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后重来过,当时只道是寻常:《说岳全传》
很多书,当初读的时候是一种味道,时隔多年之后,重新再来读,又是一番味道。
有的时候是愈加深刻,愈加喜欢,有的时候就是颠覆性的变化了,比如这本《说岳全传》。
作为中国古代白话文章回体小说的代表作之一,清代作家钱彩,金丰的这部作品一直以来都享有极高的声誉,与同期的其他作品如《隋唐演义》,《杨家将演义》,《三侠五义》,《明英烈传》类似,都是基于历史事实进行改编,同时取材于民间流传的英雄事迹传说,糅合了杂剧,评书,歌谣等等创作形式,由后代综合编纂而成。
第一次读《说岳全传》,准确的说,听《说岳全传》,还真的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每天中午放学后,伴随着午饭时间,最快乐的半个小时,不管是单田芳还是刘兰芳,都是我的菜。这是每天雷打不动的活动,不允许任何打扰,必须全神贯注的听完,生怕错过一言半语,最可恨的莫过于最后那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与此同时,又满怀希望地开始了对于第二天的期待。
这是童年最美好的回忆之一,所以当三十年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重新又读了一遍这本书,发现今时不同往日,处处皆有不同,心里的感觉还真是有点不一样。即然如此,那倒不如花点心思来琢磨琢磨,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当然这篇文章并不是今天才想写,当然也不是仅仅针对《说岳全传》。
千篇一律的脸谱化,大概是这一类作品最鲜明的特色了。比如每本书的主角必然是和伟光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常还是什么上界神仙童子下凡,其母受孕往往怀有异兆,不是金甲神人,天作地合,就是一道红光,穿堂而入。又比如每本书里面都有一个智多近乎妖,但似乎每次都要吃一亏才长一智的军师,有没有鹅毛扇是另外一回事。还有每本书里面必然有一个武艺不咋地,运气大过天的福将。专门负责插科打诨,逢凶化吉,承前启后,虽然上阵打仗不行,但是推动关键情节全靠它,只不说他有时候叫牛皋,有的时候叫程咬金,有的时候叫胡大海,还有的时候一分为二,一个唤作孟良一个唤作焦赞等等。
无处不在的神怪化,这个属于必不可少的加分项。除了上面提到的主角,不管是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只要是主角出场之时必然有鬼神庇护,天地变色。正面人物的成长史简直就是一部不断成长的打怪史,动不动就掏出一堆法宝,时不时唤来各路神仙,像这部《说岳全传》,前半部分还好,虽然有神怪,但是基本属于打酱油的角色,我可以理解为作者你实在编不下去了,随便呼叫一路神仙来捧个场,过渡一下情节,到了后面二十回玩大了,简直就是漫天神佛齐相会,各路妖怪赶大集,那么与其这样,那我为什么不去看《封神演义》或者直接《西游记》呢?这是一个问题,因为读者已经完全忘记主角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到底要做什么,留下印象的只是各种飞天遁地,层出不穷的斗法。
如果说以上两点还属于文学艺术创作的范畴,无伤大雅之外,下面的恐怕就没有那么愉快了。
文学作品自然有主角,有配角,也有领盒饭的群众演员,还有那些一句台词都没有的路人甲乙丙丁。对于他们,没有描写可以,但是是不是可以少一点残忍,多一点对于普通老百姓生命的尊重?第一次有了这么强的感受,是在《水浒传》中看到黑旋风李逵为了赚美髯公朱仝上山,手撕了小衙内,那是一个天真活泼,乖巧可爱的小朋友。这样一种非常血腥的描写,其实对于推进情节,烘托人物并不是必不可少的。恰恰相反的是,原本只是憨傻鲁直的黑旋风,在读者眼里彻底变成了一个不可理喻的失心疯和杀人狂。或许,这本来就是作者的本意,只是原先我们并没有看出来罢了?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类似这样的描写在此类作品中并不是个案孤例,那些丫鬟,仆人,店小二,书童等人的生命真是比蝼蚁还要卑贱啊!
在这样一条漫长的鄙视链中,对于女性的漠视简直是无处不在。女性在小说中的作用无非就是负责貌美如花,偶尔兼顾武艺高强,饱读诗书,最终目的都是为了XXOO。万一机缘巧合遇到一个知寒知暖的如意郎君,那已经是上辈子烧香的福分了。有的是被捉进大营,半推半就了,有的是捉别人进了大营,同样半推半就了。还有的是不管之前有多少血海深仇,比如扈三娘,照样半推半就,就是不知道午夜梦回之时,同床的两个人是不是偶尔也会异梦?这些女性,不管是穆桂英,还是樊梨花,无一不是男权主义下的陪衬,而且还是半推半就之下。
除此以外,情节的单一和矛盾的简单化,在你读了足够多的作品之后,会发现这同样是一件让你感到非常不舒服的事情。不管三七二十一,倒头就拜,受哥哥义气感召,就此从了,这是一种。奸臣之所以要害人,那就是因为他是奸臣,没有别的理由,这是其二。当然皇帝永远是对的,偶尔喝醉酒,犯迷糊,昏聩了一下,还是会拨乱反正,主持正义的,这是其三。最可怕的是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是遵循类似的结构,所以看到后来,会有一种感觉,就是同一个故事,披着不同的外衣,在你面前不停地走来走去。
写到这里,又延伸出一个新的问题。我相信自己不是第一个对此感到不快的人,也不是第一个发现这里面好像有问题的人,那么为什么这么多年下来,广大人民群众还是那么喜欢它们呢?
文字优美,我想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这些经过时间淬炼的作品,如果单就文字的角度而言,无疑是非常值得称道的。其中对于古代诗词的运用,对于白话文的运用,都是浑然天成,驾轻就熟的。这样的书,不管是读起来,还是听起来,都是很舒服的。
单单舒服还是不够的,无底线无选择的迎合观众是必须的。你喜欢“忠臣孝子人人敬,佞党奸贼留骂名”,好,我写给你!你喜欢三妻四妾,环肥燕瘦,好,我写给你!你喜欢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好,我写给你!你喜欢大杀四方,草菅人命,好,我写给你!我的作品可以满足你所有的欲望,或者说是欲望中的恶趣味,那你怎么还会不喜欢我呢?
除此以外,简单化才是最根本的原因。拒绝任何有深度的思考,满足于一时的感官刺激,拒绝任何带有思辨意味的讨论,只接受要么同意要么反对的二元化立场,拒绝承认人性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只喜欢非黑即白的极端化脸谱。简单,一定要简单!不要复杂,不要动脑,不要思考,这才是最好的。
再往下说?我不能说,不敢说,也不想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