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维什《缺席的存在》英译版序言
《缺席的存在》 马哈茂德·达尔维什 著,西奈·安托万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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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西奈·安托万[1]
《缺席的存在》(In the Presence of Absence)的阿拉伯语初版在2006年。像达尔维什最后四十年出版的任何作品一样,这本书在阿拉伯世界的问世也是事件性的。达尔维什是最知名和最引人瞩目的阿拉伯诗人,彼时他也已成为重要的国际诗人。如其所称,每一部新作到来,他都带给他的读者惊喜,并在他文学生命的持续重生中进入另一个阶段。就副标题而言,这部作品被命名为一种“文本”。它既不是诗集,也非普通的散文作品。该书的标题和封面已经在欢迎读者进入一个达尔维什创造的空间。一个存在和缺席的空间,散文和诗歌的空间,以及其他许多对立的事物交谈和交会的空间。那时他正处于才华和创作的顶峰期,但也自知死亡可能在逼近。(他在两年后去世,2008年8月9日)。想到这可能是他最后一部作品,他调动了他所有的诗歌才华,创作了一部难以归类的发光文本。因为心脏病,此前达尔维什已两次经历了死亡的轻拂,他在其史诗《壁画》(Mura)中写下了对死亡的反抗。现在是时候向自己告别了,在别人之前,写下他自我的挽歌。如果我们把作者的名字和书的题目当作一个句子来读,“马哈茂德·达尔维什,存在的缺席”,这本书的封面本身就模拟了一个墓碑。但这个墓碑承诺了一个永恒的语言存在。
自我的挽歌在阿拉伯古典诗歌中是一个有相当地位的类型,其源头可追溯至前伊斯兰时代。在达尔维什手中,这种内核被引进新的范畴,并向新的领域扩展。该书中活着的“我”向想象中弥留之际的另一个告别,以分成十二章的无题诗歌持续地致辞。不过,每一章都是一个自足的单元,讲述作者过去生命的一个主题或阶段。在永生的门槛上,诗人反思自己的存在,通过历史叙述和物质现实,他的存在与他的流亡的人民的存在交织在一起。
尽管这部作品有明显的自传维度,但它不应被简化为自传。或许“诗人学”[2](poetography)会更合适,即使不能够完全概括这个文本,它无论如何也是单独的类别。
为什么是诗人学?因为在这个文本中,一如在他的生活里,达尔维什首先是一个诗人。他的存在和欲望皆投入写诗。贯穿于本书的一条主线唤回一位诗人的发轫和成熟,也唤回他诗的生命。他出生两次,第一次跟其他人一样,第二次是作为一个诗人。这本书追踪了少年最初的邂逅,语言的乐趣,词语的魔力,以及自然的现实,后来他在这一现实之外为他的人民构筑起隐喻的国度。但是,在少年蜕变为诗人之前,他就和全家一起从巴勒斯坦开始流亡,在黎巴嫩沦落成一个难民。他后来返回并居住在他的祖国,是作为一个缺席的存在,被色列指定。这是一本诗人的诗人学,这位诗人注定要成为一名特洛伊式的诗人[3],他提醒世界去听听特洛伊的声音:“荷马是希腊华丽的歌声。毫无疑问特洛伊们想要表达完全不同的事物,但他们的声音却永远都失落了。我,作为诗人,正在搜寻这些声音。”他的诗歌和政治把他投入了监狱,软禁和后来的各种流亡,在此途中他见证了他的人民集体历史的悲剧篇章,也见证了他们生活、爱和存在的声音。他的大量诗歌过去是,现在也是历史和神话的交织,以及个人与集体的汇融。
但特洛伊式的诗人同样决心成为他想要成为的诗人,去守护和保存他的美学事业。在某种情形下,允许一个人的诗歌拥有政治诉求和期许的自由——写他自己的诗——是一个棘手的任务,而且对大多数诗人而言无法胜任,而成为一个民族诗人和国家诗人即意味着与之匹配的杰出。达尔维什以执着和永不停歇的创新精神地做到了这一点,并继续超越和重塑自己,成为一名伟大的世界诗人。
这本书一部分回顾了诗人的个人空间和他私下的日常习惯,但这些内容周围甚至都环绕着语言之美。他的一天围绕写作展开,他专心投入于寻找下一首诗。即使平淡和短暂的东西也被提升了,当它们通过诗歌的眼睛被看见。崇高和普遍的,比如爱和渴望也降临诗人,并激发他疑问和哲学的思考。永远的流亡和持续的旅行确使他重游那些他最喜欢的城市。在告别返回之前他赞美流亡的馈赠。但又返回何处呢?诗人的加利利村庄不变的是残迹,在一个仍以他的缺席和消失为基础的国家。为能看望他的家人一段时间他需要一种特殊的准许。在巴勒斯坦他站立于自己的缺席面前,看着一个中断的生命。
它是一本诗人学,因为它不仅最终从一个对立双方杀戮并混合的罕见地方回顾了生命的诗学:生活与死亡,家乡和流亡,而且最重要的,回顾了诗歌与散文。当被问及《缺席的存在》时,达尔维什说:“我是在寻找另一种书写形式。这个文本是散文和诗歌两种类型的综合。”
在阿拉伯语原文中,以韵律和节奏写就的诗歌段落与其他部分是分开的。我在翻译中保留了这种区分。有韵诗歌之外的文本,随着其句法的节奏颤动,并频繁地含有内部音乐。尽管不是没有努力,我已尽可能地在翻译中呈现这些特点。
达尔维什曾强调,他在这部作品中的主要关心的是“去给予阿拉伯散文以最大的美学潜能……我想要庆祝语言并与之共舞,就像我是在一个词语、形象和美学的节日里工作,从其他任何顾虑中解放出来。我想要释放阿拉伯语中的恶魔、白鸽以及飞鸟。”
企图将这种庆典转移到另一种语言中充满了挑战,但这个工作不得不做。这是我读过最漂亮的阿拉伯语著作之一。
感谢伊布拉欣·穆哈维,他提供了有价值的建议,感谢吉尔教授,她的支持,耐心以及无可挑剔的编辑。
德里达曾说:“在被翻译之前,每个文本都处于哀悼之中。”这个译本是一次对达尔维什爱的行动,以及对他的诗歌和才华的致敬。它标志着自他去世后一段哀悼期的结束。这个译本也赞美他在其语言中永恒的存在,以及他在我们读者中间长久的生命。
注释
[1]西奈·安托万(Sinan Antoon)是伊拉克诗人、小说家、学者和文学翻译家,被称为“阿拉伯世界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已出版《淫秽的诗学:伊本·哈吉与苏库夫》《亲爱的麦尔彦(玛利亚)》《巴格达蓝调》《雅姆:伊拉克狂想曲》《洗尸机》等。他也是纽约大学迦勒汀个性化研究院的副教授。——译注
[2]poetography是序言作者新造的一个单词,为了概括达尔维什这本书的特点。因为-ography的后缀含有“学科、专业”的意思,我就把poetography译为“诗人学”,带有一些对诗人的研究的意思。实际上,古今中外,诗人本身往往比诗歌引起人们更大的兴趣。——译注
[3]关于“特洛伊式的诗人”见《解放》杂志2003年5月10日的访谈。——原注
《缺席的存在》 马哈茂德·达尔维什 著,西奈·安托万 译(群岛出版社,2011年)
译/马小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