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伊德丨看见自己

David Cerny 《吊在外面的人》

这个被悬在半空、单手死死抓住救命稻草不放的男人,正是著名的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

弗洛伊德一生多次罹患恐惧症,包括对他自己死亡的恐惧。83岁时,他被确诊为口腔癌,因为无法忍受病痛与恐惧,让自己的朋友与医生帮他注射了30毫克吗啡自杀。

艺术家David Cerny的这件作品展示的就是弗洛伊德对恐惧死亡的不断抗争。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1856-1939)奥地利心理学家

“过去”并没有真的过去

首先,是被抑制的记忆。

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我们不可能记得过去发生的所有事。远的,三岁之前的记忆是一片模糊的空白;近的,可能连昨天的细节也想不起来。我们很可能活了30年,但记得的不过是一些碎片的瞬间。

我们的大脑不是忠诚的硬盘,不会如实记录下每时每刻发生的事,更不会分年月日整齐排列好,只待我们随时随地准确查找。

尤其是童年的记忆,由于路途遥远,它们往往是隐匿的、扭曲的。又因为儿童的心智还很娇嫩,无法理解和承受某些不快或痛苦的经历,于是这些经历就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沉入了记忆的深海。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这就是最可怕的深水怪兽,极有可能控制着一个成年人的言行模式,或毁掉他/她的一生。

童年的历史是一场梦魇,我们只是刚从其中醒来而已;越是往历史上追溯,儿童得到照顾的水平就越低,儿童遭到杀害、遗弃、殴打、恐吓与性侵犯的情况就越严重。

——《童年的历史》

儿童其实是最无能为力的一群人。

即使近100年来,孩童的地位显著提高,父母也有心好好照顾子女,可是,许多父母并没有正视过儿童的心灵感受。

那些看起来“正常长大”的孩子呢?要让他们仔细回忆,可能每个人都有不少委屈:被漠视过、被打击过、被控制过、被践踏自信、被不公正对待,还有,或多或少见识过贫穷、猥琐、暴戾或死亡……也或多或少在孤独和恐惧中缩紧过自己小小的身躯。

所以,没有谁知道一个人的童年心灵曾遭受过什么、意味着什么,连他/ 她自己也不知道。

弗洛伊德认为,人对难以承受的痛苦经历,有一种天然的逃避——不愿意想起和记得。特别是童年的难堪经历,会被打入潜意识的冷宫,但却又掌握了巨大的报复魔力,在日后每一个类似的情景出现时,当时的情绪和应激行为就会无意识地重现,形成一次次的锁链轮回。尽管,当事人不知道为什么,也可能早想不起当年的事件了。

弗洛伊德死后,电影这门艺术正好迎来黄金发展期,电影的叙事深受弗洛伊德的影响,我们熟悉的很多心理悬疑电影,其主角的性格行为都可追溯到童年经历。大家都逐渐认同了这个共识:童年经历是潜意识最丰富的资源、最危险的操纵者。

弗洛伊德让我们明白,“过去的”并不就真的“过去了”,人们不愿意记得或不愿意提起某段经历,以至于我们的意识狡猾地把那段经历藏起来,并不代表它们就不再起作用;相反,正是我们意识不到的、那些被抑制的记忆,才决定了我们的关键言行。

潜意识就是这样无形中控制你的行为,却又让你意识不到的东西。

永不停歇的本能

弗洛伊德说:潜意识的组成,不仅有被抑制的个人记忆,还有身为人类这个物种无法摆脱的本能和欲望。

本能,或者欲望,是读懂弗洛伊德的第二个核心概念。

人是社会动物,我们自打出生就活在一套社会规则中,推崇稳定和理性。这就像希腊哲学家构想出来的乌托邦——人人都是理智的、有道德的,既能对自己的言行负责,又不会去伤害他人。可是,人类远没有这么简单。

人的天性里有比所有动物都更强烈的疯狂、混乱、暴力、矛盾与冲突。

弗洛伊德认为——

人被原始本能驱动着,它是一种“性本能”,也是生命力量的源泉,你无法否定和阉割它,因为,那意味着生命本身的终结。

这股原始本能,让人无法成为“理性”的主人,沦为“本能”的奴隶——人常常做一些莫名其妙的、明明知道不对却又偏偏忍不住要去做的事。

是啊,哪怕看起来“最正常”的人,都有点“做不正常人”的秘密渴望——即使做不了杀人放火的事,却也会通过私奔、酒疯、尖叫、性幻想……来偏离一点正常的轨道,实现那些莫名的冲动。

人,并不是总愿意活得“正确”“积极”“崇高”,渴望活得“错误”“堕落”和“肮脏”也是时常会跑出来的念头。人,常常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尽管知道这不对,却从禁忌中得到快感——这一切,都是与理性及道德相背离的。

弗洛伊德却站在医生和学者的角度,用一种冷静、超脱的态度,直视深渊。

这是无与伦比的洞察力和魄力。那只被无数人避之不及的“魔鬼”,因为弗洛伊德的平视,终于渐渐显露它的轮廓与五官。它依然让人害怕,但不再是由于一无所知而导致的漫无边际的恐惧。

意识是我们能看见和做主的东西,它像一束纤细的光,打在暗黑的空旷的无意识中,能被照见的地方,就不再那么可怕和失控。

人有许多本能和欲望,其中一些和我们的道德感产生了严重的冲突,它们被意识屏蔽掉,却又确切地存在着,使我们陷入无休止的痛苦与焦灼之中。

直到有一天,我们的意识之光照到了那些可怕的念头,我们终于明白:原来我就是有这么原始、丑陋、邪恶的一面。当一个人明白他的局限和龌龊之后,他反而通向了更多的自由。

柏拉图说:

只要受理性灵魂支配,你就不会被生物或情欲的直接满足所牵引。

弗洛伊德却告诉我们:

本能和欲望永远不会消失,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去抑制,你所能做的,不过是终于肯诚实地面对其中的一小部分。

梦境的密码

有谁不做梦呢?没有。

在弗洛伊德之前,很少有人一本正经地去研究梦,那听起来多么不“高大上”啊,就像一个三流巫师在不务正业地神神叨叨。

梦长期被贬低。在许多思想家看来,睡眠时大脑放弃了理性的组织,所以梦不过是一种幼稚、混乱、不值一提的低级频率,就像一个成熟的大人听幼儿的胡言乱语一样,没有任何意义。

弗洛伊德提高了梦的地位。他说:“梦是通往潜意识最独一无二的途径。”从此,想要了解自我的人们学会了认真地去对待梦。

正是因为在睡梦中,意识卸下了理性的防备,大量的潜意识——那些被抑制的记忆和欲望才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得以浮现。

弗洛伊德最出名的著作《梦的解析》,展示了他如何摘下梦中潜意识那层层面具的高超身手。那些解梦的技巧并不玄虚,而是建立在对梦者本人的细致了解之上——要分析出一个梦的象征意义,必须要非常诚实地、不带偏见地面对你过去的经历。

第一步,你得先把梦的材料(梦中出现的每一个意象)一一陈列好;

第二步,找出和这些材料相关的、你能想起来的所有经历,摆放在周围;

第三步,拿出福尔摩斯的精神,对眼前的几十个线索进行循迹和排查;

最后,在琐碎的、纷繁的网状工作之后,你就打通了这个梦的经脉,得到了梦的精髓。

所以,没有谁比你自己更适合解梦,你需要的只是弗洛伊德这种狠得下心直面自己和剖析自己的较真劲。

弗洛伊德给他人解梦前,也是要问很多问题,或者已经很了解这个人的创伤和内心情结。

梦最大的魅力就是自由自在、天马行空、无拘无束和充满魔幻的神话色彩,与现实的刻板和规则形成鲜明对比。所以大多数人更愿意像说故事一样去说一个梦,而不想费神去计较梦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

时至今日,人依然迷信梦的预兆作用,试图通过一个梦解读出“我会不会考试通关”“我会不会发财”“我会不会表白成功”……之类问题的答案,因为人们更关心未来的利益,而不是过去的意义。

包括弗洛伊德在内的许多心理学家却认为,梦预测未来的准确率和扔硬币的几率差不多,换句话说,梦不是指向未来的,承担不了先知的功能。

在《释梦》中,弗洛伊德也有一些武断的推论,比如:梦中有突出物的器皿就一定代表着男性性器官,以及,“所有的梦都是未满足的愿望的重现”,这来源于他对人性本能论的执着。

无论如何,弗洛伊德重拾了人类对于梦境的兴趣。

精神分析疗法

一个人不要试图去消除他的冲突,他要做的是与内心的冲突共处;正是内心的冲突决定了他在世间的言行。基于这个认识,弗洛伊德开创了精神分析疗法——这是心理咨询与治疗走向大众的基础,弗洛伊德也成为如今心理咨询师们的鼻祖。

“精神分析”最重要的手段,是弗洛伊德称之为“Talking Cure”的方法,这朴素得惊人——就是和你聊聊天。

年轻的时候,弗洛伊德催眠医师那儿实习过,亲眼见过催眠能让“病人”回忆起一些遗漏的重要经历,然后就奇迹般地治愈了。轮到他自己有资格行医“看病”时,他知道催眠的效果是明显的,是通往潜意识的极好路径,只是,这个方法对治疗者和被治疗者的要求太高,也常有催眠不成功的时候,不太能被广泛地复制。

于是,他试验了一种极其随和的方式:和“病人”轻松地聊天,让“病人”放下防备,进行自由联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你刚刚说你看见条纹状就会恐惧,关于条纹,你能想起什么呢?

来访者仔细想了想说:我会想起医院条纹状的床单,我出过一次事故,做完手术后躺在病床上时,铺着的就是一张条纹床单。

那是一次什么事故?

我和最好的朋友去滑雪,发生了雪崩,他死了,而我摔断了腿。那一条条雪道也是条纹状的!

你觉得是这件事导致了你对条纹的反应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那你还能想到什么?不用急,你可以慢慢想。

啊!我小时候其实有个弟弟,在我五岁之前,有这么个人。

为什么想到他了?

长大后我忘记了他。五岁的时候和他一起去坐滑梯,我恶作剧地推了他一把,他从滑梯上飞出去撞到了锐利的铁器,铁器刺穿了他的胸,他死了。那滑梯正好是平行的条纹!

这段略显惊悚的对话是对“自由联想法”的一种简写。真实的“Talking Cure”不可能进展如此迅速,通常要花好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来引导来访者发现线索、疏通症结。

直到现在,心理咨询治疗师的准则也是“助人自助”:帮助一个人获得自我疗愈的能力。无论是聊天、催眠、梦境分析、沙盘游戏,这些做法都具有强烈的文学意味:招来深潜湖底的另一个灵魂,与之连接与对话。

同时,精神分析也带有明确的哲学目的:“认识你自己”。无论走了多少曲径通幽的小路,你最终是要认知自我和整合自我。

我们最常疑惑的问题是:到底什么才是真实的我?

弗洛伊德把“我”分成“本我”、“自我”、“超我”三个部分,这三个身份经常扭打在一起、撕扯个不停。

弗洛伊德要做的,就是让每一个痛苦的人看见真相、看见冲突、看见过去、看见伤感、看见凶恶、看见丑态、看见欲望。任何一个“看见”都是很难的,因为我们总会扭过头去,一边逃避一边浑噩度日。

弗洛伊德对人性并不美化和乐观,所以他开出的药方只是“接纳”,他试图证明的是:无知的冲突带来最可怕的破坏力,而被看见的冲突,就像被意识之光照亮的黑暗、被大海接纳的洪水,终于不再那么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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