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柏专栏 || 小说 乌嫂
乌嫂
作者 郭春柏
乌嫂,便是咱蒙庄老乌他婆娘。
老乌并不姓乌。山里毒毒的日头,赐给他一身乌焦巴锅的“腊肉皮”,满脸锅灰那是自不待言的。又加上这小子十八岁那年,因长期博采大山里洋芋苦荞之精华的缘故,便粗壮如一头小公牛了。那天,他赶场回来得稍晚,便与两个买嫁妆的女子同路。一路闲吹,他终于得知那俩女子要走的路还远着,狗日的就欲火中烧,扎实熬不住。回到家里,换衣裳,披一身破袼褙,几抹锅烟子,就檫得一脸的鬼眉日眼。
狗日的提把柴刀,抄小路截上那俩女子,柴刀高举,大叫:“给我把裤子脱了。”俩女子吓得筛糠,半天也没还过魂来。
狗日的再叫:“快,给老子脱开裤子!”一女醒水,流着泪解开裤带,一女不从,折身就溜。老乌也不去追,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关键时刻还是舍马保大车,便揪住解开裤带的,狠狠的过了顿“肥年”。
话说逃脱了的那女子跑到蒙庄,一路号啕,大呼救命。那阵子老吊是蒙庄大队民兵连长,接到报案,就吹了几声哨子,把庄上的基干民兵召集拢来,排家二户查看,看哪些人没在家里。那时还不兴“开放”,所有社员都捆死在生产队里干活。一家伙查下来,老吊就日骂了一大句:“不是老乌这狗日的是球?”
自那,“老乌”这诨号便叫出了名。
后来老乌就一直不敢归铺,远远的溜了出去。直到后来“改朝换代”,他又才回到蒙庄上来。
老乌回到蒙庄时,老吊已当了村长。老吊就对老乌说:“老乌,日你妈打酒来给老子喝!”
老乌醒水,就提了几斤“包谷大曲”给老吊。
老吊说:“老乌,日你妈这回你没事了。”
老乌嘿嘿笑,说老者你真好玩呢。
是嘛,在乡下,乡长村长们说你有事你就有事,说你没事你就没事了。好歹还不是人家一句话?
老乌回来是回来了,但是仍然打着光棍。老乌已经三十老几了。
在蒙庄呆的日子一长,狗日的又想偷鸡摸狗的乱来。
杨吊二在蒙庄称得上一条“社会”。小子长期在外边搞丢包撒籽玩三线,干些坑蒙拐骗的勾当,却把个婆娘放家里闲着搞“凉拌”。老乌这狗日的,七搞八整的,就跟杨吊二家的那刀“菜”裹上了。也不怪,俩狗日的都是干柴盼火种,久旱逢甘霖。
也是老乌活该倒霉,砍竹子遇节节刚好搞在点子上。那天晚上,杨吊二坐回家的那辆客车半路抛锚,待他赶到家里时,已是深夜两点过了。杨吊二拍自家门时,老乌还在他家床上“驾”着“马”呢。杨吊二捶了半天门,也没听到什么动静,担心屋里有“鬼”,就日骂起来。杨吊二家就一个“口袋门”。困在“马”上的老乌的心里比鬼抓还难受。那婆娘假装伸了个懒腰,问外边是哪个,才起床开门。老乌则猫在那婆娘的身后,门一打开,他就开溜,可杨吊二早有防备,老乌刚蹿出门,他就劈头一砖块盖将过去,老乌的头上立马开出朵“映山红”。
一天,老吊去找杨吊二,说:“日你妈杨吊二,这回涨水了吧?”涨水是江湖黑话,发财的意思。
“球!”杨吊二说。
“打酒来喝!”老吊说。
杨吊二抽给老吊一支“玉溪”。老吊放鼻孔下嗅嗅,说:“日你妈肯定贵得很。”
杨吊二说:“喝酒。”便从柜里拿出一瓶“鸭溪”来。
“喝!”老吊说。
杨吊二给老吊倒了半碗,自己倒半碗。
老吊呷了两口,说:“腊珍呢?”杨吊二他婆娘叫“腊珍”。
“打跑出去了。”杨吊二呷了一小口,说,“狗日的,我不在家里,她跟老乌乱来。哦,我早晚要来跟你们几个老者说一声,老乌哪个时候撞我手上,我叫他三刀六个眼。”
“日你妈杨吊二,”老吊说,“你凭哪样讲老乌裹你婆娘?人证物证呢?拿奸拿双,你拿到没有?我认为,大家差不多就算了,睁眼不见闭眼见的,何必这样认真?万一老乌有出入,我们叫他出个百把块钱,给你赔个礼算了。你要认真?哼!你信不信?我马上叫公安局的抓了你。我经常都在说,只要你不在近处乱来,我们大家,你帮我遮头,我帮你盖脚,过得去算了。你还要杀老乌,小伙子,各人要放醒水一点。”
“老者你说了算,”杨吊二说,“但是,你哪天叫老乌来,我们把那几句话抖抻了,以后我们弟兄还是弟兄。”
“那,你不要打他。”
“说了就是。”杨吊二说。
还是老吊出面,才使老乌和杨吊二的干戈化作玉帛,和平谈判那天,喝去了三十多斤老烧酒,十多条大汉个个弄得“现场直播”。一切,便在这一醉之后不了了之了。
后来,老吊以村长兼族长的双重身份召开了家族会议,几个老者就指着老乌一通牛七马八日妈捣娘的臭骂后得出结论:杨吊二之所以要杀老乌,原因在于老乌三十老几的人了还没个老婆,没老婆便会干出违法乱纪的事情,不但他自己凶险,而且也给整个家族丢脸。所以,目前的当务之急便是大家赶紧出主意想办法,帮老乌弄个婆娘,让狗日的别再去偷鸡摸狗。那时,二憨去昆明打砂被大山垮来壅了,他婆娘正好没找到着落,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吊和别的几个老者咬了半天耳朵之后,就断然作出决议:把二憨他婆娘安排给老乌。
起初,老乌有点犟嘴,老吊就满腔怒火,义愤填膺,说:“我日你妈老乌,只要人家不嫌你糠粗,你也别嫌人家米糙了嘛。老子说了算,日你妈你下个赶场天打个五几十斤老烧酒,买两挂火炮,到二憨家去,那边的工作我去做。你不听我们的,杨吊二杀死你狗日的我们不照闲。”在我们蒙庄,人们习惯把鞭炮称作“火炮”。
老乌哪里还敢扳?于是就买了几十斤老烧酒,又割了十几斤大肥肉,还买了两挂火炮去了二憨家。二憨死鬼家那间多日来一直阴风惨惨的茅草房里又空前地热闹了一回,整天划拳声不断,吼得咿唔呀呜的,一伙汉子个个红光满面,整得东倒西歪,到了天巴黑时分,所有“参战”者都被基本摆平。
火炮放过之后,老乌便成了“接脚杆二憨”。
在我们蒙庄,拈“二道菜”的便叫“接脚杆”。
但是,老乌这狗日的还真不是个东西,才接了一阵子“脚杆”,就他妈猖狂起来了。人都这样,不得肉吃想吃肉,杀了过年猪后又吃作胡(蒙庄土话:糟蹋的意思)。动不动,狗日的就揪起婆娘一顿猛捶。老乌信奉的真理便是:“牛打生,马打熟,婆娘越打越归服。”要是可以来一场打婆娘比赛的话,老乌肯定稳拿个世界冠军。或者,要是当年鄙人在写作上有今天这点火候的话,怕小子早就蹲进《吉尼斯世界记录大全》里头去了。为这,老吊没少黑脸打嘴的日骂他。那时,我父亲还在世,他是村民组的副组长,老共产党员,又好多管闲事,看老乌打他婆娘(其实严格说来他只有一半,有一半属于死鬼二憨),我父亲日骂他不说,还想扇他耳刮子呢。
经大家一番苦心劝说,老乌仍是听不进去,于是大伙就塌眼皮子,个别人甚至从中点暗火,杨吊二又来个里应外合,趁老乌一顿烧酒烂醉得酩酊如泥之际,那婆娘便跟了几个高脚贩子远远的朝山东溜了。
小子醉醒之后不见了婆娘,就张着大嘴数数落落的哭,并放出言语:要杀杨吊二。
大家都晓得老乌是那种屙尿做不了种的鸟人物,所以谁也懒得理睬他。
而现在这个乌嫂呢,则是上前年才跟老乌打山那边私奔来的。“私奔”一词说来热闹。其实,老乌跟乌嫂的“私奔”是不带任何浪漫情节的。因为听说乌嫂在山外已是儿女成群。乌嫂跟老乌来蒙庄之后不久,她那上届男人就领着两个十多岁的小子,每人提了根乌木老巴斗(即烟斗),坠着屁股找到蒙庄来了。当然了,强兵不打弱寨子,你两个毛毛虫算啥洋芋皮皮?当时,老乌和那新任乌嫂就找个地方“猫”了起来,上届男人和那俩小子在村头咂了一气闷烟,叽里咕噜日骂了一阵,便懒懒的走了。
于是,乌嫂便稳稳当当的成了乌嫂。
做了一阵乌嫂后,乌嫂终于明白过来,老乌并不如她所想象的那样本领戳天和伟大高尚。毕竟,在蒙庄,老乌就是这么个老乌。
在外边,老乌却总是日南道北,牛皮晃荡,满嘴跑舌头,油腔滑调,清一色的以厂长而自命,并兼以采购员而自居。
因为要活口,老乌不得不去弄些蒙庄人做手工白纸时所需的那种杉根来卖。去弄杉根时,老乌还带些手工白纸去卖,因而手上显得较为阔绰。
出产杉根的地方比较高寒,那些一辈子就跟洋芋和苦荞打交道的山民们都成了老乌的小佣,他们替老乌去挖杉根,还帮老乌运上车,老乌就数给他们白花花的票子。
老乌告诉他们,他是蒙庄白纸厂的厂长,兼采购员。山民们就叫他“厂长”,也有叫“采购”的。老乌也脆脆的应,煞有介事的,颇具厂长采购之规模。
老乌在外毕竟“混”了多年,脑髓也蛮够用的。为了装得“高贵”,他竟“认不得”洋芋和荞子。他长期落脚乌嫂她上届男人家里。上届男人给他洋芋吃,他说真香,还是第一回吃上这东西呢。上届男人说这是洋芋,他摇头,说没听到过,只是以前读书时,书上讲的那种“马铃薯”,倒是有点像这东西。老乌和那上届男人上山,就指着路边的荞子问那上届男人:“这红杆杆结绿籽籽的是啥?”那男人说是“球子”怎么连球子你都不认得我们可是拿它当主粮吃的呢。接着那男人就唱山歌给老乌听:
“甜球(荞)落地苦球(荞)生,
问妹日子落哪春;
问妹日子落哪咱,
哥来吃酒送人情。”
老乌说好听,再唱一首。那男人又唱:
“甜球(荞)落地苦球(荞)结,
问妹日子落哪月;
问妹日子落哪咱,
哥来吃酒又陪客。”
老乌越感兴趣,那男人越觉得老乌高贵无比。那天挖杉根回来,老乌说累了,要打酒给那男人解乏。老乌跑了十来里山路,才寻得两瓶臭糊气的包谷酒。提到那男人家里,老乌先打下埋伏,男人啦儿子啦,每人先整半碗给他们吞下去。酒一下肚,兴高起来,男人家几爷崽就要跟老乌“啄拳”。老乌心里有数,几回“大窝包谷”,就把男人他几爷崽给放翻了,各人倒在一边“扯风箱”。烧酒壮胆,老乌就跟那婆娘伸脚动手起来,那婆娘也不反抗,老乌就得寸进尺,得了一尺,就进一丈,于是就把这个后来变成了乌嫂的婆娘搞到了手。
当然,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山村农妇,能够嫁给一个堂堂皇皇的厂长,这肯定是哪个祖坟照映了。假若换着你,你愿守着几个火柴疙兜似的丈夫和儿女在大山深处靠洋芋苦荞度日还是要改弦更张去做个厂长夫人呢?这恐怕连傻瓜笨蛋窝囊废也不会选择前者吧。
乌嫂成了乌嫂之后才明白自己已上当受骗,但是悔之已来不及了。
厂长的华居怎么可能是几板土墙和几捆茅草呢?况且,蒙庄也没有什么白纸厂,都是一家一户的搞单干,家庭作坊式的。没有厂,又哪来的厂长和采购员呢?老乌顶多就他妈个“自由职业者”。
再说呢,也许是因为大山里一直没有镜子的缘故,所以让乌嫂难于知道自己的那份“尊容”够不够格充当一介厂长夫人的角色。乌嫂和老乌,还真他妈是江老妈配江老者。
乌嫂唯一的优点便是儿女成群的人了居然还不大显老,而不大显老就不等于样子能给许多人的眼睛打场“牙祭”。不是的。乌嫂的嘴皮子硬是很夸张的出奇的厚,两个鼻孔也翘翘的犹如望天洞一般朝着天空开放。人也不秀气,穿的鞋基本上可以做小孩子们划着游玩的舢舨船。
也许就是乌嫂样子不太动人的缘故,老乌这狗日的才经常拿拳脚去跟她“亲热”。乌嫂哭起来的声音也特大,整个蒙庄犹如播放高音喇叭。
只要老乌家的“高音喇叭”一叫,老吊就要去日骂老乌:“日你妈老乌,你再不听招呼,你再打嘛,你妈跑了你就不要张着大嘴哭起来吵球人!”“你妈”指的乌嫂。
老乌不敢抵嘴,乌嫂檫干眼泪,关小音量,甚至立马切断电源,停止播放,脸上扯出一片很勉强的临时笑容,说:“大爷爷,来家里坐。”
“不坐了,儿哟,你好好过你的日子,老乌再敢打你,看老子不喊几个人把他狗日的拴起来。”老吊大大咧咧地说。
自从那次老乌一去不回之后,乌嫂才没再放“高音喇叭”了。
老乌是去年清明节前夕出门去的,他去的时候给蒙庄的白纸匠们赊了一千多刀“挂清白纸”拖了出去,一去就是几打几个月不回来,一伙白纸匠个个气得日娘骂老子,但又无可奈何。反正,老乌就那几板土墙、几捆茅草和那个人嫌鬼不爱的乌嫂,用老吊的话说:“老乌这狗日的去了,家里连球都没有一条。”
乌嫂地里的庄稼缺肥料,哪一棵禾苗是她家的都大认得出来。乌嫂巴望着老乌捎钱回家买肥料,但一天望一天的便望落空了。刚进七月,包谷还没黄壳,乌嫂就开始“盘新”,到了正式收成时,只有四五小背毛壳毛脑的尖标标堆在屋角。进得十月,乌嫂就叫喊口粮危机了。
老吊看他可怜,就划给她一百斤救济粮,并对她说:“儿哟,我今天承包了一点活路,让你给做点吧,修对面这所学校,需要很多砂石料子,两角钱一百斤,河沟里头的石头,你尽管去捶、去筛吧,整好了你背去称就是了。”
于是,乌嫂就整天的在河滩上敲砂、筛砂,下大雪大凌刮大风她也不怕,手背上,纵横交错地开着麻皴,手握着锤子用力一敲,就震得殷红的生血从那皴裂口里流出来。
敲好筛好之后,又一个人一背一背的背,一直背到腊月二十五,才把整所中学所需的砂背完。
快过年了,老乌也还没有回来。
腊月二十八那天“赶教场”,乌嫂买了几十斤米,提了一笼猪大肠,又买了两挂火炮,此外还七零八落的买了好多“年货”呢。
大年初一早上,阵阵鞭炮响彻山谷,蒙庄被笼罩在一派节日的喜庆氛围之中。
老吊他们吃过早点,就准备去赶花场唱山歌。走出寨子的时候,老吊无意间回过头去,竟然发现新大陆似的尖叫起来:“咦,你们看老乌家,咦!”
大伙回过头去,只见老乌家那低矮的土墙房的竹篱笆门两边,竟然贴着一副红红的春联。
(载《高原》1996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