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凤以干净笔墨书写《书淫艳异录》
叶灵凤
叶灵凤是一只中国凤
香港诗人、掌故家、藏书家方宽烈编了一本有关叶灵凤的书籍,名曰《凤兮凤兮叶灵凤》,以罗孚先生所写的一篇纪念文章的标题为书名,取罗先生所说的“如果凤凰也有中西之分,那就可以断言,叶灵凤是一只中国凤”之意,搜罗、遴选各个时期有关叶灵凤生平经历及其创作评论的文章,记述叶灵凤居港三十余年的行迹与创作,澄清蒙在叶灵凤身上的不实之词,分别从生平和创作两个方面,还原一个“生于写作而安于写作”的真实可信、可敬可亲的叶灵凤。
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叶先生头上一直顶着三顶帽子:一顶是“叛徒”,一顶是“汉奸”,一顶是“反鲁迅”——“叛徒”是指叶先生曾经遭到“左联”除名,“汉奸”是指日军占领香港期间,叶先生曾经在日军文化部所属的大同公司工作过,“反鲁迅”则更是广为人知,他曾经与鲁迅打过笔墨官司,并被鲁迅讥讽为“流氓画家”。这三顶帽子既将叶先生打入另册,也遮蔽了叶先生一生所取得的文学成就。《凤兮凤兮叶灵凤》一书中的作者,即以大量史料和事实说话,针对蒙在叶先生身上的不实之词一一进行辩诬。梁永以“左倾关门主义”解释了叶先生被“左联”开除的原因,罗孚从正面考证了叶先生“名义上虽然是在日本文化部属下工作,实际上却是暗中在干胡汉辉所说的抗日的'情报工作’的。”而朱鲁大的《日军宪兵部档案中的叶灵凤》一文,则从日军一方反证了叶先生加入国府机关为“特别情报员”的事实,可谓铁证如山,“汉奸”云云,不攻自破。至于因叶先生与鲁迅有过笔墨官司,即被扣上一顶“反鲁迅”的帽子,则更属荒唐可笑,难道与鲁迅有过笔墨官司的,就一定是坏人吗?
像很多爱书人一样,我最初也是通过阅读三联版的《读书随笔》认识叶先生的。叶先生的这套所谓“书话”书,不仅让我充分领略到一种灵动曼妙的文字之美,同时也引领我进入一个丰富有趣的书世界。叶先生原本即以藏书家名世,很多作者都在文章中不约而同地谈到叶先生的藏书,说他的家是书城,他的书房像书的堆栈,卧室、餐厅、走廊和士多房排满了书架,地上像山一样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叶先生就在围墙一般的书的包围中写作他的那些草木风物、鸟兽鱼虫,吐露一位书痴之于书的拳拳爱心与心事。其行文既犹如知己好友之间的娓娓清谈,亦仿佛爱书人之间的围炉夜话,而他的那些内容庞杂、资讯丰富的小品文字,亦即呈现出一种风流蕴藉、摇曳多姿的动人姿态。尤其是叶先生有关男女性爱话题的书话文章,事关下半身,却写得幽默而干净,非大手笔绝难办到。以至杜渐夜读叶先生的书话文字,居然“连睡觉这回事也忘了,等到醒悟时,东方早已大白。”叶先生的文章魅力之非凡,由此可见一斑。
同样身为藏书家的薛冰这样说过:“书话虽属小道,可没有学问写不来,有学问也未必写得好;不可或缺的,当是一种气质,一种对于书的特殊感情。”叶先生才情兼备自不待言,更为关键的,当属他对书有着一种相契相谐、难以割舍的感情。正是因为拥有这样纯粹的感情,他才不求闻达,甘居人后,固守着良心与良知,宁愿做一个“旧式的、消极的”读书人,做一个“在广阔的人生道路上尝遍了哀乐,而后才走入这种狭隘的嗜好以求慰藉的人”。
陈子善教授曾经断言:“在二十世纪中国散文发展的滚滚长河中,叶灵凤不是一朵稍纵即逝的小浪花,而是一股不断奔腾向前的大浪。”的确,暂且不提叶先生早期的小说创作,单是小品散文这一项,叶先生亦当得起这般评价。
《书淫艳异录》书封
叶灵凤《书淫艳异录》:以男女之事盛文化之酒
叶灵凤(1905-1975)是20世纪著名的作家、书画家和藏书家,“书淫艳异录”是他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在上海《辛报》和香港《大众周报》所开的专栏,内容主要是对世界性风俗和性文学相关知识的介绍。在这个专栏里,叶灵凤以性学为中心,旁及中外文学、艺术、宗教学、医学、心理学、史学、社会学、民俗学等众多领域,有专家认为,专栏涉及面之宽广,篇章数量之可观,“基本可抵一部中外性学词典”。
今年1月,根据该专栏整理结集的《书淫艳异录》由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甲编收录他1936年在上海《辛报》发表的106篇,乙编收录1943年在香港《大众周报》发表的54篇。或介绍、或译述、或摘录,书中所记性学奇闻趣事、所述古今中外之书达数百种,具有极强的文学性、知识性、趣味性以及学理性,被复旦大学教授陆谷孙评为“以男女之事的瓶子装文化之酒”。昨日,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陈子善和上海图书馆研究员、近代史研究专家、《书淫艳异录》整理者张伟在上海古籍书店谈论该书。
通俗有趣的性学科普
尽管叶灵凤1925年加入创造社后以小说创作闻名,但他的书话类文字似乎更受读者欢迎。他尝自称“枵腹读书”为“书痴”,“爱书过溺”为“书淫”,1980年代,作家丝韦先生为叶灵凤选编了厚厚三大册的《读书随笔》,其读书之多、之杂令读书人大饱眼福。然而,鲜有人知道叶灵凤对于性学也颇有研究,这本《书淫艳异录》便是其在读书过程中遇到“奇文异编”时的随手摘录整理,以明白晓畅的文字叙述而成的性学书话。
张伟认为,叶灵凤的性学书话最独到之处,在于其融会贯通的笔调和从容写作的分寸感,正如叶灵凤自己在《辛报》“书淫艳异录”的《小引》中所言,“所记虽多艳异猥琐之事,必出以干净笔墨,以科学理论参证之,虽不想卫道,却也不敢诲淫”。
在陈子善为《书淫艳异录》所写的《序》中,介绍了叶灵凤性学书话写作的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他在《辛报》的写作。《辛报》1936年6月1日创刊,由叶灵凤的好友姚苏凤主编,是上海第二份发表新文学作品的小报。自创刊号起,叶灵凤就以“白门秋生”为笔名撰写“书淫艳异录”专栏,连载4个多月,共90篇十余万字。在此期间,叶灵凤曾被人以“淫秽”之名检举到巡捕房,姚苏凤出庭两次据理力争,最终被象征性地罚了10块钱,文章则照登无误。第二个阶段是1943年4月起他在香港《大众周报》的连载,专栏名字同样为“书淫艳异录”。当时叶灵凤在香港担任国民党情报员,从事地下抗日工作,这个时期共连载54篇。
陈子善认为第二阶段的文章与之前的相比,“篇幅更长,论题更广泛,叙述更从容”,“即使是相同或相似的题目,如《萨地主义者》、《沙芙主义》、《露体狂》、《性的塔布》等篇,与《辛报》所载的《萨地主义者》、《沙孚的同性恋》、《露体狂》、《塔布》相比,也大都并不重复,而是另取新角度,写出新意味。”第三个阶段是1950年以后,叶灵凤再次为香港报刊撰写性学专栏,这一部分文章于1989年收录于《世界性俗丛谈》,由香港三联书店副牌南粤出版社出版。叶灵凤后期的性学书话更加通俗易懂、生动有趣。
体现海派文化多元性
事实上,叶灵凤对男女两性的关注在其小说中已初露端倪。陈子善表示:“他的小说中也在不断处理两性关系,从早期浪漫抒情风格的、新大众小说体到新感觉派风格再到后来的历史小说,两性主题贯穿始终,比如他曾尝试过女性自慰的话题,大胆程度仅次于郁达夫。”
张伟说:“当时许多写性主题的作家都是自由主义文人,有的偏西,有的偏古,而叶灵凤恰恰是洋古兼有。他的《书淫艳异录》一是轻松化解古代和西洋的知识,篇幅大多较短,一两千字中很少废话,直达主题,还把原作者背景情况、当时的发表情况融入在自己的语言中;二是他分寸感很好,不是绷起脸来讲,也不过于油滑,没有淫秽的味道在里面。”
张伟认为,20世纪文人对性文化的关注与当时的背景有关,“五四以后个人得到推崇,杂志、副刊都以比较解放的态度公开讨论性,其开放程度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张伟举例,与《辛报》“书淫艳异录”同一时期,上海另一位收藏中西性学书籍的藏书家周越然则在《晶报》开设性学专栏,后出版《性情故事集》,而出版过《思无邪小记》的姚灵犀则曾为《风月画报》连载风月小说。
性专栏的诞生与上海这座城市有密切关系,据说叶灵凤在《辛报》开设此专栏之初,不过是为了将报纸的定位显得更市井气,更活泼,更为大众所接受。“当时上海百花齐放,尤其是各类小报可以打擦边球,无论左中右的文人都可以发表文章。《辛报》具有浓郁的海派风格,内容庞杂,除'书淫艳异录’之外,同时连载邵洵美的长篇回忆录《儒林新史》,还有《鸟兽虫鱼志》、《天文趣味讲话》等等。”张伟说,“小报现象是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在1930年代达到高潮,而数量最多的就是在上海。”陈子善说,张爱玲也曾订小报与邻居交换着看,“作为市民阶层的读物,小报体现了海派文化的多元性。”
叶灵凤《书淫艳异录》序言/陈子善
叶灵凤的《书淫艳异录》终于要付梓了,我乐观其成,因为我研究过叶灵凤,也因为此书的编选与我有一点关系。
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从研究鲁迅扩展到研究郁达夫,香港友人寄我一册叶灵凤的《晚晴杂记》,这是叶灵凤生前在香港出版的最后一本书,我得到的是1971年11月上海书局再版本。现在回想起来,香港友人之所以把这本书寄给我,很可能因为其中有叶灵凤以“创造社小伙计”的身份回忆郁达夫和早期创造社的好几篇文字,让我作为研究郁达夫的参考。于是我知道了叶灵凤的名字,知道了叶灵凤在1920年代如何从学习美术转向沉迷新文学。
叶灵凤1920年代的创造社文学生涯可以分为小说创作和书刊插图两大部分,均颇受新文坛关注,后者当然与他受过专门的美术训练有关。他的小说,如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三集》的《女娲氏之遗孽》,以及《昙花庵的春风》、《菊子夫人》、《姊嫁之夜》等篇,大都以营造幻美的氛围,刻画人物的性心理,尤其是女性性心理“精细”“有趣”(郑伯奇语)见长,受弗洛伊德性心理学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他后来致力于中外性学著作的搜集,性学书话文字的撰述,其滥觞或正可追溯至此。
进入1930年代以后,叶灵凤担任上海现代书局编辑,同时在新文学通俗长篇小说和“新感觉派”小说创作方面作过有益的尝试。此外,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就放在藏书上了。他晚年写过一篇《我的藏书的长成》,开头就说得很清楚:
我在上海抗战沦陷期中所失散的那一批藏书,其中虽然并没有什么特别珍贵的书,可见数量却不少,在万册以上。而且都是我在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自己由编辑费和版税所得,倾囊购积起来的,所以一旦丧失,实在不容易置之度外。
叶灵凤还告诉读者,这一大批藏书中,“大部分是西书”。显然,其中应有不少叶灵凤撰写《书淫艳异录》的参考书。
叶灵凤在《书淫艳异录·小引》中称自己是“书痴”和“书淫”这两种癖好“兼而有之”,可见他购置西洋性学书刊,本来是收藏和自娱,但《辛报》的创刊,提供了一个他据此撰文“贡献给读者”也即娱人的契机。
《辛报》1936年6月1日创刊,姚苏凤主编,这是上海滩上第二份发表新文学作家作品的小报。在《辛报》之前于1935年9月20日创刊的《立报》,其副刊《言林》是新文学家发表作品最初的小报园地。但《辛报》与《立报·言林》有所不同,其副刊更通俗,更活泼,更具市井气,自创刊号起连载叶灵凤以“白门秋生”笔名撰写的“书淫艳异录”专栏,就是突出的一例。稍后,从6月8日起,《辛报》又连载邵洵美带有自传性质的“儒林新史”专栏,这两个颇具特色的专栏成为《辛报》创刊之始的两大亮点。
“书淫艳异录”在《辛报》上连载了四个月又二十天,共八十八篇一百零二则,达十余万字,数量相当可观,简直可抵一部中型性学词典了。在“书淫艳异录”专栏里,叶灵凤以性学为中心,旁及中外文学、艺术、宗教学、医学、心理学、史学、社会学、民俗学等众多领域,涉及面相当宽广,而且文字清通优美,文学性强。他在《辛报》“书淫艳异录”的《小引》中声称专栏“所记虽多艳异猥琐之事,必出以干净笔墨,以科学理论参证之,虽不想卫道,却也不敢诲淫”。综观全部专栏文字,应该说叶灵凤此言不虚,借用陆谷孙先生的一句话,他是以男女之事的瓶子装文化之酒。
然而,“书淫艳异录”并不到此为止。1940年代这个专栏又有续集,那就是自1943年4月香港《大众周报》创刊号起连载的“书淫艳异录”。值得注意的是,叶灵凤重作冯妇,却使用了障眼法,他在《大众周报》“书淫艳异录”《小引》中说:
十年前,在上海曾用这题目为某报写过一些短文,每天一篇,杂谈男女饮食,乃至荒诞不经之事,有的录自故纸堆中,有的却摘自西洋专门著述,一时嗜痂的读者颇多,许为别有风味之作;好事之徒,更互相抄剪,打听这赅博的作者是谁。其实我不过是爱书有癖,读书成性,见有这类材料,随手摘录,杂凑成章而已,不仅不足道,而且是不足为训的。不料十余年来,时时还有人以这类文章有否存稿见询,最近《大众周报》的编者,更异想天开,要求我重整故业,为他们新办的周报再写一点“书淫艳异录”之类的东西撑场面。我对于文章一道,虽然洗手颇久,可是朋友终是朋友,盛情难却,而且年来侧身“大东亚共荣圈之一环”的香港,“六两四”之余,有时闲得难受,有时饿得几乎不能安贫,便只有拼命的买旧书,读旧书,……思之再三,遂决意再作“书淫艳异录”。
言下之意,似乎他是《大众周报》编者力邀,盛情难却,才不得不再续“书淫艳异录”。事实上叶灵凤本人就是《大众周报》创办人兼主编,这不是有点故弄玄虚吗?
当时香港沦陷,叶灵凤留港担任国民党中央调查统计局香港站特别情报员,从事秘密的抗日地下工作。因此,不难理解,编辑《大众周报》正是一种伪装,一种掩护,续写“书淫艳异录”专栏也应该别有怀抱和寄托在,读一读这个新专栏《小引》的最后一段就可明了了:“五十无闻,河清难俟,书种文种,存此萌芽;当今天翻地覆之时,实有秦火胡灰之厄;语同梦呓,痴类书魔;贤者悯其癖好而纠其谬误,不亦可乎。”
现在已知至1945年第四卷第十七期,《大众周报》的“书淫艳异录”发表了五十四篇,与《辛报》的“书淫艳异录”相比,它们有如下的新特点:篇幅更长(当然,并非全部),论题更广泛,叙述更从容。叶灵凤这时阅读古书和洋书更多更杂,视野更为宽广,抄录性学奇闻趣事也更为得心应手。即便相同或相似的题目,如《萨地主义者》、《沙芙主义》、《露体狂》、《性的塔布》等篇,与《辛报》所载的《萨地主义者》、《沙孚的同性恋》、《露体狂》、《塔布》相比,也大都并不重复,而是另取新角度,写出新意味。总之,这一时期叶灵凤的“书淫艳异录”娓娓道来,显示其性学书话逐渐趋向成熟,更具知识性、趣味性和学理性。
差不多与《辛报》“书淫艳异录”同时,上海另一位以收藏中西性学书籍著称的藏书家周越然也在撰写性学文字。他长期以笔名在《晶报》开设性学专栏,侧重从生理、心理、病理、卫生、优育等方面介绍关于性的观念、知识以及世界各地的性俗习惯,文字均半文半白,同样落笔成趣,与叶灵凤的“书淫艳异录”有异曲同工之妙。周越然生前出版了《性知性识》、《情性故事集》两书,本世纪以来,在我安排下,又由其后人编选了《言言斋西书丛谈》(2003年3月辽宁教育出版社版)和《言言斋性学札记》(2004年12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版)等。如果把叶灵凤和周越然的性学书话作一比较研究,想必也是饶有兴味的。
《辛报》的“书淫艳异录”和《大众周报》的“书淫艳异录”是叶灵凤前期和中期的性学书话,1950年代以降,叶灵凤再次重操旧业,为香港报刊撰写性学专栏,姑且将之称之为叶灵凤性学书话写作的第三阶段。1989年2月,也即叶灵凤逝世十四年之后,香港三联书店以副牌南粤出版社名义出版了其后人编选的《世界性俗丛谈》,正是叶灵凤后期性学书话的汇集。此书封底刊出的出版社推介中说:
本书是一部趣谈男女间性爱逸闻的故事集,内容无奇不有,如各国的婚姻性俗,道来有如天方夜谭;对不守妇道的名媛闺阁因纵情恣欲而引惹的身祸,说来又见惩戒之意;还有风流的斋戒和尚、心猿难制的尼姑的荒诞笑话,以及春宵秘戏的行乐图,措辞冶艳,堪称神品;而描绘闺房中的乐趣和床笫间的技术,更令卫道之士目瞪口呆。这些故事即使视为好事者杜撰之辞,聊为笑谈,实也无伤大雅。然作者意在劝善惩淫,叙述间虽有渲染夸大,却并不过分。
这则简介把《世界性俗丛谈》的特色概括得很到位。唯一需要补充的是,《丛谈》中诸文以更为通俗易懂、生动有趣的故事的形式出之,单标题冠以“……故事”的就有七八篇之多,而且由于专栏字数限制的缘故,均千字左右,短小精悍。一卷在手,可以大开眼界,正如罗孚先生在《〈叶灵凤卷〉前言》中所指出的:此书“当年在报刊连载时,颇有人以为是黄色文字,其实是事情虽黄,文章不黄,只是趣味盎然的民俗而通俗的文字”。
在简要回顾了叶灵凤性学书话写作的三个阶段之后,该对这部《书淫艳异录》的整理出版略作说明了。我早知道书话大家叶灵凤写过另类书话“书淫艳异录”,却一直未见其庐山真面目。1990年代后期一个偶然的机会,购置了三个月的《辛报》合订本,读了《辛报》“书淫艳异录”的大部分,但毕竟不是全璧。不久之后访港,在香港一位藏书家处浏览过他视为珍籍、秘不示人的《大众周报》合订本,发现还有《大众周报》“书淫艳异录”,遂影印了其《小引》收入拙编《忘忧草:叶灵凤随笔合集之一》(1998年8月文汇出版社版)。2004年12月,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编选“性学三书”,《世界性俗丛谈》又理所当然地入选而出版了简体字本。
因此,当数年前福建教育出版社林冠珍女士与我讨论选题时,我就建议出版尚未整理的叶灵凤《辛报》“书淫艳异录”,我认为不但叶灵凤书话爱好者会对此大感兴趣,性学研究者也会对此大感兴趣。我并推荐张伟兄主其事,认为他是编选《书淫艳异录》的不二人选。而张伟兄那时已经掌握了《大众周报》“书淫艳异录”,更是给我意外的惊喜。今天,叶灵凤的《辛报》“书淫艳异录”连载七十七年之后,《大众周报》“书淫艳异录”连载七十年之后,终于可以合为一帙,较为完整地“破土而出”,与海内外读者见面了,我认为这是值得庆幸的。叶灵凤如泉下有知,也当感到欣慰。
叶灵凤《书淫艳异录》摘录
守宫砂
对于一个男子,一个有了妻子的丈夫,最大的侮辱是嘲笑他的妻子的不贞。所谓“绿头巾”,所谓“乌龟”,据说是男子最不名誉的一个头衔。因此丈夫对于自己的妻子和第二个男子的防范,便不惜耗掷最巨大的心血。古代是这样,现代也是这样。中国是这样,外国也是这样。更值得注意的是,愈是笨拙的男子,将自己的妻子防范得愈严,而结果,只有益发证实自己的愚笨而已。因为在他用尽心机自以为高枕无忧的时候,妻子早已用更巧妙的方法使他将“绿头巾”戴上了。
所谓“守宫砂”和贞操带,便是中外无独有偶的防范妻子的风流刑具。
守宫就是壁虎,据《文海披沙》说:“蜥蜴守宫蝘蜓蝎虎,世皆混以为一,即《尔雅》亦云,然其实非也。在壁曰蝘蜓,常近人,无毒,尾击之辄断,在地跳跃不止,儿童多狎之,以其食蝎,故名蝎虎。以其出入宫中,故名守宫,或以为血可涂宫人臂,使无异志,谓之守宫……”其实这仍是说得很含糊的。蝎虎就是壁虎。上海少见,内陆则一到夏天,傍晚时候墙上爬的皆是。守宫砂的制法,据说以硃砂和牛羊脂与守宫食之,日久则腹作赤色,通体透红,五月五日取血涂妇人臂上,作硃砂痣,揩拭不去,终身常在,与人交合即灭。
制法很简单,似乎很灵验,现代丈夫不妨一试。只是,慎防着你太太私下也养着一条,那就一切都完了。
汤公让有一首咏守宫诗,就是说守宫砂的:
谁解秦宫一粒丹,记时容易守时难。鸳鸯梦冷肠堪断,蜥蜴魂消血未干。榴子色分金钏晓,茜花光映玉鞲寒。何时试卷香罗袖,笑语东君仔细看。
这诗说得很风雅,几乎是“闺中乐事”,其实内幕恐怕未见是这样的。
贞操带
所谓贞操带(Girdle of Chastity)便是中世纪在欧洲流行的,丈夫防范妻子的愚笨而残酷的工具。守宫砂还带点风流意味,至于这贞操带完全是对于女性的侮辱了。
贞操带的形式,据目前流传下来的实物看来,是一条金属的腰带,下面另附着一块金属小片,可以遮掩下部,上面有锁簧,用来束在腰上,阻止女子随意和男子交接的。普通的是单式,前面有一块铜片,可以掩住阴部,而复式的,则铜片之下另有一块铜片接到后面去,连肛门也可以防范了。
腰带上有铰链,可以随腰部的大小伸缩,锁簧装在与腰带衔接的地方。铜片上有小孔,可以通大小便,然而小得连指头也放不进去。这样锁起来,门禁森严,当然可以万无一失了。
欧洲中世纪的嫉妒的丈夫,为要预防妻子的不贞,在出门经商或从军的时候,便要妻子戴上这贞操的保障,加上锁,自己将钥匙带走。有的甚至在平日也要强迫妻子带着。然后,世间最狡狯的是狐狸和女人。伶俐的妻子早已托邻媪配得了同式的钥匙,在丈夫拍拍胸膛安心的走出大门以后,情人早已准备着从后门掩进来了。
贞操带的发源,据说是在东方。非洲土人在阴唇上戴着银环,或者将阴户的一部用线缝闭起来,就是这贞操带的滥觞。而流浪的吉卜赛人,在少女之中,也风行用一匹布或者皮带缝在腰间,保护自己处女的贞操,平时由父母加以察看,直到新婚之夜,才由新郎用刀割开。
不过,这类贞操带是处女守护自己的贞洁,与妻子被丈夫强迫加上去的贞操带截然不同。东方的贞操带之流入欧洲,无疑的是由东征的十字军带回去的。当时的威尼斯,不仅是商业中心,同时也是奢华淫靡的中心。东方的风俗习尚,这时由行伍之中带回欧洲。近东一带所流行的男色的奇癖,也在当时欧洲中上阶级流行起来。有着这种经验的丈夫,对于妻子便也扩大了防范的领域。这只要看复形的贞操带在意大利发现的最多,便是一个明证。
贞操带这东西,十二世纪已经有发现。不过,由于记叙与贞操带有关的古籍,多半被认为猥亵,不能供一般人的研究,因此关于它的文献可说相当的狭隘。然而在十六、十七世纪的欧洲,不仅在意大利,即在法国德国,贞操带都大大的流行过。这不仅从当时的文艺作品,社会风俗的著述中,可以证明,甚至当时法庭的案卷中,关于妻子控告丈夫虐待,或是丈夫控告妻子不贞的案件中,都有不少的牵涉。
被发现的贞操带,在一般的博物院中大都藏诸秘室,不是一般的观众所能见到,因此投机的古董商人竟造了许多赝品以满足猎奇的收藏家的欲望。
一直到十九世纪中叶,英国苏格兰还有一位叫穆岱(JohnMoode)的医生,公然发散传单,承制各式的贞操带。他说,这不仅使为父母的可以省了许多不必要的担忧,而且可以使为丈夫的免了不少污辱门楣的耻辱。这传单竟然招徕了许多可笑的主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