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铁:蓝烟囱丨新刊
肖铁:
肖铁,200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2004年毕业于美国威斯康星大学研究生院东亚文化系。现居美国,执教于印第安纳大学伯明顿分校。著有长篇小说《飞行的杀手》等。
导读:
儿童小事,事关国族大事,又是中国人在海外的典型尴尬。
蓝烟囱
肖铁
球场上,几个低年级的小孩热情高涨地打全场。戴棒球帽的那个个子最高,但动作不协调,常常被自己绊倒。有个小孩袜子一直提到膝盖下面,异常兴奋,边叫边跑,可惜老也碰不到球。他们两个一队,但又像是各自为政,自得其乐。另一队是哥哥和弟弟。哥哥是个机会主义者,不怎么冲上去抢球,只是站在没人的地方,等球滚到他这边,他才活动一下。弟弟脚步灵活,左冲右闪,可惜个子太矮,常常被棒球帽帽掉。不过弟弟和棒球帽好像关系不错,虽然一起摔倒了好几次,但都没有打闹起来。
“那真是个长相奇怪的烟囱啊!”
一位穿着T恤衫的老人,带着浓浓的南方口音,对老徐说。他们坐在同一张长椅上。球场边只有两把长椅。另一把上坐着一位穿藕荷色连衣裙的女人,墨镜很大,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只把红红的嘴露出来。
老徐点头客气了一下,不知道老人在说什么,没有接茬。
球场的一边是一些金属的健身器械和滑梯,很多女孩子在玩单杠和爬竿,几个男孩在互相追跑,有时会撞到女孩身上。球场的另一边是一大片草坪,被柏油铺的环形跑道包围起来。草坪外面能看到几家民房,屋顶上都有烟囱,有的家还有两个,不过长相都是普通的长方形。老徐不知道身边的老人什么意思。
球又一次自己滚到了哥哥身边,哥哥正要弯身捡起来,弟弟却早已经风风火火地冲过来,轻盈地从地上抄起球,虽然面前没有人,但还是身体左右一晃,躲开了假想的防守队员,开始了他练习已久的三步上篮。迈到第四步时,穿长筒袜的小孩终于追上了他,撞到弟弟身上,一起摔倒了。棒球帽也来凑热闹,跑过来,脚下拌蒜,摔到了一起。球从他们身下滚了出来。哥哥已经到了篮下,捡起球,球打板进框。一比零。
“说实话,那个烟囱看起来真的不正常。”
老徐不得不手指着草坪外边房子的方向,疑惑地问老人是在说哪个烟囱。
“啊,你还没有看新闻。”老人一边说,一边从屁股底下抽出来一张坐得有些发软的《布镇先锋报》,“你拿着看吧,我已经看完了。”
孩子们终于还是打起来了,不过是和一个高年级的男孩。这个穿红色短裤的大小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和小孩子们一起玩起来,又不知为什么坐到了棒球帽的肚子上,双手握着棒球帽的双手,不知是在进攻还是在防守,不像在打架,倒像是在合演一出蹩脚的舞蹈。然后弟弟也加入了,应该是想保护棒球帽,不过嘴撞到了什么人的胳膊肘,立刻流了血。
篮球被什么人的脚踹了出来。哥哥捡起来,又进球了。
“是时候该回家喽!”老人拍拍腿,站起来,对老徐说,“你小儿子篮球有两下子!”
打球的里面只有两个亚洲面孔的小孩,老人不用猜也能明白老徐是他们的爸爸。
穿连衣裙的女人也站了起来,紧身连衣裙把她臀部一下子包了起来,颤动着,像刚出锅的嫩鸡蛋羹,肥大得和头上过大的墨镜形成了很好的呼应。
他们分别把棒球帽和红短裤带走了。
弟弟眼泪汪汪地跑过来,嘴唇肿了,还挂着血。老徐想给他擦,在兜里摸了半天,才发现没带纸,只能用手给孩子抹了抹。可能是抹的时候把孩子碰疼了,他使劲打老徐的胳膊。
哥哥在旁边用英语跟老徐说:“今天他被人打了。”
“我看见了!”
回家的路上,哥哥走在前面,弟弟耷拉着脑袋拖在后面。老徐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往常都是弟弟迫不及待地要在前面带路,哥哥总对回家热情不大。就算是刚才打球常常遭到封盖, 也不该这样垂头丧气吧。
老徐停了下来,等弟弟走到身边,搂住他,问他怎么了。弟弟一下子哭了,但没说话。老徐冲前面已经走到路口的哥哥大喊:“你知道弟弟今天怎么回事吗?”
“他被人打了。我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
老徐问弟弟是不是因为刚才嘴唇挨了一肘子。弟弟哭得声音更大了,指着自己的眼角说不是。老徐这才发现弟弟的眼睛里有红色的血丝,眼角也好像有点儿肿。他明白是白天学校里出事了,便问孩子是谁打的,老师有没有管。
哥哥这时候已经跑过来了,抢着说:“是约书亚!我认识那个小孩。”
“老师看见了吗?你告诉你的玛莎老师了吗?她没管吗?”老徐几乎是大喊地问,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
可能是老徐的语气把弟弟吓到了,孩子哆嗦着嘴唇哽咽地说:“玛……玛……玛莎老……老师没在,雷蒙德老师把我们叫到了一边,不让我们玩……玩……玩了。”说到不让玩的时候,弟弟的声音又颤抖起来。
哥哥在旁边补充了重要的信息:“约书亚是在我们课间休息的时候打的他,然后雷蒙德老师就把他们俩儿叫到一边去了。我还跟他说是约书亚先动的手呢,不过他好像没听见。”
每次孩子们跟他说英文的时候,老徐总是会说“跟我说中文”。但这次他忘了。老徐没听说过这位雷老师,当然也没听说过约书亚,他只是觉得脑袋腾地一下涨起来。他一把抱起弟弟,大步往回走。哥哥在后面一边小跑,一边说:“约书亚早回家了,我刚才看见他爸开车把他带走了。”老徐头也不回地说:“咱们找老师去,找校长去。”弟弟哭的声音更大了。
小学的楼门已经关了,传达室也没有人,不过老徐还是使劲按门铃。哥哥把书包扔在地上,跑到门口的草坪上玩儿。弟弟已经不哭了,可能知道和自己有关系,所以没有跟哥哥去玩,而是和老徐一起站在透明的玻璃门外,等着看里面有什么反应。
老徐又按了几次门铃,隔着玻璃门,听不见声音,不知道门铃到底响没响。他跟弟弟说:“没事,你去和哥哥玩吧。”弟弟如释重负地跑走了。
教室和走廊的灯都还亮着。老徐趴在玻璃门上往里看,面对大门的一面墙上是三、四年级学生集体画的一片森林,今年的主题是环保,哥哥告诉过老徐,里面有一棵松树是他画的,他很遗憾老师没有让他画他自认为最擅长的飞鸟。地面反着光,好像是刚刚清洁过。教室的门都开着,厕所的门也开着,一个人也没有。老徐沿着草坪的边缘,走到楼的侧面,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往里看,直到走到学校的食堂外面,才看到里面有一个穿灰色制服的人正把椅子扣在长桌上。餐厅很大,有很多桌子和更多的椅子,几排椅子已经撅着屁股跪在桌子上了,门口放着黄色水桶和棕色墩布,这里的工作才刚刚开始。老徐敲了敲玻璃窗,见没反应,便跑到那个人对面的窗户外面,更使劲地敲。
那个人看到了这个在窗户外面张牙舞爪的中年瘦高的亚洲人,摘下大得夸张的红色耳机,走到了窗户旁。老徐在外面挥着手,嘴巴一张一合,像鱼缸里缺氧的金鱼。他把窗户推开了一条缝,问老徐:“东西忘在学校了?”得知老徐要找雷蒙德或者玛莎老师或者校长后,他又戴上了耳机,跟老徐说,“你看这里还有人吗?你找到了告诉我。”然后关上了窗户。
天已经黑了。弟弟边喊饿边小跑着想跟上大步往家赶的老徐。
老徐本来没想要这么晚回家,所以没穿外套,只穿了一件衬衣。太阳没了,冷风顺着领口往里面灌。老徐清醒了些,意识到自己有点儿反应过度,可能本来没多大事,别再让自己把小孩吓坏了。
老徐放慢脚步,主动把两个孩子的书包都拿了过来,然后左右手拉着哥哥弟弟,问他们:“今晚谁想吃汉堡包?”两个孩子都欢呼起来,并要求一定要有炸薯条。
汉堡店里正在展出布镇中小学残障儿童的美术作品。弟弟很兴奋,说上星期美术老师说起过,他差点就忘了,然后拿着汉堡,一边吃,一边一张张地看,竟真的找到了他认识的一个小孩的画,大声叫哥哥和老徐过去看。是一大团红棕色,里面有几个交叉在一起的圈,圈里面还有些黄色的点。老徐问孩子们这画的是什么。弟弟无所谓地说:“什么都不是。他画得不行!他拿笔的姿势也不对。”老徐看着孩子还泛着血丝的眼,自己的眼睛突然湿了。
晚上,弟弟想跟哥哥睡一张床。哥哥很懂事地同意了。
老徐本想问弟弟在学校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忍住没问,怕把孩子问哭了。他在弟弟和哥哥的额头上吻了一下,说:“小心别从床上滚下来啊。”然后关了灯,关上了门。这是一个建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老房子,很小,一进门就是客厅,左手边是厨房和一间只能放下一张小圆桌的餐厅,右手边是两间不大的卧室。卧室中间是厕所。虽然才9点,外面已经一片漆黑了。起风了,风从树杈间呼啸而过,转个圈,又回来。去年,从芝加哥搬到布镇的时候,他曾信誓旦旦地想要开始新的生活,但那股热乎气很快就没了。现在,老徐觉得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了,有时他也觉得世界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他倒了杯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这才发现裤兜里还一直塞着老头给的报纸。打开,第一版上就是醒目的大标题:《尸体在烟囱里!》。原来是布镇的警察找到了几天前失踪的四年级男生,竟然是卡在了一栋废弃了的房子的烟囱里。报道里说,威廉姆斯周五就没有回家,他父亲说自己没有立刻报警是因为小威经常放学不回家,不过每次第二天都自己回来了。如果给警察打了电话,结果第二天孩子又出现了,那时他会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老威这样说。警察费尔南德斯先生则表示,这个废弃的房子就在小威家斜对面,周一接到报警来这里调查的时候,他就觉得这栋房子哪不对劲,但又说不清楚是什么。“晚上躺在床上,才突然明白,是烟囱,是烟囱看着很奇怪,”费尔南德斯先生说,“是上帝让我第二天一大早就爬上屋顶,拿着手电筒顺着烟囱往里面照的,就像也是上帝每天早晨让我睁开双眼迎接新的一天一样。”没人知道小威一个四年级的小学生是怎么爬上屋顶又爬进烟囱的,小威的体育老师说他不爱运动,最怕练鞍马,所以他认为要是没有别人或者工具的帮助,小威自己一个人不可能爬上去。报道的最后是一个请大家捐款的网页:小威葬礼的花销老威还没有着落。
老徐已经很久没读报纸了,《布镇先锋报》这样的小报虽然在各个超市门口都免费发送,他却从没有拿过。他觉得只有本地人才会看这样的报纸,而自己算布镇人吗?如果不算,他又算什么人呢?老徐看完了占据两个整版的故事,然后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小威要钻到烟囱里去,为什么老威对孩子的安全那样有信心,为什么上帝会关心费尔南德斯的工作,怕不怕练鞍马与小威的死又有他妈什么关系。他打开手机,搜关于这件事的新闻,结果都还不如《布镇先锋报》里报道得详细。整件事像个打不出来的喷嚏让他烦躁着急。
那个募捐的网页上只有一张小威的照片,照片下面是生卒年月日和已募捐到的数量(一千五百块),然后是“如果您想捐款,请点击此处”。老徐没有点开链接,只是拿着笔记本电脑,看着黝黑的窗外发愣。
第二天清早,老徐仔细观察了弟弟的眼睛。已经好了,一点儿血丝也没有了,眼角也不肿,平滑得像瓷器一样。
上学的路上,两个孩子一直在激烈地讨论中午休息时常玩的一种老徐从没听说过的游戏。讨论的重点是个叫杰森的小孩,小矮个,但总是这个游戏的冠军。他是兄弟俩共同的敌人。哥哥和弟弟一致认为杰森玩得好的原因就是他老耍赖,不过他们也承认杰森像猴子一样灵活,总能躲开砸向自己的皮球。“但球碰到他的时候,他都说不算,重来。”弟弟对此愤愤不平。一路上,两个人都在手舞足蹈地设计打败杰森的战术,老徐想插话,但又不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学校门口全是人。这是所公立小学。布镇只有两所公立小学,西边一所,东边一所。哥哥弟弟上的是东边的这所,据说比西边的好一些。各种各样的家长穿着四季的衣服在送各种各样的孩子,主要是白人,但也有黄色、棕色、黑色,以及这些颜色调和出的其他肤色的人,挤在校门外面。
老徐蹲下来,拉住哥哥弟弟,让他们别和不听话的小孩玩,让他们离坏小孩远点儿,如果有人欺负他们就赶快告诉老师。他们说都知道了,都知道了。他们眼睛忙乱地寻找着自己的同学,已经等不及要离开老徐,混进那堆颜色里去了。8点45分,铃一响,校门开了,孩子们呼啦呼啦地往里挤。一会儿,门前又恢复了原有的灰色。
老徐等到所有人都走了,才敲门,走进传达室。坐在门口的一位胸部巨大的中年女人,抬起头问老徐:“给孩子送东西?老师叫什么?”老徐一低头就看到她松软的乳沟,只得很不自然地盯着她的额头,说想要见一下雷蒙德老师。她回头冲办公室里大喊:“莎拉,雷蒙德老师今天来了吗?”她身后摆着两套桌椅,不过没有人,后面有三间屋子,都开着门,一间是校长室,另外两间没有挂牌子。老徐听到莎拉的声音从一间屋子里传出来:“今天没来,他上一三五。”
门口的女人冲老徐摊开手,抿了抿嘴:“你知道,他只是我们的兼职老师,他不是每天都来。”
这时候,校铃又响了,女人立刻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用手把低领的毛衣往下拽了拽,很自豪地挺起露出一大半的胸。老徐刚要说话,就被她伸出的丰满的右手制止住了。美国国歌已经从看不见的地方涌出来,把整个教学楼灌满了。老徐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双手下垂放在裤子两边,面对面和她距离很近地站在一处,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转过身,去看女人正在看的方向。国歌唱完一遍后,又唱了一遍,直到女人又坐下来,老徐才确定国歌唱完了。
女人低头继续手头的事。老徐犹豫自己该不该走,但又觉得女人身后校长室敞开的屋门正张开手臂等他进去。他轻轻咳了一下,问能不能见一下校长。女人抬起来头,看着老徐,好像很吃惊他还站在这儿。
“您有预约吗?”
“嗯?”
“那您有什么紧急的事吗?”
老徐感觉出了语气中正在不断减少的耐心,抱歉打断了她早晨的工作,然后语速很快地讲述了自己二年级的小孩昨天课间休息时的遭遇,并表示自己只是想了解一下情况。
她一直看着老徐,老徐停下来后仍然盯着老徐,好像老徐还没有说完,还应该继续说点什么。
正在老徐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莎拉从后面一间屋子里走出来,一边低头在前台女人的桌子上找什么东西,一边说:“孩子在医院里吗?我们需要一张医生开的检查证明,”然后把一张表格放在老徐面前,“如果您想投诉的话,请填好这张表,笔在那儿。”她指了指台子上一个藤编的笔筒,几根圆珠笔正懒散地斜靠在笔筒的边沿,每根笔后面都绑着塑料做的向日葵花,像戴着黄草帽的狂欢节女郎。
莎拉的出现让老徐有些措手不及,他回想自己刚才的话,怕有什么用词不当,给人有要投诉学校的暗示,但又想不出来。他不是来找麻烦的,他只是想了解了解情况,老徐提醒自己。
“孩子已经没事了,我们也没去医院。就像我刚才说的,昨天晚上,他的眼角肿了,眼睛红了,但今天早上已经都好了。”
“哦,那太好了,这是我们都希望听到的。但如果您还想提交投诉,好让学校有个正式的记录的话……”莎拉轻轻地把表格向老徐面前推了推,然后很优雅地走回了她的办公室。
又只剩下前台女人和老徐了,她抬头等着老徐,乳沟仍然很深邃地看着他。老徐知道现在该走了。他把空白的表格还给这个女人,说了声“谢谢,打扰了”,然后往外走。
“如果要见校长,可以跟我们打电话预约。”女人在老徐的身后提醒他,声音很大,好像是老徐已经走出去很远,怕他听不到一样。
校园外面阳光明媚,停车场新铺的柏油路面反着光,像湖水一样。门前的草坪上摆了一堆花,可能是刚摆出来的,也可能一早就在那儿,只是老徐刚才送小孩上学时没注意到。老徐走过去看。花堆中央摆着一张孩子的照片,不大,也就是5×7的样子,不靠近看根本看不出是小威廉姆斯。
照片下面有一长条打印出的文字:“他们在苦难中哀求耶和华,他从他们的祸患中拯救他们。《诗篇 107》。”
花堆四周摆满了小卡片。老徐拾起几张读,都是威廉姆斯的同学写的。大多中规中矩,只有一张让老徐心咯噔一下:“真希望今天我们中午还能玩……”后面是哥哥弟弟这两天常提到的那个很擅长游戏的杰森的名字。
老徐沉重地把卡片放回原处,大步走回传达室,找前台女人要回了那张刚才没填的表格,对折后,放进自己的书包里。
晚上,老徐给孩子们做他们最爱吃的意大利肉酱面。他们一般放学后会在操场上玩一会儿再回来,从厨房的窗户能看到他们回家的路。天阴下来的时候,老徐看见哥哥弟弟还有一个黑人小孩一起有说有笑地走回来,他也住这片儿,和哥哥是好朋友。
老徐本想问问他们路上聊什么呢这么高兴,不过哥哥一进门就大喊:“杰克今天又被人打了。”弟弟也应声而哭。
老徐赶紧扔下炒菜的铲子,跑出来。果然,还是昨天的地方,眉骨的上方鼓了一个大包,大包上裹着一块方形的创可贴。弟弟哭着让老徐给他换一块创可贴,说里面特别痒痒。
老徐翻箱倒柜地找创可贴,却发现家里面的全是小号、长条形状的,不够大。就在老徐找的时候,哥哥已经帮弟弟把头上的那块揭了下来,扔到垃圾桶里了。弟弟头上的包泛着青紫色,包的中央有条红色的小口,看得出,老师已经给擦洗过了,但老徐看到垃圾桶里的那块创可贴上全是血。得知老徐找不到新的创可贴给自己换上,弟弟觉得更疼了,哇哇大哭,哭得老徐心一下子慌了。他把电视打开,跟哥哥说:“别和弟弟抢,看点儿弟弟爱看的,等爸爸回来。”又跟弟弟说,“我现在就去买创可贴,你千万别挠,一挠就破了,感染了可就麻烦了。”弟弟冲着电视点着头,也不知道明不明白老徐的话。两个人把书包扔在门口,已经坐到沙发上了。
药店很近,不过也得开车。没有专门卖大号的,要想买,就得买一大包什么形状、尺寸都有的那种。本来应该很快,结果前面一个人拿了一堆优惠券付钱,收银员一张一张地核对,花了很长时间。老徐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提醒自己别急,一边等,一边琢磨待会儿回家该问孩子什么、怎么问,别吓着小孩。
回家的时候,远远就能看见哥哥弟弟都站在家门口的草坪上,边上还站着一个穿背心裤衩的中年人左右张望,他家大门和客厅的窗户也都开着。老徐不知所措地开上车库前的水泥地,才听见屋里的烟雾报警器正撕心裂肺地叫。他急忙打开车门,还没来得及下车,呛鼻的烟味和那个一直对他怒目而视的大裤衩就一起扑面而至。
“你是爸爸?你不要你儿子啦?”
他用手重重地在老徐车的前盖上拍了一下,不等他搭话,或许是不屑于听到他的解释,就光着脚走回了老徐隔壁的房子。搬到布镇后,老徐虽然也遇到过他几次,但从没说过话,这还是第一次。邻居站在自己的屋檐下,回过头,用手指着老徐,大喊:“下次再这样,我就报警啦!”
老徐觉得自己该说点儿什么,至少该说声谢谢,但那个人已经重重地把门关上了。孩子们光着脚站在草坪中央,凑在一起,不敢动。他们没哭,但眼圈红肿着,能看得出刚才肯定是吓坏了,没少哭。炒西红柿肉酱的平底锅正安静地坐在草坪上,肉酱已经煳成了一块黑饼,锅底下一圈的草也给烫蔫了。老徐跑过去,搂住两个孩子,一屁股坐在草坪上,抱着孩子们的头说,对不起,对不起,爸爸太不小心了。这下,孩子们又开始哭起来。
天已经黑了,各家的灯都亮着,能看见马路对面的几家人正在各自的餐厅里吃饭。路边的两排树枝肥叶满,风一吹,哗啦啦地动,像飘在半空中的河。老徐等到孩子们都哭不动了,才回屋把所有房间的窗户都打开,然后带孩子又去了昨天光顾的汉堡店,坐在昨天孩子们研究过的那一大团红棕色的抽象画下面,本来想好了要问弟弟的问题,都问不出来了。饭后,老徐破例带他们去了旁边商场玩投币游戏机,竟然在那里还碰到了刚才和孩子们一起回家的黑人小孩,一起又叫又笑地玩了很久才回家。
电视还开着,刚才走的时候忘了关。烟味基本上没了,但一直开着窗户,屋里有点冷,老徐赶紧把空调的暖风打开,没吹多会儿,两个孩子就都喊热。睡前,老徐又给弟弟换了一块创可贴,伤口好像已经好了,看不出红色了,肿也消了一些。弟弟笑着说:“今天可真够刺激的。”哥哥问:“明天还能去商场玩吗?那儿太好玩了!” 老徐说:“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现在好好睡觉。”然后在孩子们的脸颊上重重地吻了一下。
老徐关上孩子卧室的门,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拿出早上从学校取回的表格,看着怄气。他琢磨了半天该如何措辞礼貌又有力量,然后把表格平铺在餐桌上,拿着自来水笔在废纸上画了几下,确定好使,才开始写。刚填完日期和联系方式,弟弟就穿着小裤衩钻出来,跑到门口,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一张纸,交给老徐:“老师说要你的签字,明天交回去。”然后又扭着小屁股跑回屋,咣当一声带上了门。
责任编辑:石一枫
本期微信编辑:刘玉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