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把刘姥姥讥讽为母蝗虫,黛玉对她的敌意从何而来?

二进荣国府的刘姥姥,被贾母待为上宾,不但好吃好喝地招待,而且专门组织了一个观光团,带着刘姥姥游览大观园,让刘姥姥大开眼界,“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过的,都经验了”。

这是一个偶发事件,但也是一个多赢的事件。刘姥姥本是送蔬果而来,不但见了世面,还得到了更多的物质回报;贾府这些长期宅在深闺的贵妇小姐,见识了从未见识过的野趣,开怀笑了一场;收获最大的是王熙凤母女,与刘姥姥产生了情感联结,给巧姐铺了一条后路。

然而,在这个多羸的局面中,唯有黛玉心有不爽,直接给这个事件定了个贬义的性:“携蝗大嚼”。

蝗虫是公认的害虫,是农民的天敌,所到之处,颗粒无收。因此,历史上把蝗虫之害称为“蝗灾”。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刘姥姥此行,与黛玉并无交集,也未有过伤害黛玉之言行,黛玉对刘姥姥的敌意从何而来?

结合黛玉敏感多疑的个性,她对刘姥姥的敌意,来自两个方面。

刘姥姥被众人取笑,让黛玉联想到了寄人篱下的自己。

敏感的人,凡事都容易往自己身上联想。比如黛玉被晴雯关在了怡红院门外,黛玉便联想到了“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

凭心而论,贾府从上到小,没人因为黛玉是寄居者就轻视或取笑她。相比之下,反而迎春惜春两个贾姓女孩更像是寄人篱下无人关爱的草芥。晴雯拒不开门,也完全没有针对黛玉的意思。然而,敏感的黛玉,自思自想,就联想到了“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并因此而自伤自怜。

这是黛玉的一块心病,是缺乏安全感的具体表现。正是因为心病未除,刘姥姥的到来,触发了黛玉敏感的神经,立刻为自己建立了一道心理上的防护栏——与刘姥姥划清界限

其实,二进荣国府的刘姥姥,并无“打抽丰”之心,她是来报恩的,用自家种的“头一起摘下来”的新鲜瓜果,回报王熙凤代表贾府给予的扶助。对于农民来说,这些瓜果是他们心中最值钱的东西,相当于宝玉眼里的雀金裘。按照她的计划,送完就走,当天赶回家。

因此,刘姥姥很坦荡,毫无第一次进贾府时的“忍耻”之心。

正因为这份坦荡,当王熙凤和鸳鸯提出要她配合演戏时,她并不觉得这是对她的捉弄,也不会因此而自认低人一等。这正是内心富足之人的表现,与黛玉的敏感正好形成了对比。

内心富足的人,容易做到“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王熙凤一开口,刘姥姥就明白了她的目的是什么,不过就是“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这和王熙凤平日在老太太面前说笑话并无区别。

因为有着这种良好的心态,刘姥姥才不遗余力地表演,把所有人都逗笑了。注意,她的表演,不是为了求好感,不是为了得赏赐,就是为了大家开心。

当此之时,刘姥姥把自己和贾府众人置于了同等位置,就像同事聚会,谁有搞笑天赋,谁就负责活跃气氛。

正是刘姥姥的这份通达,彻底征服了谁都不放在眼里的王熙凤。

然而,刘姥姥的行为,深深刺痛了敏感的黛玉,让她又想起了自己寄人篱下的处境。因敏感而心窄,而心窄而斤斤计较。刘姥姥在宴席上大吃大喝,都不是掠夺行为,贾母也不会因为刘姥姥的大吃大喝而觉得受到了损失。因此,用蝗虫过境来形容很不恰当。

但在黛玉心中,自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吃穿用度,一草一纸”,都是贾府支出,会不会有人认为自己在占用贾府的钱财?以己度人的黛玉,把这种心理投射到了刘姥姥身上:她眼里的刘姥姥,正是贾府眼里的自己。

然而,她自认她与刘姥姥不是一类人:她高雅,刘姥姥粗俗;她是官家小姐,刘姥姥是贫民婆子;她是读书人,刘姥姥是市井妇。

于是,她快速用学识来证明这一点,提醒大家注意:我和刘姥姥不一样,别把我们混为一谈。

所以,她在把刘姥姥形容成“母蝗虫”之时,还要带一句:“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她不愿意用“姥姥”来称呼,因为“姥姥”意味着地位上的平等,也意味着心底的尊敬。所以她“直叫他是个`母蝗虫'”。

幸好刘姥姥没有和黛玉打交道的机会,黛玉也不需要当面称呼刘姥姥,否则,那将是怎样尴尬的境地?

然而,黛玉只注重了自己内心的感受,忽略了自己的亲姥姥贾母称呼刘姥姥为“老亲家”,她心中的“母蝗虫”,是和贾母平起平坐的人

刘姥姥故事里的茗玉,勾走了宝玉的心,让黛玉心生醋意。

世事洞明的刘姥姥,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贾母为何留下她。当然不是因为她是贾府的贵客,贾府也没有必要巴结她。贾母留下她,是因为山珍海味吃腻了,想换换口味,刘姥姥正是送上门的新鲜口味。

于是,刘姥姥化身为说书先生,“没了说的也编出些话来讲”。但是,把野味端到贵妇面前,也需要有精致感才行。所以,刘姥姥编了个雪夜抽柴的故事,故事的背景在乡野,故事的人物却是能与贵族小姐比肩的玉质美人:“十七八岁的极标致的一个小姑娘,梳着溜油光的头,穿着大红袄儿, 白绫裙子”。红袄、白裙,柴草,美人,刘姥姥不但是个讲故事的高手,还是个绘画高手。这样的画面和人物,果然就把大家给吸引了。尤其是宝玉,进到故事里,出不来了,为这个小姑娘的命运而担忧。

以宝玉的个性,他的担忧很正常,他连画上的美人都怜惜,何况在他的认知里,这个姑娘是活生生存在的。

然而,他的这种担忧,让黛玉不受用了。

自从黛玉进入贾府与宝玉“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黛玉就对宝玉产生了“求全之毁,不虞之隙”的独占心理,希望宝玉心里只有她。对此,宝玉曾有过抱怨:“只许同你顽,替你解闷儿”。

正是在这种心理的影响下,黛玉对宝钗起了疑猜之心,因为宝玉曾单独去梨香院探宝钗的病,而且从宝钗那里传出了金玉之论。

当宝玉把一个湘云同款的麒麟收藏起来,宝玉又开始疑心宝玉“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

刘姥姥故事里的茗玉小姐,让宝玉心生向往,黛玉的疑心病便又犯了。于是,当姐妹们商量要给湘云还席办一期诗社时,黛玉冒出了不和谐音:“咱们雪下吟诗?依我说,还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还更有趣儿呢。

宝玉对故事里的女孩念念不忘,黛玉则对宝玉的表现念念不忘。因为,宝玉的表现让她心生醋意。

这种由醋意引发的不和谐音,和在清虚观时说宝钗“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是同种心理。因为心里有刺,总想找机会发泄出来,于是在任何场合,她都能把话题转移到她关注的重点上。

因为茗玉并不存在,黛玉便把这份醋意迁怒到刘姥姥身上,因而对刘姥姥产生了敌意。

刘姥姥耍宝的行为,和疑似讨好宝玉的美女故事,都刺痛了黛玉,因为两种行为正好对应了黛玉的两个心病:寄人篱下的生存环境和宝玉的心猿意马。因此,在刘姥姥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她便成了黛玉的敌人,被黛玉取了个“母蝗虫”的外号,并被黛玉为她二进荣国府的行为总结为“携蝗大嚼”。

黛玉正是在这种不断的猜疑中自我折磨,给自己假想了一个又一个敌人,认为自己活在“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环境中。正如湘云所说:“你是个明白人,何必作此形像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连八杆子打不着的刘姥姥,都会被她当成敌人来自苦,又怎能没有“风刀霜剑严相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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