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区58号‖文/小浅
旧城区58号
一
58号,旧城区。
那是一条很长很蜿蜒的小巷子,连阳光都被挡在外面。
没有尽头似的。
距她上次过来,已经很久很久了。
手电筒的光在昏暗下显得分外刺眼,屋檐下的水在青石板上嘀嗒。
无人居住的小巷子。
在蜿蜒的尽头——离出口很远,像是永远走不到一般。随着手电筒的白光,她到了。
那是——一座房子吧。连房子都算不上。废墟罢了。两堵墙立着,结了一层厚厚的灰。屋顶和房梁都已塌陷,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一股霉味混着灰尘,在空气里弥漫。她小心翼翼地一踏,似乎踢到了什么硬块。桌角罢了,她想。这里——根本没有什么。
刺眼的白光照到了每一个角落。她努力地搬开石块。打碎的玻璃似乎扎到了她的手。她皱眉,但还是继续——试图往里走。残破的抽屉还保存了一点原来的模样,一拉——似乎结了蜘蛛网——但,什么也没有。旁边的床板早已塌陷。风,呜咽着吹过。
不该来这儿的,她懊恼的想。又没忍住。
走出去——依旧很漫长。阳光突然的晃了她的眼睛,很刺眼。远远地,似乎传来公交车的喇叭声。
她又想起了什么。
那并不是一段很棒的回忆,她想。
更像是她努力想忘却的。
慢慢的适应光线,她走进公交站,一辆公交刚好停在她眼前。她一步跨上车。
她用力抓着扶手,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色——就像她的人生。
她早已不太记得那时候的事了。
二
七岁的她,醒来却发现躺在一个白色的屋子里。身边吵闹的孩子,奔忙的护士——她没有哭,只是呆呆地望着四周。她还不懂发生了什么,但奶奶似乎不在她身边。
从她记事起,只有奶奶陪在她身边。看着别的孩子牵着父母的手,她不明白。奶奶总会从抽屉里,从一堆老物件里翻出一本相簿。她从那里知道了,黑白照片上这两个陌生人,是她的父母。她,原来也有爸爸妈妈。
她的父母,是军人。她知道,也曾为他们而骄傲。看着照片里敬礼、带着军帽,一身军服的父母,看着他们脸上的笑,看着远远飘扬的红旗,就算只能跟奶奶住一起,她还是很开心,甚至——很自豪。奶奶告诉过她,她的父母是了不起的人,她的父母为祖国争光。
就算,她从未见过他们。
只是她不明白,奶奶为什么看着看着会突然背过身去,转身回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
“他们在哪里?我能见到他们吗?我真想去看看他们!”她用稚嫩的、孩子气的声音一次次跟奶奶说。奶奶总是笑着说,“总有一天呐,你一定能见到他们的。”
之后,不管她再怎么追问,奶奶都只是摇了摇头。
只是她不知道,奶奶的笑语与欣慰背后,眼里夹杂着的悲凉。
只是她不明白,不懂。但她一点点长大了,眼里带有孩子的天真浪漫。没有父母,但有每天招呼她回家吃饭的奶奶。她在小巷子里疯跑,哪怕弄了一身泥也不在乎。因为,有奶奶呢,她不怕。
每天黄昏,当夕阳斜斜的照在家门口,把一切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当每家每户的房顶飘起淡淡炊烟时,奶奶总是会在家门口,挥着手招呼她回家吃饭。她总是飞快的跑回去。
7岁生日那年,她兴奋极了。奶奶烧了一桌好菜。她现在还记得,有小黄鱼、青菜豆腐和她的最爱——番茄鸡蛋面。奶奶说,这是长寿面,吃了就能长长久久,平平安安呢。
她和奶奶笑着,奶奶夹起一块鱼肉给它,说孙女啊,吃鱼,吃鱼才聪明。奶奶小时候,最想吃鱼了,可什么也没有,连野草都给人挖光了,只有树根,难吃得很呢……
她看见了奶奶眼里的忧愁。奶奶,不要伤心了,等我长大了,要买很多很多鱼给你吃…..
她很久、很久之后才明白,那份忧愁,还有别的含义在。
三
突然,刺耳的警报声响起。她像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没了知觉。
她在一间白屋子里醒来。她看着急匆匆走过的、穿着白大褂的人,不哭也不闹,想着刚刚没吃完的番茄鸡蛋面。还有奶奶。她在哪?她为什么不在?
葬礼上的她一身黑衣,跟在陌生的大人后面,大眼睛四处张望着,什么也不认识,什么也不明白。别人告诉她,奶奶再也不会回来了。大眼睛里一下子有了小心翼翼和错愕。不会的,她想。一定不会。
看,奶奶还在那张挂在白色幕布上的照片那儿,慈祥的笑呢。她笑得很温柔。那是最熟悉的笑,她想。
四
后来的事,一下子模糊起来。一个好心的家庭,一对善良的夫妇。她就这样越长越大。
她越来越早熟,越来越沉默。像一个怪人一般。
她总是想着,奶奶,带着军帽的父母。
那碗没吃完的番茄鸡蛋面。
她总是不明白。没有人告诉她。
窗外的风景如飞一般掠过。
她总是不说话,总是不流泪。也总是不笑。
就这样长大了。
后来…….很久很久以后,在她的记忆里。
她明白了,什么叫死亡。
渐渐地,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奶奶再也不会回来。
那颗炸弹,那颗敌军投下的炸弹。
让她失去了奶奶。整个小巷子里,只有她一人活了下来。那些和蔼的、把她当做亲生孩子一般对待的邻居,都死于这颗炸弹。
她再也见不到父母了。
因为那场战争,那个时代。
她失去了一切。
她不愿意再想起。
她终于明白,奶奶的忧愁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邻居每天奔走相告,为什么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不安。商店为什么会突然关门,刺耳的警报为什么会时不时响起。
她都明白了,是什么让她失去。
她四处打听,试图知道她原来的家在哪。她想回家了。
别人总是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告诉她——
旧城区58号。
五
她一次次看着眼前的废墟发愣。这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家。
但每来一次,就会让她想起,奶奶,带着军帽的父母。
还有那碗番茄鸡蛋面。
那些她试图忘记的回忆。
到站了。她走下公交车,阳光依旧那么的晃眼。
她路过一座战争纪念馆。
永远不会进去。她想。
永远。
她不愿意再想起。
奶奶不会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