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青葱有关的日子

于我这样一个谈死尚早，论情已老，一事无成，心浮气躁的煤城80后来讲，总是踩着点亲身经历一切的悲催和猥琐，而即使目送后人拥抱所有的光鲜与艳丽。这似乎是一个诅咒，能够理解，无法释怀；可以挣扎，无力摆脱。高考刚铩羽，高校扩招的铃响了；军装刚穿上，煤炭黄金十年来了；军校刚入学，战士本科的路开了；临近自主，集体转业的大限到了。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却又无奈到情有可原。在这个特殊到值得刻骨铭记，又平静到令人窒息的日子，谨以此文追忆十八年前我那曾经高端大气为国戍边的初心。

一、加入社团

引语：抱团取暖似乎一直都是闯荡江湖的不二法则，先弄死不站队的，再消灭站错队的，最后剩下一条心的。这是陪我们长大的《古惑仔》揭示的道理，照这样臆断，混迹官场又何尝不是这般。

“你死到外面再别回来！”伴着继母那毫不念及母子之情的嚎叫，一只奇臭无比的女人鞋底弹道导弹般毫无误差地拍在我的后肩。如此，英明神武的我，灰头土脸，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去，或许真的有些怂，但数年如一日，习惯成自然，也似乎并没有那么难以令人接受。

学校绝对是那些日子的天堂，宽敞明亮的教室，窗明桌净，虽然戴着眼镜却和蔼可亲的老师，尽管一脸红豆却美丽善良的同桌……“去去去，又越界了，死胖子”（我那瘦弱的不到90斤的身躯生硬得被她唤作胖子）音未落，圆规起，右臂登时一剂刺痛，和李云龙同款白里泛黑，不知几传手的棉布衬衣破了个洞。我恼了，用有失绅士风度的高分贝语调和红豆美人争吵理赔事宜。美人气定神闲，对自己临头的祸事完全不以为然，倒摆出一副经历过风雨，见过大世面的不屑嘴脸。我的个天啊，是可忍啥忍不了，我跳起来完全不顾上课铃已响的既定事实，指着美人大喊“你这个八婆，赔我衬衣。”说时迟，那时快，眼镜就像是美人的亲姐一般，及时赶来护驾。“没进教室就听见你在喊，在学校除了努力学习什么都干，在家里除了孝敬父母什么都会，你这样自以为是的济世之才，在我班里真是屈才。”手里的教案排山倒海般向我头部发起密集型打击。坐在第一排的优势此时显露无疑，眼镜差强人意的进攻命中率惊人的地达到了100%。“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一个人的说教登时转变成了对公众的批判。再看看旁边的美人，不知是深受感动，还是受了莫大委屈，轻声啜泣开来，我了个去，受伤的是我好吗，亲！我下意识地转头向后望去，救星的位子仍然是空的。

回家的路，总是那样烦躁。半缘北方夏日的恩赐，半缘心底对家的恐惧。逗留于街市边的桌球摊前，成为那时排忧解闷，获取短暂欢愉的良药。于是在那时只有不良少年才被允许热爱的桌球成了我唯一的兴趣爱好。全矿区仅有的拥有3台桌案的大型公共娱乐场所，也就成了我们这群问题少年的“非法”聚集地和信息集散地。在那里大部分时间是学习理论的，实操得需要经费，而我又不名一文。好在，混迹街市的经历还是有所斩获的，时间一久，我逐渐掌握了时至今日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特长——吹口哨。

“喜子，二宝这几天没来上学，你知道为啥？”不等我答，他继续说道，“据可靠情报，前几天放学被人打了。脸肿的没法看。他那么要面子，伤一天不好，恐怕是不会复课的。”说话的是老板，他的父亲是在煤矿开铰车的，平时每周定期能有1-2元不等的零花钱，如我一般对钱如饥似渴的一圈人尊称他“老板”。

我一阵愕然，二宝是我发小，平时有人嘲笑我穿衣老土，早饭寒酸，尤其是大动干戈时，如果有人肯第一时间为我不分亲疏，不计成本，不论时空地挺身而出，男生里一定是二宝。私下里，我管他叫“救星”。二宝是个学习三流，好打抱不平，极富正义感的童鞋。他的母亲太过强势，每次学校召见都会给眼镜留下偷鸡不成蚀把米的遗憾，正因如此，眼镜不待见他，却也对他无可奈何，毕竟体罚的措施还是要因人而异的。可就算是母亲对他恩宠有加，也绝不至于容忍他恶意旷课啊！我决定饭后去他家一探究竟。

我们这一圈人出生于80年代初的晋中煤矿，物质生活虽然匮乏，但童年回忆起来还是有色彩的，至少还有玻璃弹子、擎天柱卡片、红白机和火药左轮陪伴，当然红白机要蹭老板的，火药左轮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有得玩。煤矿的生活区，以是否有资格分房为界限分为两大体系，有资格分房的家庭住在整齐的楼区，过着定时供水，限量用电的生活，如果家里有个领导还可以安装模拟电话。没有资格分房的家庭，以及来煤矿打工的外来户租住在开矿的山上，因为矿山最有代表的地标是承运矿工上下班的竖井，因此矿山俗称“竖井沟”。竖井沟的人们过着挑水拉电，掏粪种菜，半自给式的山顶洞人生活。这样，煤矿上学的孩子，也自然分成了楼区和竖井沟两个派系。楼区被称作煤矿的城里人，竖井沟被叫做煤矿的山区。城里的孩子骄纵但怯懦，山区的伙伴彪悍却贫穷。城里人是不需要去山区的，山区的孩子往往要到城里念书、就医、领取口粮。两个阵营的孩子互不统属，水火不容，甚至在各自带头大哥的怂恿下，时常会有群体性互殴事件爆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两个阵营以天桥为界，各自划分了势力范围，互不越界滋事成了大家共同遵守的“道上规矩”。

而我和二宝就分属楼区和竖井沟两个不同的阵营。我是楼区的弃儿，二宝算是竖井沟的富人，两个另类同期造就了各自不结盟的窘境。耳濡目染中浸泡多年，二宝毫无悬念地继承了竖井沟孩子彪悍勇猛的作风。所以，每次在我与他人发生肢体冲突的紧要档口，他总能及时增援，在那个特殊的地域环境里锻造了我们全方位、全天候，亲密无间的无产阶级革命友谊。

在地理上，楼区和竖井沟的分界，是一座连接生活设施和生产资料的桥。生产资料在半山腰，生活设施在山脚，由于天然的高度差，这座桥连着楼区的一头有十余米高近百个台阶的踏步，煤矿长大的孩子都称它为“天桥”。穿过天桥就是井口，边上有分发自救器和应急灯的灯房，灯房边上有两段镂空钢架楼梯，约5米高，爬上楼梯就能看到二宝的家了。这是黄土高原的矿山上再普通不过的一个院落，一人高的院门是废旧的木龙骨扎成的，院内并排立着3孔砖窑，用地产商的行话讲，分别是储物间、主卧、次卧，次卧的拐角圪崂里隐蔽着厨房。要说有唯一高大上的构筑物，还要属二宝那心灵手巧的爹花了3个大洋请人搭建的私家单坑茅厕。即使是楼区的孩子，在90年代中期也都要去挤一间十个坑位的旱厕。这个能在如厕后，盖上和粪坑铆合的盖板，搭配使用石灰，既能防臭又能防蝇的单人厕所在当时无疑是个高配。

见我来访，二宝妈早已迎了上来，“快进来，吃饭没，没吃姨给你热去。”“吃了。阿姨，我来看二宝。”我说。“快进去吧，在西屋。”她回道。我拉开竹帘，浓烈的福尔马林异常刺鼻，蚊帐挂钩上一个药瓶漫不经心地打着秋千，橡胶瓶塞下扎着一根透明塑料管，管子末端通过足以让我胆怯数秒的针头，没入手背上的静脉，三三两两的空盐水瓶百无聊赖地躺在床脚边。看到床上的二宝我不禁瞠目，头顶缠满了白纱布，把本就略卷的头发勒得半站起来，左眼肿成了一线天，脸颊上残留着长短不一的创口。这货是被雷劈了，还是跟泰森打拳去了？

他努力起身，我连忙制止。“伙计，躺着吧。”“怎么弄的？这几天你没来，眼镜可念叨你来着。”我连问。“饭桶（比我们高一届的范姓男）打的。”他没好气地答。“都是竖井沟的，他疯了，自相残杀。”我不解。“MD,LZ就和他妹多聊了两句，他妹就说LZ非礼。饭桶带着两个人就开打了。等着，LZ绕不了他。”仅剩的一只眼睛艰难地挤出几滴委屈的眼泪。“我们势单力薄，怎么闹得过饭桶。”我不合时宜地劝道。“不用你管，我一个人去，这顿打总不能白挨了。”我俩久久的尴尬的沉默着。讲道理，二宝总为我出头，这件事我理应和他一起分担才对，可这件事不仅是我力所不及，即使是以彪悍勇猛自居的他，不也吃了哑巴亏吗，更要紧的是，他和饭桶同住竖井沟，再往大闹，内讧的罪名就坐实了。

耍单就要挨打，打了也是白打。这是二宝用鲜血换来的教训。为了杜绝类似悲剧重演，我俩商议决定，一起拜个码头。闯荡江湖就必须抱团取暖，兄弟齐心才能聚力断金。通过再三调研，我们选择了公鸡的队伍入伙，一则考虑公鸡是我们同届隔壁班的，能说上话；二则因为公鸡义气，据说有一次，公鸡为给一个伙计解围，当众给辍学多年混迹社会的痞子下跪。

在竖井沟的一座基督教堂，公鸡召集队伍，全员讨论我和二宝入伙的议题。我占了学校里小有才气、满腹经纶的由头，公鸡决定破格吸收。而二宝，按照规矩是要纳投名状才能入伙的。于是，当天夜里，饭桶家的玻璃莫名其妙的被人砸了。我俩正式开启了社团生活，而我戏剧性地变成了学习圈最有背景的江湖人，社团里学习最棒的尖子生！

周末，二宝投资8角钱买了一包五香花生米，我壮着熊心豹子胆窃了我爹半瓶北方烧，在二宝家后院的空地上小聚。“将来你打算做什么？”我问。“我要成为南哥那样的英雄，至少也是个山鸡，香车美女，海味山珍。”二宝陶醉于自己伟大的理想中如痴如蜜。“俗！”我呵斥道，“有朝一日，我要当上煤矿的大哥，让楼区和竖井沟的伙计们都能和平共处。”你顶多不就是个铜锣湾的扛把子吗，我要的是整个洪兴，感觉年少志高，几乎被自己的鸿鹄之志感动到哭。

回到家，偷酒的事情败露，刚好父亲在家。可爱可亲的继母例行总结一周来我的斑斑劣迹，浓墨重彩地强调了偷酒的重头戏，向家庭的唯一经济支柱——我的生父做了详细汇报，临了，不忘重复她那老的掉渣的口头禅“你死到外面别回来。”我做人的，做男人的尊严自觉受到了史无前例的挑战，一股浩然正气从心底冉冉攀升，右手中指指向继母怒吼道“你TM再说一遍！！！”全场愕然......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