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属性

家,是全人类共同的需求。

一直以为,家是长在地里的一棵树,不可轻易搬动。家是个固定的处所,跟不动产拴在一起,在人的一生中占据难以撼动的地位。正因如此,才滋生了数不尽的思念和乡愁。可是这些年在上海,看到很多老外来来去去,繁忙热闹如蚂蚁搬家。我才知道,家是可以移动的,甚至,漂移的。这种漂移与漂泊完全不是一个概念,漂泊是被迫的悲伤的被挪动,而漂移是主动的快乐的移动。

从西(方)到东(方),从南(半球)到北(半球),从高(纬度)到低(纬度),从热(带)到寒(带),搬家首先要适应的,是地理属性发生变化。新加坡人初来乍到,按下遥控器的那一刻大惊失色——空调还会制热?想想常年酷热的岛国你一定秒懂。可来自寒带膘肥体壮的老外在上海的冬天一样如坐针毡,就有些匪夷所思。地暖是最近几年才流行起来的,从前的北欧人家,一到冬天就开启了商品博览会,空调、取暖器、加热器、油汀……各种黑科技一齐上阵,还是冻得瑟瑟发抖,12月初就开始携家带口陆陆续续飞向温暖的海边。与其说是度假,不如说是避寒。好在其他三季里所有的老外都感到惬意,沐浴着室外和煦的阳光,一杯咖啡就能消磨一下午,晚间的酒吧露台更是抢手地盘。此时,暂时忘了遥远的家乡,近在咫尺的新家令他们乐不思蜀。

随着社会的发展,各种服务越来越细致。有了国际化搬场公司的协助,再不用面对满屋子杂乱无章而束手无策。他们只需把同类物品拢在一块,打包、封箱、搬运都由专业人员代劳。到了目的地,自有人帮着一个个拆箱,再一件件挂进衣橱,真正实现“门对门”“点到点”。主人充当甩手掌柜,潇洒环游世界仅需携带随身小包,当然了,还有一些他们认为必要的行李。曾经去一个瑞典家庭做客,他们在黄浦江边租了一套现代公寓,墙上赫然悬挂一幅泛黄的铅笔画,既非名家,也不昂贵,但主人视若珍宝:“那是我祖父画的,传给了我的父亲,父亲给了我,现在,它跟我来到上海。”家族的传承,刻录在这些物品上的印记,终将陪伴一生。

家的物理属性同样表现出两面性,一边是念旧,摆放老物件以示一脉相承;另一边是创新,发掘当地物品重塑新家。多年前,一位日本女子在太平洋上空认识了一位德国男子,彼此坠入情网,三周后在夏威夷举行了浪漫的婚礼。然后,男人到上海来工作,女人跟到上海,租了房子安了家。那个临时的家是真正的家,她布置得极为用心:拆除原本陈旧的窗帘,换成赏心悦目的颜色;特意租了一架钢琴,每当她弹琴的时候,琴盖上的小天使和旗袍美人便会驻足倾听;在城隍庙淘来一个老上海影像画框,配上一双手工绣花鞋,充满了艺术范儿……有人不理解:反正是租来的房子,布置得再好也是替人做嫁衣。她说:“房子虽然是别人的,日子却是自己的。我们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无人可以替代,也绝不容浪费。”

以前常常听人说,老外偏重个人主义,主张绝对自由,家庭结构松散,不像我们中国人这样重视家庭。事实上,我认识的大多数老外并非如此。近日,一位在上海工作数年并颇受欢迎的美国医生即将辞职回国,邀我咖啡话别。我挽留道:“你不考虑再待一段时间?”“不!”她说,“上海的确非常安全。但我必须要回去,因为我的丈夫和儿子都在那里。”瞧她那大无畏的架势,哪怕是龙潭虎穴她也毫不犹豫地跳了。当初来上海,是因为先生在上海工作;如今回国,也是因为先生儿子被疫情困在了当地。心理上的家超越了物理上的家,住在哪里不重要,家人才是斩不断的血缘,和扯不断的牵挂。

一念地狱,一念天堂,凡事都有两面性。一位土耳其太太跟随丈夫辗转十几个国家,如今住在浦东金桥。她主动滤去其中的困难和繁琐,乐观地发现好的一面:“一直搬家让我保持年轻。”持续移动不但可以了解新鲜事物,还能为孩子们提供一种独特的教育方式,培养他们开明的思想和开放的心态。“作为一个国际居民,不要任意评判任何文化。如果你尝试去了解,就会发现它的魅力因而欣赏它。”她笑着对我发出邀请:“下次再来金桥,我请你喝土耳其咖啡。”一副好客的女主人架势。金桥已经成为她的家。

所谓“处处无家处处家”,这些世界公民,为这句中国古话做出了最好的注解和写照。家,是全人类共同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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