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凯旋:远方与归去——中国诗歌的一条主线
远方与归去是贯穿中国诗歌的一条情感主线。唐诗是想象,是远方,生活在别处;宋诗是感慨, 是归去,生活在此处。李白的家园是诗意的远方,王维的家园是归去的隐遁之所,而在远方与归去之间的杜甫,他的家园则在当下。在蓬勃灿烂的夏日,中国古代文学博士,南京大学教授景凯旋带领众教育人,顺着历史长河溯流而上,在远方与归去之中找寻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
诗歌——表情独特的面孔
海德格尔说过,语言是存在的家。而诗歌可以引领我们探寻事物的本质,从而理解存在的意义, 到达存在的家。
中国诗歌是汉语言的艺术,其特点有二。一是音乐性,诗歌与音乐结合,继而产生了声律和节奏。二是抒情性,正如《诗大序》所言:“诗者, 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中国诗歌的发展线索并不是唯一的,它主要有两条,一条是儒家的温柔敦厚,另一条则是屈原的发愤抒情。
俄罗斯诗人布罗斯基曾把诗歌称为表情独特的面孔,即它是一种个性化的表达,具有独立的意识。中国诗歌颇符合这样的定义。在《诗经》里, 诗人总是代表一个群体发出哀叹;唐代以后,诗人开始有了自我——他的痛苦不再是所有人的痛苦;而到了宋代,这种自我意识愈加明显。
好的诗歌首先要反映这个时代,其次是反对这个时代。正如康德所说:美是无功利的。诗的本质就是排斥功利,呈现人性的本真。它绝不会赞美权势、财富和成功,而是同情和悲悯,弥补过于幸福或悲伤的生活,超越日常的人生。
诗歌的最终目的是要找寻更高的人生,这是钱穆先生的一个观点。他举例说,陆游虽为大诗人,但有些诗写得并不好,就拿陆游“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这句诗来讲,虽然对仗工整、用词讲究、意蕴凝重,但字词堆砌的背后看不到“人”。
那么,什么是更高的人生?从中国文化的性质上说,人生就是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在中国诗歌中,我们也可以找到这样一条主线:远方和归去。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诗”起于西周。中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是《诗经》。它是中国古代诗歌的开端,远方与归去自然就从那里开启。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简单的语言,组合起来却产生出强烈的感染力。回想当初出征,杨柳依依飘扬;如今回来,雨雪交加。这一往一来中,对应了远方和归去。
农耕文明时期,人们对土地有着强烈的依赖感。 “安土重迁,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离开家乡,去到陌生的土地上,总是饱含着“背井离乡”和“流离失所”的悲伤情绪。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 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括?……” 这首诗写的是丈夫久役,妻在家怀念之情。这种怅惘的盼归心绪淡淡地融入一幅乡村晚景的画面中。
汉代诗歌的主流方向是歌功颂德,而乐府民歌却恰恰相反,总是充满“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的基调。
东汉末年战争频繁,大批服兵役的人一去不复还,即便幸运得以返回家乡,早已是物是人非。“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依旧是《诗经》中归去的主题。
南朝乐府多婉丽,是都市的声音,北朝乐府多粗旷,是汉乐府的遗响。例如《陇头歌辞》,“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人生感慨全然浓缩在短短四句里,描画了一个不得不走向的远方。
远方代表的是一种超越性,因为它总是充满未知、诱惑、各种可能性。而归去的旨趣则代表了经验性。少年时远方向我们召唤,当岁月流逝,年齿日长,我们又会向往归去。但无论是远方还是归去,在中国诗歌中,描写的都是一种在路上的景况。中国诗歌之美,就在于这种人生路程的未完成状态。
而在东晋时期,陶渊明在田园中重新发现了生命的价值,他用“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将归去的世俗性主题提升到了超越性的高度。
人生走到最后就是归去。陶渊明解决的是缺乏宗教感的人生终极的困境。这种中国式的解决方式为后来的知识分子提供了一种生命哲学。他在《归去来兮》中说:“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寄身世上,时光短暂,我们来自自然,终究也得回到自然。
生活在别处与生活在此处
进入唐代以后, 中国诗歌迎来了大转变。这是因为从西汉末东汉初到唐代的800年间,佛教逐渐发展起来,它冲淡了中国人这几百年来的人生苦短。因此,哀叹人生短暂的诗歌少了。如果说还有,那就是李白的诗:“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李白的诗总是向往着远方:“青山横北郭, 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即将踏上征程,白云飘浮,落日不忍,一番言语都是对眼前的惜别,对走向远方的憧憬。
晚年,李白在南京附近写下了《夜泊牛渚怀古》:“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 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依旧写的是自己即将开启的旅途。
李白的人生是一种想象的人生,不管是他的古体诗还是近体诗,视野的尽头常常是远方。“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寄沧海”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对李白来说,生活在别处——远方从来不是现实生活的一个真实的写照,而是抽象的能够超越日常人生的美好地方。
如果说,李白是魏晋诗歌的一个结束,杜甫就是一个新的开始。
儒家思想在杜甫的诗歌里表达最多。但他是一个不幸的人,生逢乱世,一生漂泊。所以他的诗歌既不像王维那样渴望归去,也不像李白那样憧憬远方。他的家园总是在当下,充满人生的悲剧体验。他晚年的诗多写眼前景、心中事。比如“跨马出郊时极目,不堪人事日萧条”。
在杜甫之前,诗歌往往是触景生情,将读者思绪引向远方;而在他之后,诗歌开始转向即事写景。远方与归去在杜甫那里已经褪去理想的色彩, 诗意的栖居也可以在此处、在当下、在实际生活中。换言之,杜甫更关注生命的中间状态,即人生在经验与超越之间的处境。
古诗的风味是高古,诗的开头要如李白“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那样宏观开阔。杜甫却从日常生活入手,他的诗歌常常从人生艰苦转向历史, 更多表达的是对人生与社会的关怀。
有别于唐诗的想象,宋诗更重在个人经验,是人生的写实。
比如,苏轼的《和子由渑池怀旧》:“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 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上人困蹇驴嘶。”当年的路途,犹如春梦无痕,这是一种生活的领悟,一种人生的无奈。
黄庭坚的《寄黄几复》:“我居北海君南海, 寄雁传书谢不能。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想得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瘴烟藤。”这首诗是诗人写给一位远方友人的,忆旧年春光美酒,念当下衰落境况,一句“江湖夜雨”写出了人生旅程的无尽况味。
在陆游的《临安春雨初霁》中,又是另一番景象:“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 晴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世事艰难,客居远方还是回归故乡,诗人在一夜不眠中独自惆怅。
在唐代以前,中国诗歌中的主人公都是在代表人类全体诉说悲欢离合,个人的忧伤就是人类的忧伤,唐代以后乃至宋代,诗歌开始向个人意识发展,诗歌也就出现了不同的风格。
山水之间,远方与归去
在中国诗歌里,我们或许可以发现两个经常出现的意象——山与水。事实上,山水在中国诗歌里具有独特的象征意味。
在《诗经》里,静止的山常代表回归家乡, 如“日之夕矣,羊牛下来”;流动的水则更多代表着人事阻碍,如“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溯洄从之,道阻且长”。山是直觉的美,水是反思的美——所谓“反思”,就是加入理性的因素,将自然景物化作一种人生的思考。
孔子在水边发出人生感慨:“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水是一种对时间的感悟。山则是一种空间的无限,孟子的“登泰山而小天下”正是这样一种表达。山与水,是中国文化的理性基因。积极的诗人总是或向往远方,或感叹生命短暂。但在遁世者的审美直觉中,一静一动的山水都是家园。于是便有了谢灵运的“模范山水”,有了陶渊明的“登东皋、临清流”。
到了唐代,李白的山水是漂泊,孟浩然的山水是家园,王维的山水是半隐半仕的寄托。
中唐的刘长卿在诗中把青山看作故园的象征,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荷笠带夕阳,青山独归远”;钱起也以青山想象着归去的趣味,“忆家望云路,东去独依依。水宿随渔火,山行到竹扉。寒花催酒熟,山犬喜人归。遥羡书窗下,千峰出翠微”。
在王维笔下,水被视作象征性的返归。“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这是一种归去,不再是人生短暂的悲伤。韦应物也在诗中写到,“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流动的时间隐含了归去的意趣。
山水之间寄托着远方与归去,长路漫漫的旅途中,又衍生出一种特别的诗:羁旅诗。“岭外音书断,经冬复立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是宋之问的《渡汉江》,从遥远的岭外归来,回到久未踏足的家乡,尚在旅途,家乡的亲人平安否? 写尽旅人的心理。至于李白的“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杜甫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同是写旅途之情,李白自然,杜甫用力,表现出不同的诗风和性格。
远方或者归去,既是人生的一种经验,也是人生的一种隐喻,正因为中国诗歌由此体现出生命的在路上状态,所以才感动着世世代代的读者。
来源:《優教育》杂志第2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