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姜《宿亦心》(上篇)

宿亦心

第一章 间歇失忆

他的盛名之下,没几个人知道配的是张什么样的脸。能为外人所知的,不过一个符号——尽管是个盛大的符号,但始终不过是个符号。因此,如果有谁想偷取他的身份……想来并不太难。

茅吉森望着镜中的自己,哎,那张一成不变的忧郁脸庞,无论面朝何方,永远位于阳光背面,阴影当中,拒人千里。到底先是因为他离群索居而后相由心生得到了这样一副模样;还是天生这样一副模样将他与人群隔离开去?

关于这个问题,他一直无解。若手边有年少时的影像,倒是可以对比对比。但他没有,他天生厌恶储存影像,追忆似水流年与他任由时光飞逝的审美趣味相违背。无解就无解吧,即便真查到了这因果先后关系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习惯了生活在暗处,像只蝙蝠,现如今,明媚的阳光只会刺伤他的双眼。回不去了,即便有“回去”可言也回不去了。

但真正让他担心的并不是过往,而是当下。他扭头望向影像框中的女子,为什么一个影像框会诡异地出现在他的工作室里,那女子又是谁?他在自己储备贫乏的记忆库兜转回旋,却始终找不到相关的信息。

当昨天的现实无法变现为今天的记忆,个体存在的真实性便被打上了问号。他的左手拇指依次摩挲着相邻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

我是谁?

他没有拍摄过那个影像——已经说过了,他不喜欢影像——或者更准备地说,他不记得他拍过那个影像。那女人的脸也勾不起他的任何回忆?无数个猜想答案在他大脑神经网络通路中飞过,听说自闭的并发症之一是想象力疯长,他歪着脑袋看着那影像,微叹一口气。

或许,她是被派来暗杀他的刺客,但他们——先不论“他们”是谁——又不希望他轻而易举地死去,便跟他玩起了心理游戏,让他在猜测中恐慌,直到被自我折磨得丧失了心志,那个时候,这女子才会现身,微笑地给他致命一刀。至于为什么有人会暗杀自己,这个他还没有想清楚,但他从小就有名列暗杀名单的梦想。在他看来,能唤起别人的暗杀欲望是个人价值的直接体现。

又或许,他的大脑受到了损伤,尤其是位于布罗德曼37区的纺锤状面部识别区发生了病变,所以这影像框中的女人其实根本就是他自己,只不过他无从辨识而已。但是——对,已经说过了——他从来没有在工作室内放置自己影像的习惯,他厌倦自己的脸,连那镜子的存在也不过是工作必须而已,他仍然需要解释为什么影像框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工作室内。

再或许,这所有的一切根本是他的想象,也许他的潜意识渴望与外界接触,这愿望如此强烈,使他出现了幻觉:他想象有人潜入他的工作室搞鬼;想象有神秘女子试图潜入他的生活;想象着经过了这许多年的隐居,他与人世间仍保持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想象着……想象着他并非绝对孤单,虽然他总是孤身一人。

这想法给了茅吉森当头一棒,如果他还没疯,那也许也已经处于疯狂的边缘。他突然想到自己的父亲,他绝少回忆他的父亲,他记忆库存里与其相关的信息同样匮乏。在那匮乏的

信息中,其中一条记录是父亲因疯狂而死。疯狂病毒一定蔓延在茅家的血液中,那么,他逃无可逃,也是注定要疯的。可他没有资格以此抱怨父亲,毕竟,他从父亲那继承的,除了疯狂,还有名利。扯平了。

可惜虽有名利,却无才华。父亲没有把才华留给他。

茅吉森心里清楚,他虽然长着高深莫测的天才脸,其实是个庸庸碌碌的无能之辈,他躲在祖业的光环下,打着忠诚传统的旗号,吃着父亲留下的老本。为了保持“香王”的名号,他成了个“谜”——他必须是个“谜”:神秘,常是最佳掩护,会被人善意解释为“不俗”。但如果他一旦露面,被揭开的将不只是他的相貌,还有他的真实内核——无能者。

他情愿当怪胎也不愿当无能者。

他将视线重新投放在那个陌生女子的影像上,也许她发现了他的秘密?她脸上那浅浅的笑,是在揶揄他吗?但她看上去充满了善意:弯月般的嘴唇,像初夏夜里酥软的南风;她手中拿着一双筷子,正准备品尝摆在面前的一份味术品;她的眼神,像个邀请。

莫非这是个邀请函?

如果是邀请,却是去哪里?

又是谁花这般功夫设计这谜面?

最重要的是,谜底是什么?

谜底,谜底已在眼前。那筷头上的图案:燃烧中的食盐晶体迸发着黄色火焰。眼熟得很。他见过这图案,在一家食廊订购香料的要约函抬头——火与盐。

对,那家食廊叫火与盐。

第二章 火与盐

片皮烤鸭配酸梅酱和夏布利白葡萄酒摆在面前,茅吉森选了角落的艺品台坐着,他喜欢角落,让他感觉安稳。他无所谓成为人群中的焦点——不像这食廊的老板。

他的目光落在一个高大帅气的男人身上,刚刚听到不止一个人称呼他老板,所以知道他是火与盐的老板,而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火与盐的老板名叫郭井书。他之前从来没有把这个名字与人对上号,现在见了真人,不消十分钟,他已经确定自己不喜欢郭井书。为什么?有人会说他是嫉妒,会说他也希望自己能像郭井书一样在人群中自信从容,但是他拒绝这么一种解释——他连嫉妒的心思都死了。

但毋庸置疑的是,郭井书的脸跟他的简直就是两个极端,他的冷若冰霜,郭井书的灿烂明媚。再加上那讨喜的笑,那自然天真纯正如婴孩的笑,郭井书能让所有人——几乎所有人,除了茅吉森——瞬间对他产生好感。

“认输啦?”郭井书对他对面的人得意地笑着。

茅吉森的心猛地蹦了一下,郭井书对面的那个人,长得跟他工作室里来路不明的影像框中的女人一摸一样。

“肉豆蔻?”那女人不自信地接话。

“……的干皮。”

“还好,多少也擦了个边。”那女人自嘲着。

“干皮是他的惯用香料。”

“他”指的是正在火与盐做展的的味术师,一个看上去还不到20岁的黄毛孩子。火与盐在业内被称为明星培养皿,就像一块跳板,能在这做秀的味术师都会被关注,走上事业高峰。

她扭头望去:“这么小就已有惯用香料了啊。”茅吉森明显看到那女人脸上现出一抹落寞的表情。这表情让他顿时对她生出好感来——惺惺相惜?

“20岁了,还小?不趁着这个年纪赶快出头,还又什么希望?”

“也是,不然最后只能落得到能量工厂去,像我一样。”

“你以前没这么自怜自艾的。”

“不是自怜,说实话而已。”

“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

“哪句?你对我说过那么多话。”

“只要你不自弃,火与盐的大门总是为你敞开的。”

“你看我是损友吗,砸你的招牌?”

“这就是你最大的毛病。”

“说的对,替你着想是我最大的毛病。”

“你对自己缺乏信心。”

“我爸认为这是我的优点,正视现实。”

“正视还是被蒙蔽?”

她不说话,低头品了一口她面前的味术品。

茅吉森无法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这女人跟他到底是个什么关系?他该上前跟她搭话,还是就这样从旁默默观察,他一时拿不定主意。

突然,他看到郭井书拍了拍她的肩膀,“嘿……”,同时朝着他的方向努了努嘴。

茅吉森立马低头去看自己前面的片皮烤鸭,但明白已经太迟。

“你让我想想嘛。”她敷衍着郭井书。

“不是啊,”郭井书压低了声音,“你被人盯上了。”

“嗯?!”她抬起头来。

茅吉森的余光正瞄见郭井书指着自己的方向,他心跳加速,头继续沉了下去,恨不得将自己的整张脸埋进烤鸭中。

哦,不,她已经站了起来。郭井书伸手去拉她,但她已经三步合为两步冲到了自己跟前。

“嘿!”那女人刻意压低声音——想来是担心影响其他客人,火与盐毕竟是“风雅”之地,但语气对抗而不容置疑。

他该抬起头,他想抬起头,但头重千斤,欲抬不能。

“喂,跟你说话呢!”她不依不饶。

茅吉森只觉得自己的魂飘出了自己的身体,浮在空中旁观这尴尬的场景。他看着自己,就像看做了错事的孩子,可是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只不过是来求证影像中的女人而已。

他的沉默一定超越了那女人的等待极限,她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胳膊,就在他隐约感觉到她指尖接触自己的一刻,他的身体下意识地“嗖”地一下收紧了去。他的反应让自己联想到了小时候喜欢玩的含羞草。但也许是力学平衡的结果,他收紧了身体终于使他抬起头来。

“我……”他吐出一个字却又停了。

“你怎样?”她瞪着他。

“我……”他终于意识到,多年索居的结果之一是口头语言能力的急剧衰退,他便翻开盖在手下的影像框:“是你?”

她认真地看了那影像片刻:“你偷拍我?”

“不……”他的声音紧成一团,“我……没有。”

“但这明明是我。”她指着影像框。

“我带来的,让你看。”

这倒是把她给问住了。

“我们见过?”他追问。

“你不知道我们有没见过?”

他只是看着她,他但愿自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个问题你应该自己就可以回答的嘛。”她继续说。

“我不能……”他低下头,“我的记忆,我不相信。”

她奇怪地看着他,终于摇了摇头:“我不记得我们见过。”

第三章 香瓶中信

“你好吗?”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以复古的手写体书写在上乘的纸张上。米黄色的纸张被卷起来装在一个细长颈的圆锥玻璃瓶中。晚上回家,邱宛如一眼看到门口的圆锥瓶。卷起的纸张从瓶中被她取了出来,又重新摊开来铺在面前。

她想不出谁会给她发这样一封瓶中信。她打开瓶子,混杂着淡淡黄油味的坚果香钻进她的鼻孔,抹过她的喉头,留下一丝甘甜。邱宛如闭上眼睛。大多人依赖视觉,但邱宛如不是大多人,至少她希望这样界定自己,她曾用“与众不同”自我标签过。只是,长到了27岁,她现在知道这标签不过自欺欺人。

她哪有什么与众不同,做着普通的工作:她是能量工厂的营养师,能量工厂为满大街都是的能量补给机提供能量试剂,为人类生存提供最基本的能量。可以说能量补给机是人类进化史上的一大发明,人类因此再也无需煮食进食,每人每天平均节约4小时37分钟51

秒,这多出来的时间……按照星球总理院最初的设想,人们可以用来做“更重要”的事情,比如科学研究、比如哲学讨论。

邱宛如用这多出来4小时37分钟51秒去食廊欣赏味术品。在食物褪下生存必需的历史标签后,便升级进入了艺术殿堂,被尊称为味术品,能调制味术品的人也有了新的头衔——味术师。

味术师嘛,那才算得上与众不同。邱宛如小时候觉得自己长大了会成为味术师,当年岁渐长,理想便褪色为了白日梦,带着褪色的白日梦,她最终只落得一个艺术爱好者的名号,而连这,她都渐渐自觉有附庸风雅之嫌疑。她根本就是在前往平庸的道上一路狂奔而去。

但无论如何平庸,她还是可以确定,自己手中拿着的是个原本用来装香料的瓶子。

在她认识的人中,谁会用装香料的瓶子传信给她?

她马上想到她的母亲,一个不知生死的存在——她有把所有神秘事件跟母亲关联在一起的习惯。

关于母亲,她只有一次私人记忆。那年她15岁,虽然只那唯一一次,她至少确定了一点,她是人类自然生产所成,而不像父亲告诉她的那样,是他从工厂订制的孩子。

那天放学回家,远远看到一个陌生女人等在她家门口。她最初以为又是哪位父亲的追求者,父亲的追求者实在太多,她根本记不清谁是谁。

那女人看着自己走近,脸上期待的表情越来越明显。每当看到她们这样的表情,邱宛如就觉得于心不忍,所有的希望最终都将演化为失望,一切徒劳,毫无例外。她不知在自家口见过多少心伤的眼泪,听到过多少心碎的声音。父亲对那些女人好残忍,连她都这样觉得,所以我要对她们好一些,这是她给自己的任务,抚慰那些被父亲弄碎了的灵魂,她当然也知道父亲并非有意招惹她们,是她们自己着了父亲的魔,只有她的母亲逃脱了他的魔咒。

“我爸知道你在这吗?”她走到那女人跟前,展开少女特有的甜美微笑。

“他不知道我的存在。”那女人答。

身为一个魅力不凡且又冷漠的男人的女儿,她既自豪又对那些女人充满怜悯,“爸爸不只是对你这样。”她安慰着。

“我知道。”

“他现在不在家。”

“我知道。”

“我倒是想请你进去坐坐,但爸爸立过规矩,请外人进门必须先征得他的同意。”

“我知道。”那女人只一味盯着她,像是在看什么珍奇的宝贝。

“他从来没有让任何人进去过。”

“不用进去,这里已经很好。”她仍直勾勾地盯着她。

到底是因为这样神经兮兮的女人特别容易被父亲吸引,还是被父亲吸引后,她们变成了这幅神经兮兮的模样,这个问题,邱宛如从没弄明白过。

那女人突然伸出手,摸着邱宛如的脸,紧接着眼睛渐渐就潮红了。邱宛如想挣脱,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觉得那手摸在脸上极舒服,自己仿佛被催了眠一般,想反抗却又动弹不得。

“知道我是谁吗?”那女人继而用她的脸摩挲着宛如的。

邱宛如摇头。

但毫无来由地,“妈妈”两字已经轰地降落脑际。那本不是一个她常会想到的词汇。她没有妈妈,只有爸爸。可在那一刻,她脑子了除了“妈妈”,什么都没有。

一颗泪从那女人眼中流下,她嘴角挂笑,频频点头,“闭上眼睛。”她说。

邱宛如顺从地闭上眼睛,然后,只听到一个金属盒子被打开的声音,一阵新奇的气味钻进她的鼻子。

那女人在她耳边说,“睁开眼,但永远别忘了我们还有嗅觉。”

呈现在她的面前是副散发着香气的日出图。

“尝尝。”那女人递给她一根金属棒,那金属棒的一头带着半圆弧形的凸起。

在那之前,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勺子,爸爸不允许认为与味术相关的物件出现在家里。那女人用金属棒的半圆舀了半边“太阳”,递到她嘴边。

一股清甜的汁水滑过她的舌尖,从她喉头流下,进入身体深处。在那个瞬间,她觉得周围的一切突然静止,连时间都静止了,只是跳跃的味蕾存在着。

“这是我为你创作的,卡萨诺瓦日出。”那女人接着说。“我希望你知道,放弃你不是个无谓的决定。”

那是邱宛如仅有的一次关于母亲的体验。其他的相关信息,都来自抽象的语言,流转到她处时,经过加减乘除,想来已是面目全非。

她父亲常告诫她,做人要脚踏实地,不要好高骛远,“将来千万别落得像你妈妈一样”,每次教导,末了必定加上这样一句。

但什么样才叫“像妈妈一样”?关于妈妈的故事,在分解重组所有版本后,她大致归纳出这样一个线条:母亲从小热爱味术,一心希望成为味术师,但身边却没有支持她的人:小的时候,她的父母不支持;长大了,她的丈夫也不支持。她被人称为“妄想狂”。邱宛如的出生,曾被所有人视作治愈她妄想症的良方。但恰恰是在宛如出生后,她终于下定决心,毅然离家追求妄想去了。

简而言之,她是个抛弃亲生女儿且有妄想倾向的妈妈。

宛如的幸运在于,她有一个与母亲正相反的父亲。他脚踏实地拒绝妄想,脚踏实地地养育后辈。是父亲,给了她一个完整的童年。父亲就像恒长不变的春天,只偶然,他看她的脸色会突然变得阴沉,那一定是他突然在自己脸上看到了母亲留下的印迹,“将来千万别落得像你妈妈一样”,爸爸会接着说。

母亲抛弃了我,她并不在乎我,她那天来看我,最后留给我的话是,“永远不要停止追求自己的梦想”。妈妈来,也只是为了告诉我她一点都不后悔。她为我创作了卡萨诺瓦日出,但爱她的卡萨诺瓦日出却胜于我。

邱宛如盯着眼前的瓶中信,这不会来自母亲,更何况,母亲不是个是喜欢玩神秘的人,如果她想问候自己,她现在会坐在我对面。

她又嗅了一口瓶子,姜、丁香、非洲豆蔻……她想象着这些香料纷纷扬扬地落进卡萨诺瓦日出中,那卡萨诺瓦日出的光环从单一的光圈变作一环套一环的光晕。

她突然有了创作冲动,但她什么都做不了,屋子里没有味术间,没有创作工具,她早已将它与自己的生活分割开去。她也并不爱母亲,她爱的人是父亲,但是,她却希望能成为母亲,希望能像她一样无视现实。但她做不到,她母亲在她骨子里留下的疯狂妄想被她父亲的脚踏实地给平衡掉了。

第四章 神秘香王

“香王的,”端着那个细长颈的圆锥玻璃瓶,郭井书毫不犹豫地说,“肯定是。”

“你怎么敢这么肯定?”邱宛如狐疑地看着郭井书。

“这瓶子是香王的专属。”

“别人不能仿啊?”

“仿不真。他们有特殊的订货系统,每个瓶子都有编号,系统里能查到所有信息:出仓时间、运输地点、收货人——”

“谁是这个瓶子的收货人?这肯定是过去流传出来的瓶子,被人重新利用了。”

“按理说应该是这样的,但最蹊跷的地方也就在这了,”郭井书对她眨眨眼睛,卖着关子。

“什么啊?”邱宛如迫不及待。

“根据系统记载,这瓶子本应属于你。”

“我?!怎么会?”

“就是,怎么会,邱宛如,你到底都瞒了我什么,还当不当我是好友了?”

“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邱宛如没在装傻,她是真的想不出自己跟香王能有什么关联,“这个香王,长什么样?我都不确定有没见过他。”

“没人知道他的样子。据说,他身边一切工作都由智能机器完成,方圆几十米,没有一双人眼。而且他性情古怪反复无常,所有的智能机器都做了超高的容忍度设置。”

“生活中呢,他不需要跟人接触吗?”

“很显然,他不需要。”郭井书突然压低声音,“我听说他爱人的方式离奇古怪,如果他对哪个女人钟情,那女人一定不得好死。”

邱宛如知道他在开自己的玩笑,便狠狠地打了一下他的手背:“看你吓我!我要有难,先拉你做垫背。”

两人正说笑打闹着,却有人走进了火与盐。邱宛如扭头望去,正是上次拿着她的影像来问她的的古怪男人,那个眼神游离,面容忧郁,支吾半天吐不出一个字的男人。但这一次,他像换了一个人似得,径直朝他们走来。

“嗨,你们都在?”他先开口问道,仿佛大家是多年老友似的。

郭井书笑着应着:“怎么,你认得我啊?”

“郭井书谁不认得,火与盐的老板。”那男人又指着郭井书手中的圆锥瓶子,“香王的。”

“你看。”郭井书对扭头邱宛如挑了挑眉毛,

“你跟上次相比,很不一样。”她上下打量着他,说不上具体不同在哪里,但却分明是两个人。

“上次?……当然。”那男人自问自答,“我上次什么时候来的,记不清了。”

“因为你不能相信你的记忆?”

“我这么跟你说的,不能相信我的记忆。”

邱宛如耸耸肩,“也是,如果你不能相信你的记忆,应该也不会记得自己说过这么一句话。”

“两个精神同时左右一个身体,睡着的那个自然不可能知道醒着的那个都做了什么。”

这男人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她跟郭井书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敷衍地点了点头,“嗯呵。”

“所以有时候,我觉得我跟你们很熟,就像少年时的同窗,有时候,又觉得你们很陌生,像两条平行线。”

“哎呀,说到少年同窗,我都差点忘了,这周末有个中学同学会。”郭井书一拍脑袋。

“带上我吧。”那男人说,“我叫茅吉森。”

邱宛如看那男人的眼神更加疑惑了,一个想参加陌生人同学会的男人,还有比这更怪的事了吗?

第五章 隔空旅人

夜色中,一群已然渐渐老去的旧同窗围坐湖边,就像往昔岁月投在当下的幽灵。湖面上闪着柔波,无风,不过视效;湖中本也无水,不过幻觉。茅吉森的眼神扫过人群,这里无人认得他,但也没有谁因为他的出现而大惊小怪,大家都想当然地认为是他们自己被时间玩弄了记忆,担心制造尴尬,没人会轻易问出“你是谁”。

酒盏在围坐着的人群中频频起伏,大家都决定了此夜不醉不休。郭井书看上去清醒,其实已经醉了,茅吉森知道他喝酒的节奏是这样的:第一杯兴奋,第二杯醉倒,第三杯反向恢复为微醺,此后能以微醺的状态持续到最后一杯。而邱宛如喝酒的节奏则是:第一杯微抿,第二杯畅怀,第三杯呕吐。所以郭井书永远抢过她的第三杯,这样,她可以一个晚上畅怀,他可以一个晚上微醺。对他俩,茅吉森再熟悉不过。

畅怀的邱宛如和微醺的郭井书肩并着肩,高声唱着校歌,随着节奏左右摇摆着。她走调,他跑腔,走调和跑腔加在一起成了新的腔调。

茅吉森变跟着他们哼唱:“……我们是可以倚靠的坚石,值得信赖的港湾……”少年时代的记忆随着这曲调排山倒海涌进他的脑海。

“嗨,你怎么会唱我们的校歌?”郭井书从邱宛如手中拿过酒杯,问茅吉森。

茅吉森想了一想:“没忘记罢了。”

邱宛如摇头笑着:“唱唱你的校歌给我们听听。”

茅吉森继续唱着:“……我们永远在一起……”

“不对,不对,那是我们的校歌。”邱宛如打断他。

“不,我们的校歌是,”郭井书以夸张的变调唱着,“……我们永远在一起起起……”

邱宛如趴进郭井书怀里,揉着笑痛了的肚子。

看着他们亲密的样子,茅吉森突然问:“你们互相喜欢对方吗?”

郭井书一本正经地搂过邱宛如的肩膀:“对这个女人,死了都要爱。”

“我不是问友情,我问的是爱情。”茅吉森没有笑。

“但是,我们都不相信爱情。”邱宛如答。

“也不相信婚姻。”郭井书补充着。

“我没有问你们相信什么?”茅吉森仍旧一本正经。

邱宛如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扭头看郭井书:“那他到底在问什么?”

郭井书望着茅吉森,思索片刻:“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了。这么答你吧,我们认识得太久,早已无法相爱,只能相亲。”

“对……”邱宛如猛地点着头,“我俩早就没了擦出火花的可能性,现在的境界叫细水长流。”

“我们确实很喜欢对方——”郭井书补充着。

邱宛如笑着拍着郭井书的胸脯:“——但命中注定了我们不会成为恋人。”

他俩一唱一和,既自然又默契。

“但是,没有什么是命中注定的。”茅吉森突然打断他们,声音随轻,但不容置疑。

他俩愣了愣,不解地看着他。

“我也曾经信过命,是你们改变了我。”茅吉森接着说。他说到这里却又沉默了,他知道自己已经把话题推到了另外一个层面,他接下来的解释可能会吓到他们,又或者会被他们当作疯子,可话已至此,却也没有了回头路走。

“嗨,我们还在等你的解释呢。”郭井书开了口,“我们改变了你,怎么改变?”

“凡事无注定。因为我见过你们当夫妻。”

“什么时候?!”邱宛如和郭井书异口同声。

“在另外一个空间。”

他俩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大笑了起来。

但茅吉森没笑:“我是认真的。”

“等等,我有点不确定我该先问什么?是我们怎么就成了夫妻,还是你怎么从另外一个空间跑了过来?”郭井书一脸的玩笑样。

“随便你。”这是茅吉森第一次对这个空间的人承认他来自并行空间,他没有说服对方的经验,他的直觉告

邱宛如在一旁笑:“还是先说你是怎么从另外一个空间跑过来的吧。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这种事。”

“其实也很简单,我来自的那个空间,穿越平行空间的技术已经非常普及,有许多旅行社提供这类穿越服务,我交了钱,就过来了。”

“但你看上去跟我们一模一样啊。”她问。

“本来就该一模一样,是平行空间,不是外太空。”茅吉森答。

“等等,等等,你过了来,那是不是说现在这个空间里,有两个你?”郭井书笑着开着脑洞。

他们显然并没有把自己的话当真,但我得把他的问题当真,茅吉森答:“不,仍然只有一个,过来的只是我的意识,不是我的肉体。”

“你能进入任何人的肉体?”郭井书接着问。

“只有我的关联体。”

“什么是关联体?”她好奇地问。

“在两个空间中被同一对父母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一情境下生下的身体。”

“也就是说,你过来之后,有两个意识同时存在于关联体内?”她顺着茅吉森的思路。

“是,但最开始几天,我的意识是主控。”

“所以你可以用别人的身体做任何事情?”她继续追问。

“理论上是。”

“即便是坏事?他的意识也不能阻止你?”她接着问。

“他没有办法阻止我。我主控时,他的原意识被压制,不会知道自己的身体都做了什么。”

“哇塞,这个想法太有创意了,科学家们该好好努力,赶快把这技术研制出来。”郭井书拍着茅吉森的肩膀大笑着。

她只微笑着看着他,不说话。

他们不相信他的话,茅吉森当然知道。但没关系,他不需要他们相信他,他只需要他们相信他要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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