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稞青稞(3)
3.阿妈
唵——吽——嗡——唵——吽——嗡——母亲在楼上的经堂里念经呢。
母亲在没有做嘉波阿妈前本来是个快乐的人,她念经随心所欲,像唱歌一样。可是做了官寨里的阿妈,她变得事事不如意起来。她说她眼睛有时候什么也看不见,她说一个死了丈夫的油萨玛(寡妇)还没有把眼睛哭瞎,那还是个什么油萨玛。不窝曳(如意)啊不窝曳!在南杰看来,母亲没有不窝曳,母亲是太窝曳了,她怕亲房里的人尤其是四房的索郎阿古(叔叔)说闲话,他们二房占了天大的便宜,所以她哭穷呢。
卓尼大寺的金顶光芒四射,磕长头的女人拄着刻着天槽的树枝进了船城。看林家的女人跪在官寨大门口的石头狮子下,等待嘉波阿妈认她。她走的时候,向嘉波阿妈讨了一个护身符,编进她的头发里。
楼梯上传过来吱吱呀呀的声音,那不是侍女脸蛋儿。这是阿妈提着袍子上来了。
阿妈捂着半边脸下了楼,自言自语地说,我生病了我一定是生病了。这是嘉波阿妈想晒太阳了,晒太阳和念经是南赡部洲最好的药,可以包治百病。
嘉波阿妈的脸迎着太阳,面色虔诚地红润起来,她说,热头啊,祛除我心头的病啊,我的儿子老是想着那个已经投了胎的女人。那个女人的脸在小经堂的清水供碗里,身子在侍女脸蛋儿的身上,我讨厌她们,不窝曳啊不窝曳——大总管跟在她的后面说,百灵掌嘎看林家的女人磕长头回来了,在外面候着呢。嘉波阿妈说,让她进来吧。大总管说,哦呀!
嘉波阿妈看到那个女人匍匐在地,拱起的身子像个土堆。这个女人瘦了。
看林人本来是百灵掌嘎的头人,在百灵掌嘎和牦牛掌嘎的两个江措因为一个女人引起两个掌嘎的械斗后,百灵江措被官寨驱逐出卓尼领地。失去儿子的百灵掌嘎的头人,不愿意抬头低头地看到牦牛掌嘎的人,看到跛了脚的牦牛江措,就主动请求做古雅山的看林人。看林人常年在山上看林,看林家阿妈常年出去磕长头。
看林家的女人给嘉波阿妈磕头呢,之后看着阿妈,笑,她的牙齿白得像一岁羔子的骨头。看林家的说,嘉波阿妈啊,我给你带来了一个礼物,能温暖你的心。她从袍子里掏出一个罐子,递给嘉波阿妈说,这是我磕长头的路上接的神水。
嘉波阿妈接过坛子说,哦,这神水是热的?女人说,水是冷的,晒了热头就是热的了。水不是多好的东西,热头也不是多好的东西,只有热头加上水才是南赡部洲最好的东西。有了这东西才有了青稞、牛羊和人。人不是多好的东西,只有人是佛佛是人的时候才是好东西——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她想听到嘉波阿妈的喝斥。嘉波阿妈哼哼了两声,没有别的声音。看林家的听出来,嘉波阿妈见老了,没有了动气的力气了。
看林家的继续说,这坛子里的水是好东西,嘉波阿妈嘴里养的三十二只羊,现在剩二十八只了,以后会变得一只都没有。用了坛子里的水,羊们会倒着走回来的。尊敬的嘉波阿妈啊,心跳着就不会冷,水流着就不会腐……
嘉波阿妈盯着女人看,女人的脸和身上的袍子一个颜色,看不出来年龄甚至性别。其实卓尼川上了年纪的男人女人的脸都是一个样子,人老了,像刚生出来的婴儿分不出性别。但是她的神情是独特的,但凡磕长头回来的人,就是从外面走一遭回到卓尼的人,眼睛跟过去就不一样了,眼睛不一样了人就不一样的,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他们眼睛里装回来了外面的东西,自己的东西加了外面的东西,相当于窝奶(酸奶)调了冰糖。嘉波阿妈对这个女人刮目相看了。被嘉波阿妈盯着看的女人,脸上现出了羞赧,让嘉波阿妈想起了她年轻时的样子。她曾经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嘉波阿妈抬头看热头,张着嘴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说,我记得你是看林家的女人吧?
女人说,我是看林家的女人,也是看林家的儿子,瞧,你给我的护身符还长在我的头发上——我看上去跟我的儿子一模一样。我磕了三年的长头,喝了三年的神水,我倒着活回来了,我活进了我儿子的肉身里。尊敬的嘉波阿妈,请看我身上的这件狸子皮大氅。有一天我病了,差点冻死在路边。我梦见了我的儿子,他杀了一匹马,把我塞进马肚子里取暖。我醒来后,身上披着狸子皮大氅。
看林家的儿子百灵江措死在了外头,有好心人捎回来他的嘎乌(装护身符的银质盒子)。看林家的没有看到儿子死去的肉身,不死心。她出去磕长头,寻儿子,她是想儿子想疯了。
嘉波阿妈把坛子里的神水掸在自己身上,说,人在南赡部洲活着,就是走出去折回来,也许走出去时是人折回来是牛羊马猪,也许走出去是虎狮狗兔,折回来是人。三十二颗牙一颗颗没有了,另找一个肉身,再一颗颗长出来,无所谓年轻和衰老,也无所谓儿子和姆妈。
磕长头的女人说,哦呀,我听明白了,我就是儿子儿子就是我,我就是看林人的女人和儿子,噢嘞!
阿妈说,儿子和儿子的阿妈有什么区别呢?磨道里等驴,早晚的事儿,早晚会轮回,你在我身上我在你身上。赶紧让道吧,别忘了今天是望日,那个霸道的索郎大头目要进官寨了。
4.四老爷
那一年老嘉波眼看着就老了,他把朝廷给历代卓尼嘉波颁发的号纸放在眼前,必须得下人拨拉开他的眼皮,他才能看到上面的满汉蒙藏文字的印信。历代卓尼嘉波管敕封他们疆域的朝廷叫“加卡卜”。虽然紫禁城里的“加卡卜”岌岌可危,可是这一个“加卡卜”没有了还会有另外一个加卡卜代替,三皇五帝到如今,没听说啥时候没有了朝廷。垂垂老矣的十八代卓尼嘉波管不了“加卡卜”的事儿,他膝下无子,急着为卓尼官寨找下家儿呢。
暮色四合时,老嘉波看到院子里的一只最老的马鸡,在地上跳来跳去,怎么也跳不在桐树上。他心里有了不祥的预兆。这只马鸡每个晚夕都在桐树上打瞌睡,在地底下拱来拱去的时候,它就站在树枝上直着脖子打鸣。此时它为什么就跳不上桐树了呢?他把四房的侄子三十多岁的索郎叫到他的榻前,索郎进来的时候脖子上架着二房的侄孙,十三岁的南杰。他让四房的侄子索郎给他念《般若经》,让二房的侄孙南杰给他挠背。南杰在夜里给老嘉波挠背是索郎阿古(叔叔)的主意。索郎阿古也是膝下无子,他的几个婆娘约好了似的,生下一水儿的丫头。他非常疼爱二房的侄子南杰,一见面就把手伸进南杰的袍子说,阿古摸一摸阿古摸一摸。他把南杰扛在肩头说,掏出来,尿水!男人就要尿得比天高!他经常骑在马上,南杰爬在他的背上,马风驰电掣飞奔的时候,南杰在阿古的背上飞翔。阿古对南杰说,娃儿啊,老嘉波的正房没有儿娃,自然也没有孙娃。我索郎阿古以后要代替老嘉波做新嘉波啦,你能为老嘉波做什么呢?你什么都不能做,卓尼官寨要你做啥呢?娃儿,挠痒痒,你会吧?会吃饭的人就会挠痒痒,你就给老嘉波挠痒痒吧!
星辰满天的夜晚,索郎念经,南杰挠背,无法睁开的眼睛的老嘉波打瞌睡,是人世间最舒坦的事情了。常常是老嘉波辗转难眠,而小南杰偎在老嘉波的大腿上瞌睡了。老嘉波就摸着他的光脑袋说,孙娃啊,爷想让马鸡跳在桐树上睡觉,爷想听到早晨马鸡挺着脖子打鸣,爷舍不得瞌睡,想这样一直活下去,就不行吗?小南杰说,行啊行啊太行了!啊啊啊!
索郎念一阵经打一阵呼噜,那呼噜比牛毛绳子还粗,让老嘉波对索郎产生了无比的羡慕。他从连锅榻上下来,摸索着伸出手来,在未来卓尼嘉波的身上捏,捏他的骨头,捏他粗糙的毛发。他甚至生出了妒忌,他说,长着一身的石头啊,山一样的气力啊,一以当十啊!窝在连锅炕上的南杰正昏昏欲睡,听到老嘉波的话,惺忪地说,嘉波阿爷啊,豹子比嘉波阿爷有力气,那豹子皮还不是在阿爷的身下铺着呢?!阿爷用一只手掰开一只眼睛,看着正卧在豹皮褥子上的侄孙,用另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拍完脑袋的第二天,年仅十三岁的南杰就成了卓尼第十九代嘉波。
索郎四老爷的手气好是出了名的好,经常能“捡”到好东西。他的几个老婆都是在别人送亲的路上顺手牵羊捡来的。在四老爷这儿有个规矩,捡来的女人如果不想在索郎衙门里过,完全可以不声不响地离开。想留下来的,当然是看得起四老爷的,再不喜欢也会养着,封到索郎衙门名下的衙门田,能养得起卓尼川上所有四老爷捡回来的女人。捡女人的时候,一般都是他醉酒并且正好撞到别人娶亲的时候,大部分的时间等他醒了,女人已经走了,他连脸面都想不起来。于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四老爷不缺女人,来得容易去得快,落在手头其实也没几个。他在衙门里待上三天骨头就痒痒,他睡在连锅炕上,嗷嗷地叫。踢一脚炕头上的婆娘,骂骂咧咧地说,一年吃我几驮子酥油,连一个长橛子的都没养出来。所以索郎四老爷到处游荡,他说男人在碉楼里待久了,就会拔不出刀来。
现在连锅炕上的女人是他从迭部捡回来的。迭部地界是江措大头目的管辖范围,当然索郎四老爷不可能在乎那个掌嘎里出来的江措大头目,官寨里亲亲的响当当的嘉波的阿古,跟爹差不多,江措大头目自然不能跟索郎大头目相提并论。但是作为长辈,在迭部做这种事情还是有失颜面。其实江措大头目对索郎四老爷恭敬有加,只是索郎四老爷不能容忍在卓尼川有两个大头目。嘉波只有一个,大头目为什么要有两个?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祖上留下的规矩,一个人有一个脑袋就会有两个肩膀,没有办法。还有一点让索郎四老爷不能忍受,南杰侄儿和江措大头目情投意合,他们仿佛交了心换了脑袋,不对,他们是长着一个脑袋,一根肠子,一拍即合。这让四老爷感觉备受冷落。索郎四老爷就是不高兴,谁都无法阻挡四老爷的不高兴。
有一次四老爷进了迭部沟上了电尕,就听到了风声,说电尕台子上最漂亮的一个女人要出嫁。四老爷的手痒痒了,就着三斤牛肉两坛烧缸的蛮劲儿,抹着嘴说,是酒干的不是我干的!捡来的这个女人身体很结实,性情很温顺。漂亮女人都应该害羞吧,她一直背对着他,没转过脸来。她解腰带,咕咚,掉下来一个东西,一看是个娃娃。脱袍子时,咕咚,又掉下来一个东西,一看又是一个娃娃。女人把松亮扑灭了,搂着俩娃上了连锅炕,一下子就把大半个炕占了。四老爷都没想好怎么下手,女人就开始扯呼噜,震得窗棂子直响。一大早起来,四老爷看到,有一个女人腚有磨盘那么大,正在那扎那吆喝下人做酥油茶。等她转过脸来,四老爷看到一个丑女人,惊诧地问,这个是谁呀?女人龇着牙笑着,牙齿和眼白雪白,脸和眼珠漆黑。从她的袍子里又溜出那两个娃娃,扑过来拽着他的袍襟喊,阿爸!阿爸!四老爷不知怎么地,脸红了。他两只胳膊把两个娃撸起来,放在眼前瞅,是两个小子,瓷实得像两颗碌碡。他对眼前的那个女人说,喂,那谁,猜个谜语,“上身木法轮,下身铁坛城”,你说那是个什么东西呢?女人转身进了那扎那,用木头锅盖敲着铜锅说,那谁,那谁,吃长饭了,吃长饭了。长饭就是白面细面条,擀得像麻纸一样薄,切得像羊毛线线,上面浇着肉臊子,再上面泼着油辣子。四老爷一口气吃了八碗,香得天灵盖发麻。也是奇了怪了,自从有了这个女人,他顺手牵羊的毛病就收敛了许多,几乎再没有往家领女人,甚至有时候说什么话还看一下女人的脸色。那个一盘磨似的四平八稳的女人只要看他一眼,他扬起来的嗓门儿突然就放低了。
当初南杰嘉波决定修大车道的时候,索郎大头目不停地摇头,左耳垂上的一只银耳环在腮帮子上甩来甩去。索郎大头目对什么事情持反对意见时,就用银耳环敲打自己的腮帮子,因此他的一只腮帮子总是瘀青的。
南杰嘉波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地形低的地方,自然有水汇聚。卓尼的地形就是大车道!
可是索郎四老爷听不懂南杰侄儿的话。
土司是什么,以本土之职司本土之民。吃着碗里还想着锅里的,甚至想把锅砸了,最后碗就碎了。索郎四老爷就是不明白,他山一样的骨头松柏一样的四肢,怎么就输给了一个身子还没有长全的小儿,他一直不明白。
索郎大头目一度夜郎自大,他骑着快马用一个月的工夫把卓尼土司领地跑了一遍,顿开茅塞。红笔师爷对索郎大头目的无知很无奈,只得摇头叹息。索郎大头目是南杰嘉波的亲阿古,他有一口洁白的牙齿,不说话的时候就磕嘴里的牙,像咀嚼着一把碎银子。他哂笑着露出白森森的牙,对红笔师爷说,猪尾巴爷啊,我说什么你都晃脑袋,你脖子上的多脑(脑袋)风大得很!红笔师爷是南杰远方娘舅,索郎四老爷是南杰阿古,算是儿女亲家,藏地风俗,这两种角色是可以互相戏谑的。
红笔师爷是南杰在临潭学堂的开蒙先生,是南杰袭位后用八抬大轿请来的,连同他脑后的辫子。红笔师爷与索郎四老爷第一次会晤就结下了梁子,原因是,索郎大头目捏了捏十三岁的南杰的胳膊说,唉,细得像一根树枝。红笔师爷反驳说,治大国若烹小鲜,用的是智慧不是力气,如果拼力气,野牦牛应该是我们的嘉波。索郎四老爷拂袖而去,从此彼此不悦。(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