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编丨祥林嫂发了一条微博

很多年后的年底,转世后的祥林嫂走在有点热的鲁镇,正好又碰见了回故乡的我。

其实,我已经知道,祥林嫂发微博控诉四叔四婶柳妈等人见死不救并说自己死得很冤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先前,还有人盛赞她勇于反对强逼的婚姻;还有人同情她悲惨的境遇,和她一起悼念死去的阿毛。但接下来,就有人质疑,她那么大力气,为什么不愿改嫁死命撞桌子却没有撞死?是不是作秀?为什么总拿阿毛说事,博同情?嫁给贺老六后为什么变白胖了?为什么独独把孩子一个人放在路口?为什么捐门槛,是不是心虚了?还有人,甚至扒拉出了她与贺老六的亲昵照。还有人听说,男人们不怀好意地询问她额头上的伤疤女人们质疑她后来为什么肯依了,她总忸怩着,背后有故事?

一时间,言论汹涌如潮。没想到,这么多年后,祥林嫂,依然成为人们茶余饭后咀嚼的谈资。

至于她冤不冤,倒没人关心了。

我是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

今年的年底居然最不像年底,村镇上自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不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再也没有发出闪光,也没有一声接着一声的钝响,人们格外想念往年送灶的爆竹,那时候,燃放的爆竹可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

但今年,空气里弥漫着死一般的静寂。

虽说故乡,然而依然没有家,所以只得还暂寓在四叔的房子里。四叔也颇为现代化了,家里早早地连接了网络,装上了“歪坏”,看来是一个经常上网的老网民了。

他比先前有了很大的改变,不单是衣服时髦了些,连神情都摩登了不少,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瘦了”,说我“瘦了”之后即告诉我“歪坏”密码,告诉我密码之后就要加微信。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显示时髦,因为整个鲁镇都是这样,甚至,鲁镇的人出国旅游时,外国导游也这样。

然后,就愤然地问我:“你知道祥林嫂发微博的事情吧?”

我忸怩着,假装不很知道。

四叔恨恨地说:“鲁镇人对她那么好她都不说,偏偏谈大家的不是,是何居心?就算我鲁四有点嫌弃你,但四婶柳妈还有那么多的老太太们,总对你不薄吧!你看看人家卫老婆子,总为你张罗这张罗那,你也不记记人家的好……一看就是个谬种……”

又说:“有什么好控诉的,大家都一样,就你祥林嫂不一样?”

又说:“有什么冤不冤的?《四书集注》里找一找,喊什么冤?拿我家的工钱还说我见死不救,可见就是个谬种!”!

我依旧搭不上腔。心里嘀咕:祥林嫂虽然表面上很是反抗,但其实她是驯服的!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午饭之后,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收获了一堆“歪坏”密码;第三天也照样。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时髦了些,一见面就告诉“歪坏”密码,告诉完密码就加微信,加完微信,就问我关于祥林嫂发微博的事情。

我哈哈了几句,便无话可谈了。

家中却一律不忙了。

往年,大家都在准备着“祝福”。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

男人们倒比之前勤快了许多,跟在女人们的背后,俯首帖耳。

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今年居然不再如此了。

他们间或拿出手机拍一拍,发个朋友圈,发个抖音快手什么的。然后,女人们男人们捧着手机,哈哈哈哈笑个不停,孩子们也跟着起哄,周围弥漫着快活的空气。

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沉寂的天空和惶恐的气色,将鲁镇团团地隔离了起来。但女人们男人们人手一部的手机,又将鲁镇和世界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没有什么人可以谈得上话,觉得有些闷,我决计明天要走了。况且,一想到碰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先前,作为一个读书人,没有解答她的疑问,内心终归是惶惑的,虽说时代变迁,或许她早已忘记。

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她神情很是萎靡,与多年前似乎没什么两样。

“你又回来了?”她手里握着个手机,先这样问。

“是的。”

“这正好。你原是识字的,原是出门人,见识得多。我正要问你一件事——”她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

我万料不到她又说出这样的话来,诧异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两步,放低了声音,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你应该知道我发微博的事情了吧,就是想问一问,我究竟应不应该发微博?”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盯着我的,像很多年前一样,背上依然像遭了芒刺一般。

对于是否利用网络反映诉求,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再说,我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网络,所以,也无所谓该不该;但在此刻,怎样回答她好呢?

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想,这里的人照例这么喜欢上网,家家都有“歪坏”,一见面就告诉密码,一告诉密码就加微信,这么热衷上网,有什么不应该的呢?

然而她,却疑惑了,——或者不如说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无……,人何必增添苦恼,一为她起见,不如说敢罢。

“也许应该罢,——我想。”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

“那么,你就不怕评论了?”

“啊!评论?”我很吃惊,只得支梧着,“评论?——论理,就该怕的。——然而也未必,……谁来管这等事……。”

“那么,别人说你贪念人家的大别墅,说你用死去的孩子博同情,说你故意把孩子一个人放在路口,说你忘恩忘本,你也不怕了?”

“唉唉,贺家墺哪里来的别墅?唉唉,你确确实实撞破了额头,也确确实实捐过了门槛,况且,你们家的阿毛的的确确是在门口被狼叼走了,唉唉,……”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什么踌躇,什么计画,都挡不住三句问,又想起四叔的话,我即刻胆怯起来了,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那是,……实在,我说不清……。其实,究竟该不该发微博,我也说不清。”

“说不清”是一句极有用的话。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选定医生,万一结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便事事逍遥自在了。我在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

再说,评论汹涌,有时候分不清黑白善恶,实在说不清。

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果然,特别的情形开始了。傍晚,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但不一会,说话声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不早不迟,偏偏要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我先是诧异,接着是很不安,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试望门外,谁也没有。好容易待到晚饭前,很多人聚在一起玩手机,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

“刚才,四老爷和谁生气呢?”我问。

“还不是和祥林嫂?”有人简捷的说。

“祥林嫂?怎么了?”我又赶紧的问。

“老了。”

“又死了?”我的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但他始终没有抬头,所以全不觉。我也就镇定了自己,接着问:“什么时候死的?”

“什么时候?——昨天夜里,或者就是今天罢。——我说不清。”

“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还不是淹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出去了。

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已经过去,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说不清”和他之所谓“淹死的”的宽慰,心地已经渐渐轻松;不过偶然之间,还似乎有些负疚。

晚饭后,四叔说:“一看就是个谬种,转世了还是害人……淹死了……却找我家的鱼塘……然而……可恨……”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去似乎瑟瑟有声,使人更加感到沉寂。

鲁镇的女人们和男人们,照例拿起了手机。他们间或拿出手机拍一拍,发个朋友圈,发个抖音快手什么的。然后,女人们男人们捧着手机,哈哈哈哈笑个不停,孩子们也跟着起哄,周围弥漫着快活的空气。

但是我总觉得不安,过了一夜,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豫感,在阴沉的雪天里,在无聊的书房里,这不安愈加强烈了。不如走罢,明天大吃一顿。福兴楼的清炖鱼翅,一元一大盘,价廉物美,现在不知增价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虽然已经云散,然而鱼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个……。

当日,鲁镇头条《祥林嫂淹死了》上了热搜。众人都说:“何必呢,申什么冤,还不是自讨苦吃?”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热闹。鲁镇的“歪坏”越来越多,男人们女人们人手一部手机,快活的空气越来越浓烈,世界,却异常的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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