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兴良谈同性卖淫案：客观解释对罪刑法定原则的贯彻

小编按

法律的生命力不在于逻辑而在于经验，法律的精髓也不在于条文本身而在于如何解释。我国刑法理论上有主观解释论与客观解释论的学说之争，近年多以后者为通说。

北京大学法学院陈兴良教授“案例刑法研究”系列视频第三期中，他解读的李某组织卖淫案，法官正是从客观解释的立场出发把握刑法用语的内涵，“卖淫”这个古老的词汇由此也涵盖了社会上新形式的违法行为——同性性交易。

文字全记录如下。

客观解释对罪刑法定原则的贯彻

陈兴良谈同性卖淫案

李宁组织卖淫案，这里面就涉及到一个刑法解释的限度问题，同时也涉及到一个罪刑法定的问题。因为李宁组织卖淫案，他是组织男性之间进行性交易，由此而谋利，这个案件的核心问题就涉及到，如何来理解刑法中的“卖淫”这个词。我们过去所理解的“卖淫”，指的是妇女向男性出卖肉体，因此卖淫只能是女性向男性卖淫；但后来《刑法》做了修改，将“卖淫”规定为是向“他人”卖淫，这个“他人”，既包括男性，也包括女性。因此无论是女性向男性卖淫，还是男性向女性卖淫，都属于卖淫，而组织者构成组织卖淫罪，这些都毫无争议。

但是李宁这个案件特殊性就在于，他是组织男性向男性卖淫，也就是同性之间的性交易。那么这种同性之间的性交易，是否属于卖淫？对于组织者，能不能认定为组织卖淫罪？由于在这点上就存在争议，因此李宁案件一经公开，在司法机关内部就存在很大争议。当然这个案件最终对李宁是以组织卖淫罪定罪判刑。那么这里面就涉及到，在罪刑法定的原则下，如何来理解法律解释的限度？

在解释法律的时候，存在一个刑法解释立场问题。从理论上来看，解释法律主要是有两种立场，第一种是主观解释论，另外一种是客观解释论。那么所谓主观解释论，就是认为解释法律，主要是阐明立法原意，而立法原意是指，立法者在制定法条的时候他的主观意图，因此，法律解释的结论应当符合立法者的意图。这样一种观点就被称为主观解释论。

另外一种观点是客观解释论，所谓客观解释论，就认为对法条的解释，并不是要去寻找立法者的意图，而是要去确定法条的语义可能的边界，只要是在法条语义的可能边界范围内的，都属于法条的含义，都可以用来指导司法办案。

由此可见，这两种解释是不一样的，相对来说，主观解释论，它可能拘泥于限制于对立法的含义的一个探寻。这样一种观点好像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法律条文是立法者制定的，立法者制定时，他想要通过这个法条，表达出什么样一种意图，对于我们理解法条是具有最主要的意义。

但是主观解释论，它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这种立法意图本身，它是难以寻找的。首先立法者的确定，就是一个难题，立法者到底是谁？比如就我们国家来说，立法草案，是由全国人大的法律工作委员会来起草的，但是法律工作委员会，他们虽然起草法律文本，但他本身并不是一个立法者，法律草案要经过全国人大常委会的法律委员会来审议。法律委员会，它具有一种立法权，但是像刑法这样的基本法律，它的立法权属于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刑法草案在经过全国人民代表大会表决，才能通过，而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有3000多个代表，那么到底谁是立法者，谁的意思能够代表立法者的意思，这一点本身就很难确定。因此主观解释论，在可行性上可能存在一定问题。

而另一方面，立法者在立法时的意思是过去时，法律公布出来以后，后来的犯罪情况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如果法条完全拘泥于立法时的意思，而不去考虑将来的犯罪情况的发展，那么这样一种刑法观，可能是比较保守的，有时候可能是存在一定滞后性，因此从这意义上来说，客观解释论，具有一定合理性。

客观解释论认为，法律制定出来以后，我们不是根据立法原意而是根据法条来指导办案。法条是由语言构成的，因此只要是在语义范围之内，都属于法律解释内容。那么在法律解释时，只要是没有超过语义的可能边界，都认为是合法的。

就李宁案件而言，“卖淫”这个词，它按照有关的法律的修改来看，它显然能够包括妇女向男性卖淫，以及男性向妇女卖淫，显然在立法的时候，确实没有考虑到同性之间卖淫、同性之间性交易的这种情况。但是后来在现实生活当中，出现了同性之间的性交易这种现象，而把它归入卖淫范围，如果是不违反“卖淫”这个词的语义的情况下，按照客观解释论，是完全可以对相关法条做出这样的解释的。

所以客观解释论，在我们国家目前还是占主导地位的。在李宁组织卖淫案件当中，有关的裁判理由也表达了这样一种客观解释论的立场，我认为这是比较合理的。因此通过李宁卖淫案，展开对法律解释的立场以及解释的限度的讨论，对于正确地贯彻我国刑法中的罪刑法定原则，是具有重要意义的。

《案例刑法研究（总论）》在编辑过程当中，对一些真实案例有关的个人姓名等信息，做了一些技术处理。这种技术处理，主要是为了消除一些可能会出现的不利的后果，但这些案例本身是真实的，因此才被赋予生命。刑法中的案例有两种，一种是所谓的教学案例，其是为了教学的需要而编写的，当然这种教学案例，可能是有一定的真实案例的原型，但是它是进行了进一步改写，所以这些案例是虚拟的；另外一部分就是真实的案例，这些案例在司法实践当中是真实存在的。《案例刑法研究（总论）》这本书里面，所有收入的案件都是真实的案例，只不过对这些真实案例，进行了某些编辑加工。只有对真实的案例进行研究，才能够反映我们司法实践当中的现实情况。这样一种研究结论，才是具有现实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