痖弦诗选

痖弦,中国台湾著名诗人,本名王庆麟,河南南阳人,在舞台剧《孙中山传》中饰演孙中山,海内外巡演70多场,红极一时。

痖弦1932年出生于河南省南阳县(今南阳市卧龙区)杨庄营村东庄[1]的一个农民家庭。六岁入本地杨庄营小学,九岁入南阳私立南都中学,十六岁入豫衡联合中学,1949年8月,在湖南参加了国民党军队,并随之去台。到台湾后进国民党政工干校的影剧系学习,1953年3月毕业后分配到国民党海军工作。1961年任晨光广播电台台长。

1966年12月,以少校军衔退伍。1969年任台湾“中国青年写作协会”总干事。1974年兼任华欣文化事业中心总编辑及《中华文艺》总编辑。1975年任幼狮文化公司期刊总编辑。1977年10月起担任台湾《联合报》副刊主编至今。其间曾应邀参加爱荷华大学国际创作中心,并入威斯康辛大学学习。

在痖弦写作生涯的早期,痖弦提出了“新民族诗型”的观点(1956),主张追求形象第一,意境至上;强调中国风与东方味。一再地回响着汉语古典诗歌的声音的《秋歌》可看作对这一观点的实践。

痖弦是台湾《创世纪》诗刊的三驾马车之一,他以诗之开创和拓植知名,民谣写实与心灵探索的风格体会,二十年来蔚为台湾现代诗大家,从之者既众,影响最为深远。

他的诗作,追寻青年时代的梦想,呼应内心深处的一种召唤,并尝试在时间的河流里逆泳而上。早年他崇拜奥地利诗人里尔克,早期影响痖弦最大的是30年代诗人何其芳。何其芳曾是他年轻时候的诗神,《预言》里的重要作品他能背诵。对于他后来长久停笔写诗的空白,他解释说是因为他一任很多可写的东西仅止于可写的境界,思想钝了,笔锈了,时代更迭,风潮止息。他在努力尝试体认生命的本质之余,自甘于另一种形式的、心灵的淡泊,承认并安于生活即是诗的真理。

关于台湾诗坛争论不休的传统与西化问题,痖弦有很好的看法,而这些看法也成为他写诗的指导思想:“在历史的纵方向线上首先要摆脱本位积习禁锢,并从旧有的城府中大步地走出来,承认事实并接受它的挑战,而在国际的横断面上,我们希望有更多现代文学艺术的朝香人,走向西方回归东方。”关于诗的懂与不懂的问题,痖弦有很深刻的见解:“历来每次提出诗歌大众化的问题,并不是一般老百姓,甚至也不是一般的读者,而是自己本身读诗的写诗人。唐代的元白就是例子。当诗人所写的诗连自己的同行都无法欣赏了解的时候,那应当检讨的是诗人本身,而非读者。”症弦还对台湾诗坛作过这样的批评:“从徒然的修辞上的拗句伪装深刻,用闪烁的模棱两可的语意故示神秘,用词汇的偶然安排造成意外效果。只是一种空架的花拳绣腿,一种感性的偷工减料,一种诗意的堕落。”读痖弦的诗,最大的感触就是,他的诗以质取胜,不追求创作数量。他的诗所写的都是他的体验和体会,诚如他自己所说,是内心深处的召唤和梦想,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对于生命本质的体认,如果一时还没有这种体认,他自甘于淡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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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某省长

钟鸣七句时他的前额和崇高突然宣告崩溃

在由医生那里借来的夜中

在他悲哀而富贵的皮肤底下——————

合唱终止。


神孤零零的

坐在教堂的橄榄窗上

因为祭坛被牧师们占去了


山神

猎角震落了去年的松果

栈道因进香者的驴蹄而低吟

当融雪像纺织女纺车上的银丝披垂下来

牧羊童在石佛的脚趾上磨他的新镰

春天,呵春天

我在菩提树下为一个流浪客喂马

矿苗们在石层下喘气

太阳在森林中点火

当瘴疠婆拐到鸡毛店里兜售她的苦苹果

生命便从山鼬子的红眼眶中漏掉

夏天,

我在鼓一家病人的锈门环

曲嬉戏在村姑的背篓里

雁子哭著喊云儿等等他

当衰老的太阳掀开金胡子吮吸林中的柿子

红叶也大得可以写满一首四行诗了

秋天,呵秋天

我在烟雨的小河里帮一个渔汉撒网

樵夫的斧子在深谷里唱著

怯冷的狸花猫躲在荒村老妪的衣袖间

当北风在烟囱上吹口哨

穿乌拉的人在冰潭上打陀螺

冬天,呵冬天

我在古寺的裂钟下同一个乞丐烤火


上校

那纯粹是另一种玫瑰

自火焰中诞生

在荞麦田里他们遇见最大的会战

而他的一条腿诀别于一九四三年

他曾经听到过历史和笑

甚么是不朽呢

咳嗽药刮脸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

而在妻的缝纫机的零星战斗下

他觉得唯一能俘虏他的

便是太阳

1960年8曰26日


雨伞和我

和心脏病

和秋天

我擎着我的房子走路

雨们,说一些风凉话

嬉戏在圆圆的屋脊上

没有甚么歌子可唱

即使是秋天,

即使是心脏病

也没有甚么歌子可唱

两只青蛙

夹在我的破鞋子里

我走一下,它们唱一下

即使是它们唱一下

我也没有甚么可唱

我和雨伞

和心脏病

和秋天

和没有甚么歌子可唱

1958年6月


红玉米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

吹着那串红玉米

它就在屋檐下

挂着

好像整个北方

整个北方的忧郁

都挂在那儿

犹似一些逃学的下午

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

表姊的驴儿就拴在桑树下面

犹似唢呐吹起

道士们喃喃着

祖父的亡灵到京城去还没有回来

犹似叫哥哥的葫芦儿藏在棉袍里

一点点凄凉,一点点温暖

以及铜环滚过岗子

遥见外婆家的荞麦田

便哭了

就是那种红玉米

挂着,久久地

在屋檐底下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

你们永不懂得

那样的红玉米

它挂在那儿的姿态

和它的颜色

我底南方出生的女儿也不懂得

凡尔哈仑也不懂得

犹似现在

我已老迈

在记忆的屋檐下

红玉米挂着

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

红玉米挂着

1957年12月19日


二嬷嬷压根儿也没见过托斯妥也夫斯基。春天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就在榆树上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没有开花。

盐务大臣的驼队在七百里以外的海湄走着。二嬷嬷的盲瞳里一束藻草也没有过。她只叫着一句话: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天使们嬉笑着把雪摇给她。

一九一一年党人们到了武昌。而二嬷嬷却从吊在榆树上的裹脚带上,走进了野狗的呼吸中,秃鹫的翅膀里;且很多声音伤逝在风中,盐呀,盐呀,给我一把盐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开了白花。托斯妥也夫斯基压根儿也没见过二嬷嬷。

1958年1月14日


坤伶

十六岁她的名字便流落在城里

一种凄然的旋律

那杏仁色的双臂应由宦官来守卫

小小的髻儿啊清朝人为他心碎

是玉堂春吧

(夜夜满园子嗑瓜子儿的脸!)

“苦啊……”

双手放在枷里的她

有人说

在佳木斯曾跟一个白俄军官混过

一种凄然的旋律

每个妇人诅咒她在每个城里

1960年8月26日


C教授

到六月他的白色硬领将继续支撑他底古典

每个早晨,以大战前的姿态打着领结

然后是手杖,鼻烟壶,然后外出

穿过校园依旧萌起早岁那种

成为一尊雕像的欲望

而吃菠菜是无用的

云的那边早经证实甚么也没有

当全部黑暗俯下身来搜索一盏灯

他说他有一个巨大的脸

在晚夜,以繁星组成

1960年8月20日


巴黎

奈带奈霭,关于床我将对你说甚么呢?

——A·纪德

你唇间软软的丝绒鞋

践踏过我的眼睛。在黄昏,黄昏六点钟

当一颗陨星把我击昏,巴黎便进入

一个猥琐的属于床第的年代

在晚报与星空之间

有人溅血在草上

在屋顶与露水之间

迷迭香于子宫中开放

你是一个谷

你是一朵看起来很好的山花

你是一枚馅饼,颤抖于病鼠色

胆小而[穴悉][穴卒]的偷嚼间

一茎草能负载多少真理?上帝

当眼睛习惯于午夜的罂粟

以及鞋底的丝质的天空,当血管如菟丝子

从你膝间向南方缠绕

去年的雪可曾记得那些粗暴的脚印?上帝

当一个婴儿用渺茫的凄啼诅咒脐带

当明年他蒙着脸穿过圣母院

向那并不给他甚么的,猥琐的,床第的年代

你是一条河

你是一茎草

你是任何脚印都不记得的,去年的雪

你是芬芳,芬芳的鞋子

在塞纳河与推理之间

谁在选择死亡

在绝望与巴黎之间

唯铁塔支持天堂

1958年7月30日


芝加哥

铁肩的都市

他们告诉我你是淫邪的

——C·桑德堡

在芝加哥我们将用按钮恋爱

乘机器鸟踏青

自广告牌上采雏菊,在铁路桥下

铺设凄凉的文化

从七号街往南

我知道有一则方程式藏在你发间

出租汽车捕获上帝的星光

张开双臂呼吸数学的芬芳

当秋天所有的美丽被电解

煤油与你的放荡紧紧胶着

我的心遂还原为

鼓风炉中的一支哀歌

有时候在黄昏

胆小的天使扑翅逡巡

但他们的嫩手终为电缆折断

在烟囱与烟囱之间

犹在中国的芙蓉花外

独个儿吹着口哨,打着领带

一边想着我的老家乡

该有只狐立在草坡上

于是那夜你便是我的

恰如一只昏眩于煤屑中的蝴蝶

是的,在芝加哥

唯蝴蝶不是钢铁

而当汽笛响着狼狈的腔儿

在公园的人造松下

是谁的丝绒披肩

拯救了这粗糙的,不识字的城市……

在芝加哥我们将用按钮写诗

乘机器鸟看云

自广告牌上刈燕麦,但要想铺设可笑的文化

那得到凄凉的铁路桥下

1958年12曰16日


水夫

他拉紧盐渍的绳索

他爬上高高的桅杆

到晚上他把他想心事的头

垂在甲板上有月光的地方

而地球是圆的

他妹子从烟花院里老远捎信给他

而他把她的小名连同一朵雏菊刺在臂上

当微雨中风在摇灯塔后边的白杨

街坊上有支歌是关于他的

而地球是圆的

海啊,这一切对你都是蠢行

1960年8月26日


如歌的行板

温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点点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经经看一名女子走过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码认识之必要

欧战,雨,加农炮,天气与红十字会之必要

散步之必要

溜狗之必要

薄荷茶之必要

每晚七点钟自证券交易所彼端

草一般飘起来的谣言之必要。旋转玻璃门

之必要。盘尼西林之必要。暗杀之必要。晚报之必要。

穿法兰绒长裤之必要。马票之必要

姑母继承遗产之必要

阳台、海、微笑之必要

懒洋洋之必要

而既被目为一条河总得继续流下去

世界老这样总这样:——

观音在远远的山上

罂粟在罂粟的田里

1964年4月


焚寄T·H

诗人,我不知你是如何

找到他们的

在那些重重叠叠的死者与

死者们之间

你灰石质的脸孔参加了哪一方面的自然?

星与夜

鸟或者人

在叶子

在雨

在远远的捕鲸船上

在一零四病室深陷的被褥间

迟迟收回的晨曦?

老屋后面岗子上每晚有不朽的蟋蟀之歌

春天走过树枝成为

另一种样子

自一切眼波的深处

白山茶盛开

这里以及那里

他们的指尖齐向你致候

他们呼吸着

你剩下的良夜

灯火

以及告别

而这一切都完成了

奇妙的日子,从黑色中开始

妇女们跳过

你植物地下茎的

缓缓的脉搏

看见一方粘土的

低低的天

在陶俑和水瓮子的背后

突然丧失了

一切的美颜

至于诗这傻事就是那样子且你已看见了它的实体;

在我们贫瘠的餐桌上

热切地吮吸一根剔净了的骨头

——那最精巧的字句?

当你的嘴为未知张着

你的诗

在每一种的美赞下

抛开你独自生活着

而你的手

为以后的他们的岁月深深颤栗了

1964年9月为纪念覃子豪先生而写


弃妇

被花朵击伤的女子

春天不是她真正的敌人

她底裙再不能构成

一个美丽的晕眩的圆

她的发的黑夜

也不能使那个无灯的少年迷失

她的年代的河倒流

她已不是今年春天的女子

琵琶从那人的手中拾起

迅即碎落,落入一片凄寂

情感的盗贼,逃亡

男性的磁场已不是北方

她已不再是

今年春天的女子

她恨听自己的血

滴在那人的名字上的声音

更恨祈祷

因耶稣也是男子


乞丐

不知道春天来了以后将怎样

雪将怎样

知更鸟和狗子们,春天来了以后

以后将怎样

依旧是关帝庙

依旧是洗了的袜子晒在偃月刀上

依旧是小调儿那个唱,莲花儿那个落

酸枣树,酸枣树

大家的太阳照着,照着

酸枣那个树

而主要的是

一个子儿也没有

与乎死虱般破碎的回忆

与乎被大街磨穿了的芒鞋

与乎藏在牙齿的城堞中的那些

那些杀戮的欲望

每扇门对我开着,当夜晚来时

人们就开始偏爱他们自己修筑的篱笆

只有月光,月光没有篱笆

且注满施舍的牛奶于我破旧的瓦钵,

当夜晚

夜晚来时

谁在金币上铸上他自己的侧面像

(依呀嗬!莲花儿那个落)

谁把朝笏抛在尘埃上

(依呀嗬!小调儿那个唱)

酸枣树,酸枣树

大家的太阳照着,照着

酸枣那个树

春天,春天来了以后将怎样

雪,知更鸟和狗子们

以及我的棘杖会不会开花

开花以后又怎样


水夫

他拉紧盐渍的绳索

他爬上高高的桅杆

到晚上他把他想心事的头

垂在甲板上有月光的地方

而地球是圆的

他妹子从烟花院里老远捎信给他

而他把她的小名连同一朵雏菊刺在臂上

当微雨中风在摇灯塔后面的白杨树

街坊上有支歌是关于他的

而地球是圆的

海啊,这一切对你都是愚行


我的心灵是一只古老的瓶;

只装泪水,不装笑涡。

只装痛苦,不装爱情。

如一个旷古的鹤般的圣者,

我不爱花香,也不爱鸟鸣,

只是一眼睛的冷漠,一灵魂的静。

一天一个少女携我于她秀发的头顶,

她唱着歌儿,穿过带花的草径,

又用纤纤的手指敲着我,向我要爱情!

我说,我本来自那火焰的王国。

但如今我已古老得不能再古老

我的热情已随着人间的风雪冷掉!

她得不到爱情就嘤嘤地啜泣。

把涩的痛苦和酸的泪水

一滴滴的装入我的心里……

哎哎,我实在已经装了太多太多。

于是,我开始粼粼的龟裂,

冬季便已丁丁的迸破。


秋歌

——给暖暖

落叶完成了最后的颤抖

荻花在湖沼的蓝睛里消失

七月的砧声远了

暖暖

雁子们也不在辽夐的秋空

写它们美丽的十四行诗了

暖暖

马蹄留下踏残的落花

在南国小小的山径

歌人留下破碎的琴韵

在北方幽幽的寺院

秋天,秋天什么也没留下

只留下一个暖暖

只留下一个暖暖

一切便都留下了


献给马蒂斯(H。MATISSE)

他使人发狂,较苦艾计更为危险

——蒙得巴纳斯的人们

他们又将说这是灿烂的,马蒂斯

双眼焚毁整座的圣母院,自游戏间

房中的赤裸冉冉上升去膈肢那些天使

没有回声,斑豹蹲立于暗中

织造一切奇遇的你的手拆散所有的发髻

而在电吉他粗重的拨弄下

在不知什么梦的危险边陲

作金色的他们是横卧于

一条蔷薇缀成的褥子上——

等你亨利.马蒂斯

马蒂斯是光荣的羞耻

为了枕上的积压的谣言,在夏日

绸缎们如是惊骇你竟茫然无知

而女人们要的便是这小小的伤残

(一个天鹅绒的阶段!)

或假装抵抗你

在镜子的抄袭下

或看水背后

空气在她股上

野蛮而温柔

马蒂斯,我和你并无意

使一切事物成为亡故

柘榴也曾饱饮你的时辰,在巴黎

床边的顾盼竟险阻如许;

不听管束的夜,炫目的墙

轰然!一团普鲁士蓝的太阳

奇妙的日子啊马蒂斯

你固已成为她们肌肤的亲信

则她究竟有几个面颜?!

而色彩犹如是扯谎,且总觉

有些什么韵律

在笑谑间

流入晨曦的心里

虹的日子

你诠释脱下的女衫的芬芳的静寂

你诠释乳房内之黑暗

(一朵花盛住整个的夜晚!)

你诠释被吻啃蚀的颈项。十二时以后的

他们的眼

总容易是风信子

自你炙热的掌中她们用大块的红色呼救

你微笑,匆急如第一次

描一席波斯地毡在别人妻子的房里

而除了脂肪跟抱怨

在翘摇的被中的租来的游戏

除了每晚为一个人躺下;马蒂斯

早晨并不永恒

她们已无需意义

这一切都是过客

她们全部的历史止于灯下修指甲的姿态

甚至河也有一个身体,由速度作成

而在她们发茨间什么也没有诞生

黄昏。钟鸣七句

没有人行将死于什么。没有消息

而你涂绘他们成为那样彼等并无所知;

面对你玄色的素描老爱问:

素馨吗?是素馨花吗?是素馨花啊

(回答她们的顶多是一群办晚报的男人!)

只有你,马蒂斯

签你的名字在她们痴肥的脚上

给她们一张脸

一声嘘息

以一根摇曳的堇色线条去纺织岁月

使虹发出香味,使布匹唱歌

一声轻喟吹起五朵跳舞是你美丽的吓阻

薄荷饼的那种美好是她们被俘的眼色

当每日例行的凄苦蝙蝠般来到

一朵烟花俯身下而自一支小小的铅管里

你挤出整首的朔拿大

和大半个巴黎

消耗所有的光高声呼唤死者

弯身走进墓穴去开采蓝色

独对这没有栏栅的春

你长长的丝梯竟不知搭向那里

床单迤逦向南,在甜蜜的骚动间

她们在呻吟中占领了你而你总给对方以一头海豹的气息

而人们说血在任何时刻滴落总够壮丽;

一房,一厅,一水瓶的怀乡病

一不听话的马蒂斯

就因为那重建的紫罗兰

很多灵魂参与你裸之荒嬉

就因为那微笑,水星沉落

就因为你哄他们安睡,尽管

在他们的头下

一开始便枕着

一个巨大的崩溃……

而马蒂斯,你总是通达的

当里维拉街的行人如一支败坏的曲调

你乘坐肮脏的调色板

向日渐倾斜的天堂

转身逆风而上


从感觉出发

对我来说,活着常常就是想着

——W。H。奥登

这是回声的日子。我正努力忆起——

究竟是谁的另一双眼睛,遗忘于

早餐桌上的鲟鱼盘子中

而脐带随处丢弃着,窗边有人晒着假牙

他们昨夕的私语,如妖蛇吃花

这是回声的日子。一面黑旗奋斗出城廓

率领着断颚的兵队,复化为病鼠

自幽冥的河谷窜落

噫,日子的回声!何其可怖

他的脚在我脑浆中拔出

这是抓紧星座的蜥蜴,这是

升自墓中的泥土

而当蝴蝶在无花的林中叫喊

谁的血溅上了诸神的冠冕

这是独眼的圣女

矢车菊不敢向她走来

这是床单

床单上建设的恋爱

而当秋天金币自她的乳头滑落

我相信那夜至少有一颗星高过了法国

光荣的日子,从回声中开始

那便是我的名字,在镜中的惊呼中被人拭扫

在衙门中昏暗

再浸入历史的,历史的险滩……

穿过山楂树上吊着的

肋骨的梯子,穿过兵工厂后边

一株苦梨的呼吸,穿过蒙黑纱的鼓点

那些永远离开了钟表和月份牌的

长长的名单

在月光中露齿而笑的玉蜀黍下面

在毛瑟枪慷慨的演说中

在伪装网下一堆头发的空虚里

在仙人掌和疲倦的圣经间

穿过伤逝在风中的

重重叠叠的脸儿,穿过十字架上

那些姓氏的白色

穿过S上校的好记性

向我揭示;那人为何用刺刀

划战线在荞麦上

为何躲过他自己的灵魂,如蟾蜍躲过荷叶

当夜晚于地窖中,纺织着钢铁

负载我不要使我惊悸,在最后的时日

带我理解这憎恨的冷度

这隐身在黑暗中的寂静

这沉沉的长睡,我底凄凉的姊妹

这便是我,今年流行的新诠释

仅仅为上衣上的一条丝带

他们把我卖给死……

在影子与影子之间

在诀别与遇合之间

在我的眼睛不在那儿的,那些时辰

在月光中露齿而笑的玉蜀黍下面

如声音把一支歌带走,孩子,一粒铅把我带走

如凶残的女人突然抽回她的舌头

如流星雨完成闪烁于一瞬之间,我是完成了

弹道那边的秋天

如夜,奇异的毯子

在海边把我们的吻与炮声隔开

如脱下袭旧法兰绒外衣,我是脱下了

曳着灰影的往昔

且也曾是放风筝的孩子

坐秋千看云的孩子

打着铜钹旅行的孩子

在母亲的遗嘱里,把以后的夕阳也留给他的

哭声很大的孩子

当这眼睛不能回答那眼睛

当耧斗菜和玉番草在你胸上走动

当钮扣获得时间的胜利,当顿然失去

魂魄的,小小的回声

节骨木依然

丛生着青苔,那茎草依然

空摇着夜色,当黎明依然升上

自桥戏者的手中,一扇苍白的太阳

一些旗,飘起又跌落

跌落又飘起

一些子宫,空虚又饱满

饱满又空虚

而当大镰刀呼啸着占领

别一处噤默的腐肉

我遂以每一刻赤裸认出你

在草茨间舐食的额头

噫死,你的名字,许是这沾血之美

这重重叠叠的脸儿,这断了下颚的兵队

噫死,你的名字,许是这沾血之美

这冷冷的蝴蝶的叫喊

这沉沉的长睡,我底凄凉的姊妹

在低低的爱扯谎的星空下

在假的祈祷文编缀成的假的黄昏

在你走近城市中新亮灯的部份

在我的眼睛不在那儿的那些时辰

而我回声的心,将永不休歇

向五月的骤雨狂奔

以湿濡的鞋子掠过高高的悬崖

看哪!一个患跳舞病的女孩

如这回声的日子,自焦虑中开始

在镜子的惊呼中被人拭扫

在鲟鱼盘子里待人拣起

在衙门中昏暗

在床单上颤栗

一个患跳舞病的女孩

一部感觉的编年纪……


一般之歌

铁蒺藜那厢是国民小学,再远一些是锯木厂

隔壁是苏阿姨的园子;种着莴苣,玉蜀黍

三棵枫树左边还有一些别的

再下去是邮政局、网球场,而一直向西则是车站

至于云现在是飘在晒着的衣物之上

至于悲哀或正躲在靠近铁道的什么地方

总是这个样子的

五月已至

而安安静静接受这些不许吵闹

五时三刻一列货车驶过

河在桥墩下打了个美丽的结又去远了

当草与草从此地出发去占领远处的那座坟场

死人们从不东张西望

而主要的是

一个男孩在吃着桃子

五月已至

不管永恒在谁家梁上做巢

安安静静接受这些不许吵闹


给桥

常喜欢你这样子

坐着,散起头发,弹一些些的杜步西

在折断了的牛蒡上

在河里的云上

天蓝着汉代的蓝

基督温柔古昔的温柔

在水磨的远处在雀声下

在靠近五月的时候

(让他们喊他们的酢酱草万岁)

整整的一生是多么地、多么地长啊

纵有某种诅咒久久停在

竖笛和低音箫们那里

而从朝至暮念着他、惦着他是多么的美丽

想着,生活着,偶而也微笑着

既不快活也不不快活

有一些什么在你头上飞翔

或许

从没一些什么

美丽的禾束时时配置在田地上

他总吻在他喜欢吻的地方

可曾瞧见阵雨打湿了树叶与草么

要作草与叶

或是作阵雨

随你的意

(让他们喊他们的酢酱草万岁)

下午总爱吟那阕「声声慢」

修着指甲,坐着饮茶

整整的一生是多么长啊

在过去岁月的额上

在疲倦的语字间

整整一生是多么长啊

在一支歌的击打下

在悔恨里

任谁也不说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那样的呢

遂心乱了,遂失落了

远远地,远远远远地


远洋感觉

哗变的海举起白旗

茫茫的天边线直立、倒垂

风雨里海鸥凄啼着

掠过船首神像的盲睛

(它们的翅膀是湿的,咸的)

晕眩藏于舱厅的食盘

藏于菠萝蜜和鲟鱼

藏于女性旅客褪色的口唇

时间

钟摆。秋千

木马。摇篮

时间

脑浆的流动、颠倒

搅动一些双脚接触泥土时代的残忆

残忆,残忆的流动和颠倒

通风圆窗里海的直径倾斜着

又是饮咖啡的时候了


深渊

我要生存,除此无他;同时我发现了他的不快。

——沙特

孩子们常在你的发茨间迷失

春天最初的激流,藏在你荒芜的瞳孔背后

一部分岁月呼喊着。肉体展开黑夜的节庆。

在有毒的月光中,在血的三角洲,

所有的灵魂蛇立起来,扑向一个垂在十字架上的

憔悴的额头。

我们用铁丝网煮熟麦子。我们活着。

穿过广告牌悲哀的韵律,穿过水门汀肮脏的阴影,

穿过从肋骨的牢狱里释放的灵魂,

哈里路亚!我们活着。走路、咳嗽、辩论,

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分。

没有甚么现在正在死去,

今天的云抄袭昨天的云。

在三月我听到樱桃的吆喝。

很多舌头,摇出了春天的堕落。而青蝇在啃她的脸,

旗袍叉从某种小腿间摆荡;且渴望人去读她,

去进入她体内工作。而除了死与这个,

没有甚么是一定的。生存是风,生存是打谷场的声音,

生存是,向她们——爱被人膈肢的——

倒出整个夏季的欲望。

在夜晚床在各处深深陷落。一种走在碎玻璃上

害热病的光底声响。一种被逼迫的农具的忙乱的耕作。

一种桃色的肉之翻译,一种用吻拼成的

可怖的语言;一种血与血的初识,一种火焰,一种疲倦!

一种猛力推开她的姿态

在夜晚,在那波里床在各处陷落。

在我影子的尽头坐着一个女人。她哭泣,

婴儿在蛇莓子与虎耳草之间埋下……

第二天我们又同去看云、发笑、饮梅子汁,

在舞池中把剩下的人格跳尽。

哈里路亚!我仍活着。双肩抬着头,

抬着存在与不存在,

抬着一副穿裤子的脸。

下回不知轮到谁;许是教堂鼠,许是天色。

我们是远远地告别了久久痛恨的脐带。

接吻挂在嘴上,宗教印在脸上,

我们背负着各人的棺盖闲荡!

而你是风、是鸟、是天色、是没有出口的河。

是站起来的尸灰,诗未埋葬的死。

没有人把我们拔出地球以外去。闭上双眼去看生活。

耶稣,你可听见他脑中林莽茁长的喃喃之声?

有人在甜菜田下面敲打,有人在桃金娘下……

当一些颜面像蜥蜴般变色,激流怎能为

倒影造像?当他们的眼珠粘在

历史最黑的那几页上?

而你不是甚么;

不是把手杖击断在时代的脸上,

不是把曙光缠在头上跳舞的人。

在这没有肩膀的城市,你底书第三天便会被捣烂再去作纸。

你以夜色洗脸,你同影子决斗,

你吃遗产、吃妆奁、吃死者们小小的呐喊,

你从屋子里走出来,又走进去,搓着手……

你不是甚么。

要怎样才能给跳蚤的腿子加大力量?

在喉管中注射音乐,令盲者饮尽辉芒!

这是荒诞的;在西班牙

人们连一枚下等的婚饼也不投给他!

而我们为一切服丧。花费一个早晨去摸他的衣角。

后来他的名字便写在风上,写在旗上。

后来他便抛给我们

他吃剩下来的生活。

去看,去假装发愁,去闻时间的腐味

我们再也懒于知道,我们是谁。

工作,散步,向坏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他们是握紧格言的人!

这是日子的颜面;所有的疮口呻吟,裙子下藏满病菌。

都会,天秤,纸的月亮,电杆木的言语,

(今天的告示贴在昨天告示上)

冷血的太阳不时发着颤

在两个夜夹着的

苍白的深渊之间。

岁月,猫脸的岁月,

岁月,紧贴在手腕上,打着旗语的岁月。

在鼠哭的夜晚,早已被杀的人再被杀掉。

他们用墓草打着领结,把齿缝间的主祷文嚼烂。

没有头颅真会上升,在众星之中,

在灿烂的血中洗他的荆冠。

当一年五季的第十三月,天堂是在下面。

而我们为去年的灯蛾立碑。我们活着。

把种籽播在掌心,双乳间挤出月光,

——这层层叠得围你自转的黑夜都有你一份,

妖娆而美丽,她们是你的。

一朵花、一壶酒、一床调笑、一个日期。

这是深渊,在枕褥之间,挽联般苍白。

这是嫩脸蛋的姐儿们,这是窗,这是镜,这是小小的粉盒。

这是笑,这是血,这是待人解开的丝带!

那一夜壁上的玛丽亚像剩下一个空框,她逃走,

找忘川的水去洗涤她听到的羞辱。

而这是老故事,像走马灯;官能,官能,官能!

当早晨我挽着满篮子的罪恶沿街叫卖,

太阳刺麦芒在我眼中。

哈里路亚!我仍活着。

工作、散步、向坏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为生存而生存,为看云而看云,

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分……

在刚果河边一辆雪橇停在那里;

没有人知道它为何滑得那样远,

没人知道的一辆雪橇停在那里。

1959年5月


谁在远方哭泣呀

为什么那么伤心呀

骑上金马看看去

那是昔日

谁在远方哭泣呀

为甚么那么伤心呀

骑上灰马看看去

那是明日

谁在远方哭泣呀

为什么那么伤心呀

骑上白马看看去

那是恋

谁在远方哭泣呀

为什么那么伤心呀

骑上黑马看看去

那是死


殡仪馆

食尸鸟从教堂后面飞起来

我们的颈间撒满了鲜花

(妈妈为什么还不来呢)

男孩子们在修最后一次胡髭

女孩子们在搽最后一次胭脂

决定不再去赴什么舞会了

手里握的手杖不去敲那大地

光与影也不再嬉戏于鼻梁上的眼镜

而且女孩们的紫手帕也不再于踏青时包那甜甜的草莓了

(妈妈为什么还不来呢)

还有枕下的「西蒙」

也懒得再读第二遍了

生命的秘密

原来就藏在这只漆黑的长长的木盒子里

明天是春天吗

我们坐上轿子

到十字路上去看什么风景哟

明天是生辰吗

我们穿这么好的缎子衣裳

船儿摇到外婆桥便禁不住心跳了哟

而食尸鸟从教堂后面飞起来

牧师们的管风琴在哭什么

尼姑们咕噜咕噜地念些什么呀

(妈妈为什么还不来呢)

有趣的是她说明年清明节

将为我种一棵小小的白杨树

我不爱那萧萧声

怪凄凉的,是不

啊啊,眼眶里蠕动的是什么呀

蛆虫们来凑什么热闹哟

而且也没有什么泪水好饮的

(妈妈为什么还不来呢)


无谱之歌

像鹁鸽那样地谈恋爱吧,

随便找一朵什么花插在襟上吧,

跳那些没有什么道理只是很快乐的四组舞吧,

拥抱吧,以地心引力同等的重量!

旋转吧,让裙子把所有的美学荡起来!

啊啊,过了五月恐怕要忧郁一阵子了。

(噢,娜娜,不要跟我谈左拉)

把人生仅仅比做番石榴的朋友未免太简单了一点吧;

我要不知道为什么的出海了,

你要画金色和青色的裸体了,

他要赶一个星夜的诗了,

总之过了五月恐怕要忧郁一阵子了。

啊啊,搂她很多人搂过的腰肢吧!

(噢,西蒙,踏古尔蒙的落叶去吧)

跟月光一起上天堂去。

跟泉水一起下地狱去。

结婚吧,草率一点也好,

在同一个屋顶下做不同的梦吧,

亲那些无聊但不亲更无聊的嘴吧!

(噢,绿蒂,达达派的手枪射出来的真是音乐吗?)

啊啊,风哟,火哟,海哟,大地哟,

战争哟,月桂树哟,蛮有意思的各种革命哟,

用血在废宫墙上写下燃烧的言语哟,

你童年的那些全都还给上帝了哟。


给超现实主义者

——纪念与商禽在一起的日子

你的昨日与明日结婚

你有一个名字不叫今天的孩子

你的歌衫披在狗子们的身上

鱼飞翔,在天空

鸟戏泳,在水中

你的膝盖不认识自己的

自己的脚趾

你是去年冬天

最后的异端

又是最初的异端

在今年春天

你唱:糖梨树,糖梨树

在早晨五点钟

在一些污秽的巷子里

把圣经垫在一个风尘女子的枕下

摩西和橄榄山的故事遂忘怀了

在早晨五点钟

糖梨树,糖梨树,你唱

你渴望能在另一个世界里闻到荞麦香

把一切捣碎

又把一切拼凑

使古与今,纺织的海伦跟火车站叫卖的女子

山与海,拾松子的行脚僧和黑皮肤的水手

概念与非概念,有风的天或无风的天

你是一个有着可怖的哭声的孩子

把爱情放在额上也不知道的

独眼的孩子

乱梦终会把你烧死

像摩天大厦

桑德堡的一支钢钉

毁于一次雷殛

而你也不属于桑德堡

他手里紧握着人民

以及惠特曼的时兴过而如今却嫌旧了一点的老歌

你不属于逻辑

逻辑的钢钉

甚至,你也不属于诗

你是什么

 (糖梨树,糖梨树)

你从哪里来

 (清晨五点,寒星点点)

你往何处去

 (寒星点点,清晨五点)

而你也是一个存在

如像枫树糖

搅在显影液里

没有理由

却是一个存在

如像水葫芦花

在黑色与金色的殓布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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