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鸣谦︱奥登与OED:大诗人与大词典的故事(下)

奥登
《OED补编》中的奥登
奥登在1971年11月7日的《观察家报彩色增刊》上曾表露过自己对 OED的痴迷:“我的诸多夙愿之一,就是出版新书时用到的一个新词被收录进 OED, 而且是作为第一人。那时我有两个可选项,我在给J. R. 阿克利的自传写书评时都用上了。”
何止两条啊,据统计(拜电脑检索便利所赐),《补编》中统共收录了奥登的七百六十六处引文!(其中有些来自他与衣修伍德、卡尔曼和麦卡尼斯共同创作的作品)。虽然在这些引文中,他并非是在公开出版物中的首次使用者,大部分情况下,他的用法只是将意义稍作了改变或扩展。有一百十条引文可以理解为是他的新造词,其中的六十个是带有连字符的复合词,譬如“angel-vampire”或“swan-delighting”,以及出现在 OED字母排序表中的其他的“angel-”和“swan-”复合词;还有二十二条引文都有副标题,也即是说,奥登给一个已经存在的词增添了新的含义;有二十八个条目,奥登被明确认定为新造词的第一人,出现在引文条目的最前列。他被收录进 OED的各个引文条目中,时间最早的是“eutectic”(原意为“共熔合金”),引文时间标记为1926年,出自刊于《牛津诗歌》的那首《托马斯的收场白》;最晚近的一条引文是“orneriness”,采自1973年2月22日《听众》杂志对他的访谈。
被收入 OED的这些词汇透露了诗人的兴趣所在与秘密喜好,也为我们了解他的诗文创作的风格提供了不小的帮助。这些词汇包括:日常词汇或短语,有些是美国用法(奥登1939后移居美国):如allotment, clambake, climate of opinion, cocktail shaker, coffee等;俗语或俚语词(很多词的出处是美国):比如attaboy, biggie, hooey, orneriness, bot ( bottom这个词的口语缩写,须指出的是,为首的引文实例出自《尤利西斯》:“Spank your bare bot right well, miss, with the hair-brush”);古典学术词汇:比如acedia, agape, agora, ascesis, deus absconditus等;科技类词汇:比如cerebrotonic, cyclotron, entropic, eutectic, monadnock, nano-second, peneplain等;与艺术有关的欧洲语外来词,比如acte, gratuit, cabaletta,coloratura, contrapposto, déraciné, épatant, Geheimrat等;方言词(这类词汇很难在各类词典中找到对应的注解出处,翻译时常常令我烦恼不已):比如baltering,作动词用的faffle(在奥登使用前仅限于地方方言才使用),mim, oxter, padge, soodling, slubber, sottering等;不常用的词汇,很有文学性或很个人化的表达,常常是深奥的学术习语:比如apotropaically, baldachined, boojum, canophilia, dedolan等。在这组词汇中,orgulous (意为“高傲的”,等同于proud, haughty)是很有趣的一个。 OED首版收录了这个词,引文来自马洛里和莎士比亚的作品,骚赛和司各特也使用过,利顿爵士和《星期六评论》又再次使用了这个词。但伯奇菲尔德发现,在奥登长诗《新年书简》用这个词前,布鲁姆斯伯利文人圈的作家早就用过了:如乔伊斯在《尤利西斯》的383页、伍尔夫在《奥兰多》第一幕第46页。
在《补编》中,伯奇菲尔德记录了奥登的十一个罕用语(hapax legomena),也就是说,它们仅被一位作者使用过一次:
Enumer
ingressant,
Dispersuade
metalogue
Motted
Neotene
Rassenschander(伯奇菲尔德注解说这是德语词rassenschande的错误用法)
Sordume
tart
vert
Solificatio
最后一个词出自奥登的诗《梅拉克斯与穆林》:当时我是借助查阅了 OED网站,看到了相关资料,才寻得了这个词的合理释义:
辞典里有个魔鬼
专等着那些即使心灰意冷
仍在吹响喇叭的人,
以贬义的噪音,令他们空虚的自我
充满匮乏感。
但愿无人搭理的真理
会将我的青年时期
引向你已到达之处,
而你睿智的平静会为我祝福,
它向你周边的生命投射出
一种沉着的温度、
一种遍及宇宙的热忱友爱……
伯奇菲尔德在 OED中将这个词释意为“如同阳光般散发出的温暖……一个以solific为构形基础编造出来的拉丁词语”。“solific”是收录进 OED的一个拉丁语词汇,本意是“阳光的普照”,在 OED首版中,它有三段例证引文,分别标记年份是1559年、1650年和1678年。在译文处理时,结合上下文关系及韵律上的考量,我将它译成了“温度”。
奥登还被看作下列新词的第一个使用者:
Butch
Disneyesque
entropic
Mosleyite
numéro
pot-holed
shagged
soggily
spitzy
tugged-at
Wooster
……
OED列出的上述词例中,有一些奥登似乎并非是第一个使用者(比如说pot-holed和shagged);但因为《补编》的编辑们一直在认真阅读奥登的作品,所以,比之其他材料来源,他们更可能是在奥登这里读到了这些词的用法的较早实例。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奥登在牛津享受到了一点优先和便利。
在《补编》中,伯奇菲尔德为方言词baltering 和soodling加了引文,这两个词都来自奥登的诗《天狼星下》(“The baltering torrent Shrunk to a soodling thread”,翻滚的山洪变作了/缓缓流淌的细流)。奥登所用的baltering 这个词是 OED 这个条目的唯一的最近实例,再往上一个引文的日期是在1500年,被标记为“一个孤立的近期实例”;soodling这个词条的引文,列示了1821年的约翰·克莱尔和1854年的方言词汇表,标记为“诗歌用语和罕用语”。
奥登最为著名的 OED引文如下:第一个使用了“queer”这个词的贬义用法,第一个在出版物中用“ponce”这个粗俗词来指称娘娘腔的同性恋者;给“agent”这个词增添了“特工”和“间谍”的含义;用“dedicated”这个词(原意为“专注的”),来形容一个人“对自己的信仰或艺术观念或完整人格的忠诚与奉献精神”;为“shagged”这个词(原意为“表面粗糙的”)这个词增添了“疲倦的,精疲力尽”的含义;“stud”这个词(原意为“种马”)被他用来描述一个人“在展示男子气的性感气质”;更为奇特的是,他第一个在英语出版物中使用了来自法语的超现实主义术语“objet trouvé”(意为“随机发现物”);他还第一个使用了“What's yours?”,作为邀人饮下一轮酒的说辞。
奥登还对很多科技术语、地质学术语作了比喻性用法。除了上面提到的“eutectic”,特别值得一提的还有“endurance test”(意为“疲劳试验”)、“flow sheet”(意为“流程图”)、 “fertile crescent”(意为“新月沃土”,指中东的阿拉伯世界),以及“hanging valley”(意为“悬谷”)。
不过, OED里有一个条目被归到了另一个奥登的名下,名字却不是威斯坦·休。“peruke-maker”条目引用的是T. Auden (1905) :“Brought up at Manchester as a barber and peruke-maker, he adopted the Jacobite principles”(在曼彻斯特长大成人,成了理发师和假发制作匠,他接受了詹姆斯党人的信条)——看上去也像是奥登习惯使用的贺拉斯式的口吻。
然而,伯奇菲尔德对奥登用词的处理会有些前后不一致,一首诗里有些词被采纳了,而另一些却没有。比如说《栖居地的感恩》组诗第十首《今晚七点半(致M. F. K. 费希尔)》。奥登在诗中讨论了理想餐会的规模,暗示六个人是最佳方案。
For authentic
Comity the gathering should be small
And unpublic:
At mass-banquets where flosculent speeches are made
In some hired hall
We think of ourselves or nothing. Christ's cenacle
Seated a baker's dozen, King Arthur's rundle
The same, but to-day, when one's host may well be his own
Chef, servitor and scullion,
When the cost of space can double in a decade,
Even that holy Zodiac number is
Too large a frequency for us:
In fact, six lenient semble sieges,
None of them perilous,
Is now a Perfect
Social Number.
出于真正的礼让精神
聚会的人数不多太多
且要不为人知:
那些群体性的宴会会租用某个大厅,
发表辞藻华丽的演讲
我们只想着自己或就一无所思。基督的餐室里
坐着十三个人,阿瑟王的圆桌也是一样,
可是今天,当你的主人很可能就是你自己的
厨师、侍者和厨房打杂的佣人,
当十年里租金的价格会翻个番
即便神圣的黄道十二宫数字
对我们来说也过于频繁:
事实上,六个看着很柔软的空位
一点也不危险,
现在正是一个完美的
社会保险号码。
伯奇菲尔德更新了 OED首版“siege”这个词的条目,将Siege Perilous解释为“阿瑟王圆桌的空位,此位必须空出,只有命定得到圣杯的骑士落座才没有危险”。这条解释非常有用;rundle这个词的年代最近的引文日期是在1680年,指“圆形的某种物体”;对semble这个词(意同like, similar),他也更新了 OED首版该词条日期标于1584年的引文,还加上了奥登的用法实例;但lenient这个词,奥登似乎并未指向 OED所认可的词源学含义,而近乎soft。很遗憾,我在译这首诗时,尚没有读到相关资料,因此有错译之处(这里顺便做了一点修正)。希望在今后的改版中能及时予以改换(以加下划线的地方为准),也希读者见谅。
至此,我打算下第一个结论了,那就是: 奥登是二十世纪被收入OED条目最多一位作家(诗人)。实例数据会说话,而且很有说服力。
那么,奥登所用的这些古奥偏怪的词语,有多少是阅读 OED的所得呢?答案就不得而知了。考虑到奥登对 OED的出奇的嗜好,我们的确可以进行合理的想象:某个时候,他或是在翻读 OED时碰巧翻到了某个词,或是突然记起来自己曾在词典里读到过。结果,这些词就被奥登重新打捞上来,使用了,复活了,此后又被 OED的编辑们收入了《补编》中。
词语就像语言世界里在不同水流层游动的鱼,而作家和词典,共同影响(甚至左右了)了它们的浮沉的命运。
任教于伦敦大学的小说家托比·里特在他那篇名为“从'怠惰’到'时代精神’:奥登与 OED第二版”文章里曾发问道:“奥登先生会变成 OED机构和我们的语言中的一个幽灵,只要这两者中任何一个能存在下去的话。我认为需要为此举办某种庆祝仪式。你的意见如何?”
要我说,我觉得 OED应该与奥登文学遗产基金会(The W. H. Auden Society)联合主办这个仪式。你觉得呢?

《奥登诗选:1927-1947》

《奥登诗选:1948-1973》
奥登作品被OED引用的频率
这个统计也很有意思。它折映出了关于奥登创作及生平的一些不易察觉的征象。引文条数,也提示了奥登不同写作时期的文化姿态和语言观念。
《焦虑年代》是奥登作品单行本中 OED引文数量最多的一部,共六十四条(这首结合了诗、散文、评论的跨文体作品我没有翻译,一是不符合《诗选》的选材体例标准,二也是因为其高度复杂性);紧接其后的是《暂且如此》和《祈祷时辰》组诗,各五十八条;《染匠之手》五十七条,《演说家》五十六条;1930年的《诗选》有三十条,有十五条来自《在我的年少岁月中……》这首;有十四条来自他与切斯特·卡尔曼合译的《魔笛》,后者大多数采自《幕间演说》;而“幕间演说”(metalogue)这个词,也作为奥登的一个新造词被收入了 OED,此后渐渐变得通用了。中期和晚期的诗作也被收入了不少引文条目:《阿喀琉斯之盾》有十七条;《向克莱奥致敬》有二十一条;《栖居地的感恩》组诗有三十四条,《没有墙的城市》有九条。
奥登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诗集几乎被完全忽略了:《谕教子书》仅被收录了一条 (是 “tardy”这个形容词被用作了动词;《谢谢你,雾》则颗粒无收;奥登晚期选集中那些极有条理的演讲稿则完全被忽略了;而像《糟糕的一夜》这首(副标题“一次词汇练习”),也许因为奥登过于热切地要在 OED引文里占据一个位置,同样也被忽略了。在这首诗里,他如做填空游戏一般,往里面塞入了很多取自 OED的冷僻词(毫无疑问可以断定),脱离了上下文,常人几乎无法理解:hirple, blouts, pirries, stolchy, glunch, sloomy, snudge, snoachy, scaddle(这首没有被奥登文学遗产管理人门德尔松教授选入现代文库版《奥登诗选》,故而我没有译出)。
很明显, OED中的奥登引文频繁出现在他的中后期作品中,一个较为合理的解释,自然是他的思想转向和创作风格的变化。奥登移居美国后重新皈依了英国国教(他本来就出身在一个牧师兼医生的家庭),还曾在诗作中自命为“大西洋的小歌德”,以文明的诊断和观照作为己任。与他早期的作品相比较,他在包括写作主题、作品风格和词语选择的三个向度上,都顺应了自己思想的脉流,呈现出显著变化的特征。说是复古倾向也好,趋于保守的文化姿态也好,总之,他是有意汇入了历史语言的漫长川流中,以回溯、再现或新创的方式,来记录和判断他自身所处的时代。
1972年8月(他去世的前一年),《巴黎评论》的采访人迈克尔·纽曼曾如此探问他:“我想知道,哪个在世的作家,您认为担当了我们英语语言的完整性的首席保护者……?”
猜猜奥登是怎么回答的?
“嗨,是我,当然了!”答案就在这里。
他就是有这么一股当仁不让的勇气和信心。而且,他还真的做到了。

奥登纪念牌匾
OED对奥登诗歌的影响
奥登在谈话和诗作中,一直习惯使用大量来自科学、心理学和哲学的术语,以及从 OED中觅得的稀有发现物。类似glabrous、sordes、callipygous、peptonised这样的词能令他心情愉悦,却会让面对他的听众/读者蒙了一头雾水。他在牛津基督学院的一个同学曾如此回忆,“我不太明白威斯坦在说什么”,尽管如此,因为“威斯坦说话时令人惊异的方式,他肯定在说某种重要的事”。汉弗莱·卡彭特在《奥登传》中,也描绘过奥登这个特点,当他还是基督学院的学生时,曾使尽浑身解数地调动词汇来描摹他的同龄人。
奥登的作品(尤其是中后期诗作)中,出现了大量深奥难解的词语,它们中的很多须得借助了词典的帮助才能得到索解——有时是方言词典,但经常用到的是绝对是 OED。他平时没事就会翻读它,从中寻找如意称手的词汇。因此,我的第二个结论就是: 奥登可以说是受到词典(OED)深度影响的一个现代作家,几乎是绝无仅有的一个。
曾有人指出他用词古奥晦涩,他自己是这么辩解的:“这些词就在辞典里;我从来没有随口编造。”
奥登对 OED的痴迷发端于他的青年时代,或许也与他早年对地质学的喜爱(另一项痴迷)存在了某种联系:他的早期诗作中常会密集地出现很多地质学名词(补充一个题外话,奥登的哥哥约翰·比克内尔·奥登就是一位著名的地质学家)。而在地质学和语言文学这两种情形下,我们都需要通过发掘过往的地层/语源,才能发现其构造的性质与含义。

《奥登传》
关于 OED对奥登创作的影响,批评家们有时会不留情面地谈论,带一点贬损意味。
比如弗兰克·克莫德在评论奥登1972年出版的诗集《谕教子书》时,就曾指出过:“有时你会发现两个博学的怪胎凑到了一起,eutrophied和eucatastrophe结成了一对,而obtemper和obumbrate凑到了一块儿。诗人在那个早晨看上去好像只是在翻词典。”
丹尼斯·多诺霍也以同样的讥刺语调为那部诗集写了篇书评,标题是“失败之作”:
……奥登先生,在近些年里常与词典为伍并以此为乐,这一点众所周知,也部分被认可。我猜想,他认为它们是某种纯诗,包含了数千个未经人手染污的词汇;由于这个原因,现在,那些古老的废弃词变得非凡无比,在等待着被一位沉迷个中趣味的诗人重新唤醒……
对某种语言来源的过度的依赖,或许会造成对写作风格的潜移默化的损害。作为中文译者,我觉得指出奥登诗作(尤其是中后期作品)中的这个矛盾之处,是冷静、平衡而又合情合理的。这个思考,同样也适用于汉语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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