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明庆 | 那时他们正年轻
总第126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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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50年前,一群年轻的男女青年,聚集在太行山上,用几乎接近原始的工具,逢山开路,遇沟架桥,硬是在坚硬的大山上戳透了上百个窟窿,架起了上千座桥梁,修成了一座水上长城。这就是被誉为“人工天河”的安阳县(现为殷都区)跃进渠。
秋收前夕,我陪曾经修过大渠的71岁的大嫂,69岁的大姐,前去参观游览跃进渠分水闸和纪念馆。
自从修渠结束后,由于种种原因,她俩再也没有去过跃进渠。想去看看当年亲手修过的大渠,一直是他俩的心愿。今天就要成行了,两位老人显得有点激动,早早地就做准备,像是要去赶赴一场盛大的约会,更像是参加朝圣。大嫂专门挑选出那件藕荷叶的连衣裙,又围上了一条大红丝巾,还照着镜子,把头发认真梳理了一下。大姐穿上了一件水红色的体恤衫,围上了一条天蓝色的丝巾,把那双本来就很干净的运动鞋,用鞋刷沾着水擦了好几遍。她俩的一系列动作,搞得很有几份仪式感。
车子在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上行驶。这个季节,田野里庄稼都已成熟。挺立的玉米杆,怀抱着棒槌一样长的玉米棒,像一行行威武威武的战士站满了山坡。谷子低着头,把两拃多长的谷穗悬挂在梢头,秋风一吹,来回摆动,像是热情地给行人打招呼。棉花咧着大嘴,吐出了肥硕的棉絮,远看如同白云落在田间。还有那“大红袍”花椒,如炬燃烧在枝头,释放着带有麻味浓郁的馨香。真是一片丰收的景象啊!
参观从分水闸开始。
那高高的闸门,在深秋的阳光照耀下,显得更加雄伟壮观。那两根竖立挺拔的又粗又长的闸门螺丝杠,像是两根擎天巨柱,矗立在蓝天之下。
40多公里长的总干渠,穿山越岭一路奔跑过来,来到分水闸后,像一个大写的“人”字,一分为二。一撇昂首向南,这便是南干渠,一捺挺胸向东,这便是东干渠。
站在高高的渠岸上,望着秋日下雄伟的分水闸,大嫂回忆起她参加总干渠修建的那段时光。
1969年冬季,40公里长的总干渠二期工程开工了。工地上人声鼎沸,红旗招展,“叮叮当当”的铁锤撞击声,“轰隆隆”的放炮声,让寂静的太行山充满了无限生机。
大嫂说当时她只有20岁,那年冬天她在工地上干了两个月,正是最寒冷的冬月和腊月。她们小姑娘和部分男民工负责抬沙子和泥浆。20来岁的小姑娘,正是如花似玉的年龄,也是贪玩爱美的季节。然而,修渠使她们迅速长大,火热的工地感染着这群孩子,干活从不惜力。抬沙子从漳河滩沟底,用大柳条筐,半天能抬十几趟。嫂子说,那年冬天特别得冷,漳河的水全都结冰了,崖头滴下的水都结成长长的“冰穗”,风从河谷底刮来,顺着岸往上蹿。带刺的风不容躲闪扑脸盖脑打在身上,从领口、袖口、裤腿钻进衣服里,浑身都是冰凉冰凉地。手上,脚上全都冻得是裂口,血迹斑斑,疼得火烈烈的,脚后跟也冻伤了,鼓得明晃晃的,走路不敢使劲。为了不影响第二天上工,每天晚上用开水烫烫。热情的房东大娘还会送来花椒、老姜等。这样,用花椒老姜熬水烫手、烫脚特别好使,热热地、暖暖地,别提多舒服了。但是,由于天太冷,第二天裂口就又开了,依旧疼得钻心。嫂子说,她娘在家听说后,连夜赶做了一双棉鞋,让回家拉粮食的大爷给捎到工地。这双棉鞋真是好啊,新条绒鞋面黑黢黢地,厚墩墩的新棉花铺撑在鞋帮里,鞋底密密麻麻的针脚整整齐齐,鞋底里面还用小白帆布,罩着一层厚厚的棉花,鞋帮里面还有用红线绣着一朵盛开的梅花。这朵梅花,迎风怒放,一层层花瓣,层次分明地向外扩散,白里透红,花瓣润滑透明,像刀刻得一样雅致。这那是一双棉鞋啊,简直就是艺术品。嫂子说,这双鞋穿在脚上,就暖到了心上,这真是娘的一片心啊!那年冬天,这双棉鞋在跃进渠工地陪伴着嫂子度过了最寒冷的季节。后来嫂子不论走到哪里,都把这双鞋带在身边,她说,每当看到这双棉鞋,就像看到了大渠,就像回到了自己20岁的年龄,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嫂子说到这里,脸上放出了快乐和自豪的光芒。
在分水闸前,我们拜谒了“跃进渠献身人员纪念碑”。碑的后面镌刻着所有修渠献身者的名字,共108人。他们最大的也只有40几岁,最小的不足20岁。
为了这条大渠的修成,安阳县人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甚至是生命。先后有500多人为修渠臂断肢残,108人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跃进渠总干渠、南干渠和东干渠全长147公里,加上支、斗、农渠全长840多公里,平均不到1.7公里就要一位民工伤残,平均7.7公里就有一位民工牺牲。108位献身者,曾经鲜活的生命,正值春花绽放、秋月行空般的年纪,可他们殷红的血液,却浸入了这方祖祖辈辈缺水、年年月月盼水的土地;他们青春洋溢、豆蔻年华的生命,永远长眠在了太行山崇山峻岭之间。108位英烈,像108座山峰巍峨屹立在八百里太行山中,又像108座丰碑高高地屹立在安阳县一百万人们心上。
在献身人员名单里,我们看到了我村的李卫明。大家姐说,卫明与她同岁,属龙,只是比她大几个月,算是一茬的,如果他还在今年也是虚岁69了。
大姐说,跃进渠总干渠结束后,他们一起上了南干渠,她与卫明一个组干活。卫明是这个组的负责人,又是青年突击队长。20多岁的卫明生龙活虎,那里有危险就出现在那里,那里工作艰难就战斗在那里。他们这一组总是工作第一,多次受表扬。那年腊月的一个早晨,卫明在为发电机加柴油时,柴油桶突然冒油起火,瞬间一团火球冒出,为了保住油桶里的柴油和发电设备,他奋力扑向火团,用生命扑灭了大火。由于他烧伤严重,经抢救无效,再也没有睁开双眼,再也不能回到他心爱的跃进渠工地,于腊月十六那天,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生命永远定格在年轻的21岁。是老天太眷恋这个青年了吧,原定腊月十六是他结婚的大喜日子,可是,这天却成了他遇难之日。他终究没有与心上的姑娘携手步入婚姻殿堂,更没有看到大渠通水的那一天,他带着对亲人、对水的无限思念和眷恋离开了人间。
大姐说到这里时,哽咽了,眼泪充满了泪水。
在纪念馆,我们看到了许多修渠时的实物、照片和文件材料。这些珍贵的文物都与“青春”有关,都与“年轻”相联。
除险英雄牛漳来,那时只有25岁,他腰系绳索,手握除险铁钩,在壁立千仞的悬崖之上,在万山丛中,用他那雄鹰般矫健的身姿荡出青春的风采。他使用过的那条绳索,已收藏在纪念馆中。那粗壮的绳索,道道拧绑在一起的蔴丝,依然在讲述青春的故事。
发明平滑卫星锤打炮眼技术的农民柏生合,当时只有24岁。这种技术的发明,把打炮功率提高了将近十倍,指挥部在全线推广,从而极大地加快了工程进展。那“轰隆隆”的炮声,又一次把青春的岁月,年轻的故事推向了高潮。
在纪念馆,我们看到了红旗渡槽的设计资料和照片。红旗渡槽堪称跃进渠经典工程,它的设计者是年仅28岁的朱现生。1966年,朱现生从武汉水利电力学院毕业,1969年10月到跃进渠工地,在简易工棚里一住便是3年,凭他那扎实的知识和强烈的责任心,设计出来这座宏伟、漂亮的渡槽。我们看到那一摞厚厚的资料上,每个字写得都是规规矩矩,一笔一划,一撇一捺都是整整齐齐,一个错别字都没有,一点勾抿、涂改的都没有,真像印刷的一样。据讲解员介绍,红旗渡槽已运行40多年了,历经狂风袭击,暴雨敲打,洪水冲刷,烈日暴晒,至今完好无损,滴水不漏。这真是一个奇迹啊,我们真应当向经典致敬,向青春致敬啊!我不认识朱现生老人,但我断定,他一定是一个做人堂堂正正,做事认认真真,做官清清白白的正人君子,他的人品,他的魅力,一定像红旗渡槽一样高高地矗立于山水之间。
从纪念馆出来,沿着山间小路向西,大约1.5公里便是红旗渡槽。此时太阳已经西坠,夕阳把群山涂染得一片金黄,山边偶有一棵枫树,叶子开始泛红。红色枫叶,金色夕阳,还有成熟的庄稼,构成一幅绝妙的图画。
夕阳之下,红旗渡槽显得高大、雄伟、壮观。远看,那座高高的桥墩像一把利剑,拔地而起,直挺挺地屹立于山涧之中。那两个双曲拱孔,像两道飞架的彩虹横跨在沟涧之上,又像一双雄鹰展开的翅膀,欲要带动整座渡槽飞上蓝天。银灰水泥色的渡槽,在夕阳照耀之下,已变成金黄色,红色的“红旗渡槽”四个大字,反着光芒熠熠生辉。
大嫂和大姐脸上充满着喜悦的笑容,在夕阳照耀下显得那么年轻。她俩快步走上渡槽之上,大嫂弯下腰,用手轻轻地抚摸造型别致的栏杆,说到:“这工程真精致啊,像是工艺品。”大姐蹲身子,指着渡槽说:“你瞧这渡槽,槽沟是弯曲型的(u状),真是别致啊。”大嫂说:“来咱们做个造型,照张像吧。”说着便从脖子上解下那条红色丝巾,大姐也解下那条蓝色丝巾。她俩同时用手举过头顶,风,把这两条丝巾高高地吹起,形成两道绚丽的彩带。她俩不约而同地面对群山,用山里人特有的嗓门高喊:“跃进渠――,我们回来了――!”这声音,在峡谷之中,在群山之巅,在苍茫的天地之间久久地回荡。
作者简介
桑明庆,河南省殷都区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诗词学会会员,安阳市作协会员,安阳市作协副主席。作品散见《光明日报》《河南日报》《学习强国》平台《乡镇论坛》《粮油市场报》《老人春秋》《石家庄日报》《牡丹》《文源》《安阳日报》等,出版有诗文集《太行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