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东：斯人如彩虹

在《我为何而活》中，罗素写到：“有三种情感，单纯而强烈，支配着我的一生：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以及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

记得我第一次读到这篇文章，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罗素的情感深深打动了我，尤其是对人类苦难不可遏止的同情。“那些痛苦的呼唤在我内心深处回响。饥饿中的孩子，被压迫和折磨的人们，给子女造成重担的无助老人，以及孤独、贫穷和痛苦的整个世界，都是对人类理想生活的嘲讽。”

面对这些苦难，知识分子常常无能为力。表达一下同情、悲悯，那就很不错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但罗素不，他是一个真正的人道主义者，一个坚定的反战主义者，一个执拗的反核主义者。

明知不可而为之，推动他不顾一切的，就是“对苦难者充满了不可遏止的同情”。经历了一战、二战和越战，罗素从来没有忘记过人民的苦难，他不顾年迈，到处奔走，大声疾呼。

1961年，由于组织反核游行，罗素遭到有关部门的监禁。宣判结果时，有人喊道：“羞耻啊羞耻，89岁了还蹲监狱。”罗素勃然大怒：“年龄跟这个有什么关系？”当罗素走出法庭的时候，人们像欢迎英雄一样欢迎他。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就是罗素，大写的罗素！

我是底层的百姓，我和罗素一样对人类苦难充满了不可遏止的同情。同情他们，也同情我自己。在这个同情中，我明白了有死的一生应该如何去活。

另外一个人也叫卢梭。读卢梭的 《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 我又一次深深地被折服。

卢梭说：“因为出卖自由就等于出卖自己的生命，但没有任何人是他自己生命的主人。”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但很多人出卖自由，任何人都不能成为生命的主人，这多么可悲。

“只有当人类相互间产生依赖，并且相互间的需求将他们联系起来后，奴役关系才会形成。一个人在被奴化前，必定经过了依赖他人的经历。”

依赖会产生依附，依附会失去自我，失去自我会被奴役。所有的奴役自身都是参与者，是同谋。

卢梭多么深刻。但仅仅是深刻未必可爱，也未必动人。卢梭也说到了怜悯。他说：正是有了怜悯心，强壮的野蛮人只要能够在别处觅得食物，就绝不会剥夺一个柔弱的小孩或者一个年迈的残疾人本就脆弱的生命；怜悯心让整个人类遵循另一个天生善良的准则：“在尽可能不损害他人利益的前提下追求自己的幸福。”

当看到人类的苦难时，卢梭不由自主热泪盈眶。这就是卢梭，既能深刻阐释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又能对人类的苦难有不可遏止的怜悯。

人为什么而活着？那就是人不能为吃米而活着，还应该有精神。也不能仅仅为精神而活着，还要关心粮食和蔬菜。更不能仅仅为自己而活，还应该关心所有的人。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如果每个人都这样想，这就不是一个社会，而是一个地狱。天堂和地狱，是同一个世界，关键是活在里面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遗憾的是，我后来阅读发现，我所仰慕的卢梭，只爱抽象的人类，根本不爱具体的人。因为爱抽象的人类，靠嘴巴就可以了。爱具体的人，要靠具体的行动。卢梭太忙了。据说，卢梭和女仆长期同居后结婚, 后者为他生了五个孩子, 卢梭都把他们送到了孤儿院。他在 《忏悔录》 中为自己辩护，说他忙着爱人类, 以至于没有时间来关心自己的孩子。

中国很多士大夫也是如此。他们也对人民有不可遏止的同情。“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但在同情和鞭挞完之后，他们高高兴兴喝酒吃肉去了，因为有悲悯情怀，他们感觉自己登上了道德高地，获得了一种人格优越感。这样的诗人数不胜数。真正知行合一的人，可能还是杜甫。他才是诗圣，他的诗才堪称诗史。

那么，人究竟为何而活？应该是真正地对人类苦难的不可遏止的同情，是自己面临苦难还同情他人的同理心和共情力。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正因为这样，所以当我看到下面这则来自我家乡的新闻，不由得眼眶潮湿，鼻子发酸，心灵获得洗涤。什么叫人生的价值，什么叫生命的意义，对此我似乎有了更深的理解。

8月9日，安徽亳州18岁女孩贾雨婷，骑着电动车出门。不幸突然降临了，一辆飞驰的货车把她撞倒在地。经过医院奋力抢救，最终还是未能挽回雨婷年轻的生命。

18岁的孩子啊，雨婷父母很可能失孤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撕心裂肺，长相思，摧心肝。但在雨婷弥留之际，雨婷一家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要捐献出雨婷所有的器官，捐出一个肝脏、两个肾脏以及一对角膜。这一个伟大的决定，能够给三个人带来生的希望，给两个人带来绝对的光明。

18岁的雨婷

目前一个肝脏和两个肾脏已经顺利移植成功，挽救了三个病人。一对角膜，正准备移植，将会有两个人重见光明。

18岁，多么美好的年华。雨婷我看了照片，多么美丽的一个姑娘，可惜惨遭不幸。这是人间悲剧，老天作孽。任何一个父母都经受不了这个打击，雨婷父母也一样。但雨婷父母却从丧女的痛苦中升华出来，做出了惊人的决定。他们说“孩子才过完18岁生日，这么年轻，我们希望她的生命能以另外一种形式在别人身上得到延续。”

“生命给我以痛，我却报之以歌。”雨婷的一生虽然短暂，似乎还没有真正展开，但她的爱，包括她爸妈对世界的爱和理解，不会因此而消失。雨婷是折翅的天使，但却是一个生命的精灵，她不仅给他人带来光明，还给他人带来生命。这是我的家乡，我的土地，我血肉相连的乡亲啊！

全体医护致敬生命的天使雨婷

我再一次理解了人为何而活。当自己遭遇厄运，失去挚爱的亲人，穿越无法预知的黑暗的大门，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那么，就把剩余的生命全部馈赠给别人，让你的爱还活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