，其实是为了有事逃船快一些。

因为，传说翻船时，人们会在恐慌绝望中乱抓，抓到什么就拼命抓死，决不松手。所以，遇到翻船，首先必须得挣开乱抓的人群，逃出船舱。

渡轮不大，容易左右摇晃。两江交汇，水势混乱，江面也宽阔，涨水天，更是浊浪滔天。遇到风大浪高，船摇晃得厉害，特别是人少或者有大船从旁边驶过的时候，渡轮就摇晃得更厉害。有时，浪子会突然打进船舱来，躲闪不及就湿了衣裤。如果船上的人慌乱，都朝一侧躲，就要出事。船上的水手这时会喊话，一是稳定情绪，二是提醒大家散开。

铁船舷上挂得有几个黑色的橡胶轮胎，减缓靠拢趸船的撞击。经验好的驾驶，靠船轻稳。经验不好的，直接撞上去，撞得宽大沉重的趸船都要晃动。靠拢了，船头船尾拿着缆绳的立即就把缆绳抛给趸船上的人，三下两下拴在趸船桩子上。开船时，先解开船头的，最后一次吹哨，船头已经离开，再解船尾的缆绳，轮机突突突地震响，船尾翻涌起白色浪花，推着铁驳船驶向河中央。

乘轮渡的人多，三教九流，形形色色，有时也会遇到趣事。

有一天，说话间也是四十年前了。初夏，天色已黑，江风骀荡，涛声柔和。我跟几个同学在人民公园喝了酒，踏着月色归回。有个人摇摇晃晃也上了船，一看就是喝高了的。看他进了船舱，脱下外套蒙住头脸，步履仍然踉跄。

水手担心他出事，叫他揭开衣服。他拒绝揭开，隔衣嘟哝，平日都是走的上山路，今天走的下山路，对不起养他的爹娘，羞以真面目示人。水手不放心，一直蹲在他身边叫他把头脸露出来。

也不知过了好长时间，船已到江心。突然，这个人扯下蒙头的衣服，站直身子，一脸凛然：“有什么嘛，掀开衣服，露出君子正身！”字正腔圆，掷地有声。

岁月像江水一样流逝，好多年过去了，许多事都已淡忘，可这句话和那夜的涛声，却永远记在了心里。不过，从此以后，我在弹子石再未见到过此人。

正街·石桥

船靠弹子石码头，下了船，走过长长的跳板。跳板搭在一艘一艘的浮船上，跳板两边有保险绳网兜。

下了跳板，到高岸还有一片江岸石滩。石滩沟壑纵横，却人来人往，十分繁忙。

青春年少，对什么都新鲜。每次乘船，走到江边，看到开阔的码头和繁忙的景象，看到汹涌澎湃的大江，心潮也随之激动。

迎面是烟厂的高堡坎，仿佛石头长城一样雄伟。爬上堡坎，走到木材厂，进弹子石正街，就开始在历史中穿行了。路不宽，两边又都是老房子，与其说是街，不如说是一条层层叠叠，逶迤向上，寂寥又幽长的巷子。

木材厂背后的台阶上，常常有人在地面摆个摊，诱人去轧人人宝。

拐个弯，有几处大的宅院，石头门脸，八字敞开的两扇石壁都有浮雕。隐约可望到里面的天井，地面上摆的花盆，旁边二楼的木栏杆，还有横空而过的晾衣竿。

台阶边，有一搁变压器的电杆，背后有面墙，常年用粉笔写着：十二指肠胃溃疡，研究成果已经上报国务院云云。字迹淡了又重写。据说写的人是疯子。也是，一般人没这韧劲和耐心，只有疯子做事才这么执着。

上到水池子，路分两条。有条路走学堂街。是斜坡路。路过川剧院宿舍是煤店，然后就是清一色的住家户。水池子曾有座石牌坊，而且还真有一个连二石砌的水池子。

继续往上直走，路边有茶馆，百货商店，文具商店，联合诊所，棉花铺，照相馆，小学校，药店，小北味，南园。这一段道路宽阔，便有街的意思了。穿出正街，又是横街，石桥，广场，弹子石最热闹的地界。

我要从旁边学堂街走，清静，斜坡路又省力，穿出去就到大佛段正街。如果有朋友跟我一道进城，买了吉他弦回来，他肯定不愿意，指指上面，说直走近一些。只好随他。一坡几百步台阶爬下来，腰酸腿软不说，肚中早已饥肠辘辘。路边就有刚出炉的烤饼，酥脆，干香，清甜。香味飘散，不一会儿，他就会念叨起来：好想买个饼饼来嚼嚼，好想买个饼饼来嚼嚼。但他并不真掏钱买。烦了，只好在相馆对面买两个烤饼，他一个我一个。一路嚼着烤饼，一路继续往上爬。

买了烤饼，还可不再从正街走。右旁有青石坡凿出的台阶，几步上去，就走进了南岸区一院那条巷子。

刚上青石坡，左边临街高高的石堡坎上，又有坡宽大的台阶，上面是座大院，曾经是人民银行。隔壁大程在江边捡到过一块银元，拿进去换了三块钱出来。当时，三块钱可买三四十斤大米，够一个人吃一个多月了。

一院门诊最初就藏在背街那条巷子里，木门高大厚重，有道门坎，跨进去，站在宽阔的门廊下四望，眼前很大一个院子，中间是天井，天光微弱，四周木柱房屋，上下两层，光线晦暗。这里只是一院的诊所，母亲常来看中医。看病前，我先来挂号；看完病，我等着取药。

区一院最著名的医生，就是西南联大毕业的徐昌庆外科大夫。

门诊搬到大石坝那边去后，这个院子住了几户人家，其中有我一个朋友，他是一院的家属。记得有次从城里回来，爬坡走得又热又累，就在他家喝绿豆稀饭，他做的凉拌莴笋丝，十分爽口。天井里植了些花草，他哥哥垒的一个小花坛，种的建兰。

从背巷出来，就到了小北味的圆门前。

出了正街，仍然是石板路，直走往下就是石桥。

如今，石桥已深藏于光彩楼底，终年不见天日。骑着石桥而建的光彩楼，并不高大，却曾是弹子石的地标。

当年的石桥，是弹子石老街的发端，熙来攘往的繁华地。短短一条街，却有茶馆，房管所，糖果铺，油蜡铺，百货商店，文具店，还有饭馆。

饭馆店堂临街，四平八稳，厨房却随坡势向上抬升，要走好几步台阶。

厨房门正朝广场坝子，坝子边有家自行车行，车行后面是横街不述。门侧有大灶门和烟囱，常年靠墙站一人，蓬头垢面，一脸焦虑。他自己曾解释过，他的脊柱里有水，站这烤火是为了烤干。似乎有学问，衣服是中山装，上衣兜还插着钢笔。他有个女儿，经常来喊他回家吃饭。

石桥茶馆窗外有条大溪沟，却汇集了广场周边各色流水，从泰昌巷奔泻而下，汇入万里长江，昼夜响声如雷。石桥中间，下几级台阶是泰昌巷。

有句话叫阴沟里翻船，切莫小瞧沟中之水，得机得势也会泛滥成灾，泰昌巷当年就确曾遭遇过一次。

当时裕华厂的郝挺还住这里。房屋低矮，旧砖砌墙，小瓦板门。一夜，他起来解手。忽见灶台朝自己移过来，吓得他大喊大叫。还没等他挪步，就被一大股泥石流冲走了。房子也随之轰然垮塌。郝挺一直被冲到坡脚武警医院下面，幸好涵泂已经被泥石填平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不知他后况如何？再见他时是偶遇，在纳溪沟深山里，他正低头在接一股山泉水，旁边有人排队，他是骑自行车来的。健康不就是最大的福吗？

溪沟重修后，再无灾情。一坡梯坎层层叠叠，路两边房屋参差错落，却也绿树掩映，终年荫浓得晒不到太阳。还有一处片石垒起的堡坎，长年水流水滴阴暗潮湿，长满了青苔，坎上是青砖矮墙。一颗粗大的黄桷树骑墙而生，奇特的根须裸露在外，攀援搂护着砖墙和片石堡坎，盘桓约有三四米。

照相馆失火前也在石桥，左边隔壁是百货商店，右边隔壁是文具店。文具店是马路边第一家，卖纸卖笔也卖书。隔壁相馆光顾的人多，弹子石的人几乎都去过。逛文具店的少。卖文具的是个瘦小老头，眼镜像瓶底一样厚。记得他的样子一是经常去，二是他曾冤枉过我。

常去买毛边纸，松烟墨，羊毫毛笔，竹笛膜，日记本。店小，品种不多，要买日记本送人，或买七紫三羊毫，或买吉他弦，还是得去老街水池子，水池子文具店也没得，就要乘轮渡进城了。

去文具店也买书，鲁迅的书出一本买一本。常去，老头就记得我了，书有缺失，第一个被想到的就是我。

后来，我讲起这事，有人笑说可能看起你像嘛。我对着镜子端详半天，自忖虽然长得不算标致，却也不至于尖嘴猴腮像个贼呀。

作者简介：王辉明：1953年生人，长年居住在重庆南岸区弹子石，曾先后在重庆日报、重庆现代工人报、南山风、火花、重庆工人作品选、山西青年等报刊发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