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就是要一尘不染地活着
银行高层大厦门前广场上,因为搞大型周年庆祝活动,在半空里挂满了大红灯笼。每个进入大厦的人,都要从那一片灯笼海里穿过。旋转门还只打开一点点,就进来一个柜员,这人腰细得不盈一握,两条长腿让她像一只白鹤,仿佛只要有一条一指宽的门缝就能自由进出。她赞一句:“灯笼真好看,咱们银行今年真是大手笔啊!”大堂经理一边帮她打卡,一边笑着点头:“那是,也不能让工行把咱们比下去啊。”
营业部大厅白天也点着LED灯,因为大厦用的全部是深绿玻璃,几乎不透日光,玻璃只是窗子的附加符号,和采光完全没关系。这样的早晨,大厅里还没有客户,所有柜员很快都已各就各位。他们身穿深蓝西装、白衬衫,胸前端端正正佩戴着公号徽章,仿佛每个人都是一架运转精准的机器。
忽然,那个白鹤柜员像一根筷子上滑脱的面条, 从高高的座椅上滑了下去。惊叫声、杂沓的脚步声、打急救电话声,带着阵阵回音一波一波漫过清晨旷野般的大厅,她却全听不见。
送到中心医院急救中心时,她已经醒转。先是验血,她微睁着一双深渊般的眼睛看血从胳膊上的血管里被抽出来——那曾是一双黑亮黑亮的美目,脸苍白如纸——她本来就肤白如瓷。
然后有护士喊她的名字——杜若,多美的名字,不过又有几人知道那名字的含义,通知她住院输血——血色素只有4克,她的生命危在旦夕。长期子宫功能性出血,让她脆弱如一枚失了水分的叶子。用仅有的一点力气反抗,她坚持说自己没事,不用住院,不用输血,给拿点药就行。
送她来的同事们七嘴八舌劝她住院。主治医生甚为惊奇,时刻有生命危险的人,如何能长期坚持高强度的工作?简直是奇迹啊,她是你们银行的劳模么?医生看她执拗,就让他们通知病患家属。一时房间里没了声音——她离婚了,女儿在广州上大学,父母也已去世。她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输了两千CC的血,保住了她的命。一俟好转,她就坚持出院了。高温酷暑,温度计的红线是用火在烧,她却感觉不到天气的炎热。路途遥远,女儿不能及时赶回来。前夫得了白血病,他身边原来女人走马灯一样,到这时不走马了,走得一个也不剩。他挣了一些钱,全用在了医药上,然后两手空空告别了这个世界。她久已习惯了一个人的状态。
那个曾英俊挺拔的男人,是她生命里的初恋。然而婚后第三年,她怀抱婴儿哺乳时,他在另一个女人的身边度春宵。她辛苦地接送女儿上下学时,他回来又离去,只把家当时临时落脚的旅店。他的一生,不过是追逐金钱与女人的一生,最后,这两样他一样也不剩下,只把给她的伤换成结痂后的疤。
她不是不记得,大学毕业如何追随他来到东北小城,新婚经济拮据而感觉却无比甜蜜。后来有一天她提前回家,一打开家门,就看到门口地垫上一双血红的高跟凉拖鞋,像两枚大大的惊叹号。惊叹号瞬间就打乱了她的平静与矜持,她抓起床边一把凳子向他抡去,他竟一抬手接住了。惊叹号被它的主人穿走了,他伏低做小哄她,任由她抓他踢他。
她不是不记得,因为他管不住自己,后来别人曾怎样传播他的艳遇丑闻,伤害她,看她的笑话——在别人是笑料,在她是悲剧。
她不是不记得,父母又怎样逼她复婚,只道给他一个机会,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他怎样发誓要痛改前非,然而却很快重蹈覆辙。
两次结婚,两次离婚,都是跟同一个男人。他热恋中的海誓山盟,初婚时的甜言蜜语,临终电话里的痛彻忏悔,渐渐模糊成她不愿触及的昨日记忆,清晰成她今天的淡定自如。
多少人好心劝她:“再往前走一步,再找个人吧,也好有个说话唠嗑儿、端茶送药的伴儿。”
主意在她心里,她只是长久地沉默。“杜若,杜若,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你啊!”听他最后来不及似地喊,那时也还不是沉默?她的泪,不流出来,只是回流到心里,变成一种倔强。
宽大的木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床单边缘绣着的蓝灰碎花,有如雪上的阴影。这个被父母翻《诗经》取名为杜若的女子,她苍白纤细的手指,正拂过床单布的斜纹,拂过碎花的朵瓣与藤蔓。自从一个人生活,她就将所有的床品所有的家具都换成了白色。有人说像宾馆——可能她们心里说更像医院,只是不好说出口而已。可是她不在乎,管它呢,老娘就是要一尘不染地活着!
四十七岁,在女性可能已是花期渐退,等待年华老去的季节。因为终于清空,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空旷,于是她能听见回声了,她竟然可以自己和自己对话了。
他死在四十七岁上。不因为病,却也是正在寻欢作乐的年纪,到处都是他挥霍人生的乐园。
有人对她说:“他这么快就交代了,真是报应啊!”
她不爱听。爱的对面不一定都是恨。她已经放下了和恨有关的一切附加物。没有谁,比她更能体会爱恨冷暖。孑然一身,绣榻背寒,总比心里的寒要好过太多。
她慢慢地起身,慢慢地穿上白色的拖鞋,再慢慢地走到厨房去。她要为自己热一杯牛奶。过道里的大镜子映出她的身影,洁白的睡衣飘着药香掠过光滑的、冰凉的镜面。她头发很长,因为没有梳起来,一直长到腰际,是一匹有些零乱的黑缎子。
一百个人,有一百样人生,谁能尽述它的姿态?就算自己有杜若的芬芳而无人能欣赏与珍惜,但作为一个平凡的女子,总有一万个活下去的理由吧!相比那些认为她孤独可怜的人,她觉得谁比谁活得精彩还真不一定呢。
白色微波炉“叮”地一声响,通知她牛奶热好了。她端出大玻璃杯,坐到铺着雪白台布的餐桌前。杯子里,是香浓的白,杯口一圈细碎的小汽泡,是一串串可以吃的小白珠子,是给历尽苦难却坚持认真活着的人,坚持美美地享用它的人的犒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