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鸿:太阳坪
我在平利有三日之行,我印象最深的是太阳坪,我以为太阳坪颇具一种特独的美,不过我甚为忧虑的也是太阳坪。
平利县以平利川得名,取吉祥之意吧。事发唐高祖武德元年,公元618年,一个盛世渐渐降临。然而平利这一带,早就是有人类活动的。我在此地看到了石凿、石斧和石棒,证明新石器时代人类便于斯生存。我要问的是,大约7000年前后开始在这一带活动的人类究竟是谁?他们是否能繁衍不断,进化不息?如果他们是强大的并幸运的,那么谁为其子孙?平利的女士多很生动,男士多很稳重,我观察其脸,探究其色,想找出遗传的蛛丝马迹,然而这是徒然的。
从长安出发,穿越秦岭,进入大巴山,我的视线之中便重峦叠嶂,茂林修竹。平利藏在大巴山北麓,为陕西安康所辖。位于僻壤野外,它的归属注定是无常的。
大禹定九州,这一带归梁。商属庸国,周也随之。春秋战国以来,天下动荡,这一带先属巴国,后属楚国,终于归了秦国。秦始皇远追大禹,把天下分为36郡,这一带辖于汉中郡,汉也随之。秦汉以后,平利的归属渐渐明晰,但它命定处于省之边际却是不变的。
当然,它的优势也寓于自己的区域:左右逢源,前后都是出路。现在的平利县,一边邻湖北竹溪,一边邻重庆城口,这显然会赋予平利人以开放和交流的天才。
平利的山水以势所趋,皆向西北。秋山、药妇山、西岱顶和平头山,嵯峨、盘踞,不过它的夹缝自有清流,凡坝河、黄洋河、岚河、吉河,无不投入汉江。山水之间,盆地出焉。盆地往往横卧山之跟、水之旁,小者几十亩,大者数百亩,甚至上千亩。平利人多聚盆地而居,因为这里避风承暖,肥壤沃土,宜种粮,也宜种茶。也有住在山腰或山角的,遂显孤独。树掩屋檐,鸡鸣犬吠,不知道为何要离群而居?不知道有什么故事发生?化龙山是平利诸山之冠,我也略有攀登。林壑深秀,云开天蓝,足以悦目陶情。女娲山有其神话,马盘山有其遗址,可惜我未观之。
实际上我对平利人颇感兴趣。资料显示,今之平利人,其祖先足有90%是移民。那么谁是土著呢?土著是新石器时代那些打制石凿、石斧和石棒的人类的子孙吗?我明白这是奇思异想,然而我之所问也有它的逻辑。但我之所问却必然随风而飘、无影无踪了。
移民发生在清康熙十八年,公元1679年。当时以战乱、灾荒和瘟疫,平利一带的人口已经寥寥无几。虽然山耸水游,不过男失女亡,遂一片空寂,于是清政府就动员并鼓励移民。到平利来落户的,计有今之湖北人、湖南人、江西人、广东人、安徽人、四川人、河南人、陕西的关中人。移民初至,插草为标,任其开田,而且有永不加赋的政策,所以发展甚快。
三百年之后,这些移民的子孙在平利搞过土地改革,搞过阶级斗争,现在努力搞经济。我觉得平利人安静、机警、聪颖,既勤勤恳恳、忙忙碌碌,又自在悠闲,甚至有桃源在此之感。平利人的性格似乎是鄂人与蜀人性格的交融。我以为此乃平利人性格的主体。移民文化使平利人彼此磨合,互相影响,终于提炼出适者生存的一套法则。平利人不苦。
然而我印象最深的仍是太阳坪。我抵达太阳坪的时候是2015年7月14日10点26分,天光透明,云彩淡薄,风悠悠而吹,清爽极了。海拔2358米,冬天遂多有积雪,但日照却甚长,龙洞河村的农民便呼其为太阳坪。
这里没有一棵树,是因为树难生,也难长。这里也从来没有谁开过田,种过地。草甸一望无垠,遇沟随沟,遇坡随坡,颇具原始气象。沟也不深,坡也不陡,遂能望得很远。风轻轻地拂过草甸,紫的黄的红的粉的白的花,星星点点,或稀落,或丛密,无不凌虚摇曳,毕呈高洁弃俗无尘之姿。我意识到它的隐匿,它的沉睡,它的原始气象。我唯恐失礼地打扰它,侵犯了它。它美得像从来没有谁的手能触之摸之的肌肤!
是汽车把我辈送上太阳坪的。我也知道太阳坪是平利人执呈给我辈欣赏的一件精金润玉般的宝贝。遗憾汽车的轮胎之下是一条盘环而上的水泥路,新修的。当我发现沿途没有粮田和茶园的时候,也没有农民的屋舍的时候,当我发现太阳坪仅仅是一望无垠的草甸的时候,我顿悟这条新修的水泥路就是为汽车轮胎的缓缓旋滚而筑的,因为太阳坪的消费者没有汽车是上不来的。徘徊在水泥路上,我郁闷沉重。我非常清晰的观点是:这条水泥路是太阳坪的创伤,是大巴山北麓一处静谧的只有草甸的深山和老山的一道创伤。草甸的基调和大巴山北麓的基调是绿的,是软的,唯弯曲而升的水泥路是灰白的,是硬的。修筑水泥路难免挖高填低,遂多有裸露的黄壤,有的剖面高过人头。
草甸是一种以多年生中生草本为主体的植被类型,它需要的生存环境是适中的土壤、水分和比较湿润的气候。生态是极其敏感的,也是极其脆弱的。我不清楚把水泥路建到太阳坪是否有科学的评估?水泥路这种事物是否对草甸有渐进的损害甚至恶性的损毁?我更不知道太阳坪的消费者是否有环境与生态的保护意识,我只知道中国人走到何处就会把垃圾带到何处,而且我看到在水泥路的两边和草甸上,已经撒落了垃圾。如此之美的太阳坪草甸,大约需要把消费者培训一个世纪才配执呈给消费者,包括我吧!
我忧虑的是:太阳坪草甸是否会经受反复的踩踏,或坐或卧的重压,是否可以放风筝,扎帐篷?一旦草甸损毁,是否能够补救?倘若发生损毁,出现了一片两片根死叶枯的地方,它不但不可愈合反而要传染漫延,这怎么办呢?它是否会在久长的岁月之中把它的损毁带到广袤的大巴山?
我还有一个问题:太阳坪草甸既是当代人的,也是属于子孙后代的,既是平利人的,也是属于全体中国人的,所以动用开发它的权力,一定要非常慎重,因为这涉及敏感且脆弱的生态!不是这样吗?
不表达我的意见,我甚为压抑,然而亮出我的观点我也犹豫,因为平利的朋友陪我吃,陪我逛,我怎么可以违背其期待呢?
苏轼认为有意见表达会产生一种矛盾,不过他会坚持表达。他说:“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予。以谓宁逆人,故卒吐之。”苏子是我所喜欢的,吾从之。为了提一点意见,我也遍搜平利之美而颂之,以使我的心理与平利人的心理都得到平衡。当然,对真理的追求,也无法让我蔽了良知。
我的愧悔是,我也踩踏了太阳坪草甸!它真的太美了,我缺乏坚强的力量抵挡它的诱惑!
二0一五年七月二十四日,窄门堡
原载《光明日报》2015年11月20日,入选散文集《退出》,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18年1月第1版
(作者简介:朱鸿,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写作协会会长,陕西师范大学长安笔会中心主任。有30多种散文版本行世,具代表性的有《西楼红叶》《药叫黄连》《夹缝中的历史》《人生的爱与智》《关中是中国的院子》《长安是中国的心》等。作品录用于中学语文教科书和高职语文教科书,见诸语文试卷,入选百余种散文选集。获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