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的石板阶梯
外婆家的石板阶梯
侯湘连
通往外婆家的那条石板阶梯现在应该还没有变模样吧？我想应该是的。
外婆家藏在绥宁大山深处一个狭窄的小山冲里，叫小山湾，外婆家在进入小山湾的第一户人家。小山湾四面环山，河水绕行，每年都是葱葱郁郁的颜色覆盖着，有许多鸟儿飞舞歌唱，棕黄色的画眉树林里或荆棘丛中上蹦下跳，高声鸣唱，婉转动听；春夏时节，燕子在堂屋里衔泥筑巢，生儿育女，忙忙碌碌地在屋檐下翻飞；竹鸡在山边钻来钻去，早晚定时叫唤；山雀一年四季在山林里飞来飞去，有灰褐色的，也有棕灰色的，有时会发出尖锐的鸣叫声，有时还飞到屋顶的瓦片上，场坪的柴堆上。
从我记事起，爸妈便把我放到外婆家寄养，就在那个小山湾度过我漫长而美好的童年和少年，现在对我来说，那里留有许多美好的念想，而我最深的念想是那一条石板阶梯。
到现在为止，我仍对它存在着许多疑问：是哪些“力士”能将这二十多来块的厚重大石板堆砌成了阶梯？毕竟每一块石板的重量都在四百斤以上，两个成年男性都难将它们抬起，这些石板是从哪里搬运过来的？况且这阶梯的坡度不小，砌筑时一定很艰难吧？这石板阶梯又是什么时候建成的呢？我问过村里最年迈的老外婆，她说从她来到这时，这石板阶梯就存在了。那条阶梯已经十分古旧了，经过岁月和雨水的冲刷，它已被风化成灰白色，时光的手在它们身上已经刻上了各种各样的痕迹。石板阶梯将外婆家连接到了小湾的口子上，这个小山湾很安静，那条石板阶梯便静静地守护着这个小山湾，它见证过小山湾的繁荣和衰落。
记得刚到外婆家时我很不习惯，好动的我不喜欢这个小山湾太过于安静，觉得没啥人气儿，于是我向外婆抱怨，外婆便和我说起了以前的旧事。过去的这个小山湾住满了人家，房屋都围在石板阶梯的三面，挤成一个“U”字型。平时小山弯的人有什么事都聚集在石板阶梯一块商量，一块从石板阶梯走过上下工，甚至吃早晚饭时，大家端着饭碗到石板阶梯上来边吃边聊。那一年，一场意外的大火扰乱了这个小山湾群聚的热闹，大多数的房子被烧毁，后来小山弯的人家重建房子，许多人家选择走出小山湾，到交通较方便的水泥马路边安家。因此，现在小山湾只留下了我外婆家和另外两户人家，那条经历风雨无数的石板阶梯依然静静地匍匐在那里，陪伴着这三户人家。而我那时就在这个安静得苦闷的山湾里，在苍老的石板阶梯上，留下了我的好几个春夏秋冬。
春天，是一个让人慵懒的季节。石板阶梯似乎也是这样的慵懒躺在那里，看着周围万物的复苏，感受着春意盎然的气息。那时的我没有感觉到困意，春日的阳光只会让我格外兴奋，我约了小伙伴在阶梯上蹦蹦跳跳地玩耍，不觉疲乏，只觉欣喜。在书本上总是写着秋季落叶纷纷，可是我却发现春天的落叶实在是不少的。阶梯旁边的小山坡有一排排的矮小竹子，它们那些小小的叶子随风飘动，纷纷扬扬地落了不少，尽数地落到了阶梯的石板上。阳光透过密密麻麻的竹子缝隙，洒落在阶梯的石板上，也照耀在我们这些正在石板上玩耍的孩子们身上。在那里，我们玩了踩影子的小游戏，那时我们觉得影子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影子，你踩到了我的影子，我便得踩回来，不然就输了，就这样乐此不彼的玩着，直到家里人喊我们回家吃饭。
夏天，是一个烈火炎炎的季节。天上的太阳似乎太毒辣了些，毫不吝啬地将它的阳光一天到晚的洒在大地上。外婆家的大黄狗平时都爱到处串门，可是在这个季节，它也是不愿出门了，只是懒懒地躺在大门口不停得吐着舌头。大人们都是蒲扇不离身，而我们这些小孩也有自己的凉快方式，我们会跑到长辈面前软磨硬泡的讨要几角钱，再跑到商店里，换取一小包冰汽水儿或者是一根小冰棍儿，再坐在那石板阶梯上的阴凉处慢慢地舔舐着手中的“珍宝”。又或者我们会提着大人给我们的保温瓶走下阶梯，到对面河边的老水井里打冰凉的井水解暑。这是我们山村里最常见的解暑方法。田地干活的大人们喝上了一碗冰凉的井水时，就会让内心的燥热一扫而光；烦闷地呆在家里的老人们喝上了一碗清甜的井水，就会不自觉地开心起来；我们这些小孩喝上了一碗甜蜜的井水，就会让我们又有力气跑出家门玩耍。家里人还常将凉粉籽放在纱布里包好，然后浸入装有清凉井水的桶里反复揉搓，便挤出了凉粉，凉粉对我们来说，更是一种完美的解暑方式。虽然打井水的过程有些小困难，因为我们需要提着或抱着装满井水的保温瓶吃力地走上阶梯，生怕自己会在石板上栽个大跟头。听我外婆说，我妈妈就曾在这石板上栽过跟头，因此我更是小心了，虽然那时候我们没有电风扇更没有空调，可是我们有大自然赐予的一切。
秋天，是一个炎热与凉爽交织且丰收的季节。秋日的早晨是凉爽的，家里的大人们会起得很早去做工，这样会凉快很多，而我们这些小孩也被派上了用场，跑腿送饭菜。这让我想到了白居易的一首诗《观刈麦》：“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少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岗……”南北不同的季节，却是相同的情景，又是不同的心情。时代的不同让我们的生活也越来越美好。我们在家里先吃过饭之后，便提着做好的饭菜装进篮子里去田地里，手提着送饭的篮子，让我们这些在平日里爱打闹的孩子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把饭菜撒了，一是怕辛苦劳作的大人们少了饭吃，二自然是怕自己挨骂。我们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走下了阶梯。待到做工的大人们吃完饭后，我们再又提着空篮子回来，蹦蹦跳跳地踏上了阶梯，有时候蹦累了，就静静地坐在石板上。有长辈路过时，他们会说些打趣的话：“坐在晒热的石板上，小心撒不出尿哦！”吓得我们赶紧站起来跑回家。可是到了第二天我们很可能就忘记了这一茬，继续坐在石板上。在这个丰收的季节，每天下午，大人们会扛着一袋袋稻谷踏上阶梯，会把这些稻谷在天晴的时候好好晒干再装进仓库，虽然他们的脸上和身上早已经被汗水浸湿，可是丰收让他们忘记了苦和累，只留下了一滴滴汗水落到了石板上，只有石板能默默地品味到他们的辛苦，这厚重的石板支撑着这里人前进，体味着这里人的幸福和忧伤。
冬天，是一个白雪皑皑的季节。我虽喜欢却也害怕，喜欢的是穿着外婆给我做的老棉鞋在雪地里奔跑，虽然这是被大人们再三禁止的，可是我们还是会在雪地里打雪仗、玩雪球、堆雪人儿。我害怕的却是那条石板阶梯，特别是结了冰霜的石板，我虽爱跑下去玩耍，可是却也最怕摔跤，于是我便忍住了爱耍的性子，乖乖地呆在家里烤火，每每这时我便会埋怨起那又长又硬的阶梯，而忘了它们曾经带给我的美好时光。外婆见我躁动不安玩耍之心，早就洞悉我的心理，就会让我带上厚厚的帽子，穿上厚厚的长衣裤和棉鞋，还非得提一个装满炭火的火桶，生怕我摔着，然后才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地走下那石板阶梯。现在我还记得外婆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握满的温暖与粗糙感，是那么宽厚有力，让我安心且坚定地走下去，那些寒冷的冬季日子是最温暖的。
记不清在那条阶梯上到底来来回回多少次，我那映在石板阶梯上的身影早已经被岁月渐渐拉长。如今我在那里来回的次数已是少之又少，我曾经那么熟悉的它，现如今想来竟是变得有些陌生，但是，它们的样貌也许是没有变的，依旧是那么多的大石板，依旧是灰白色的颜色，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任由风吹雨打、日晒雨淋，依旧是通往外面的桥梁，依旧供来来往往的人行走，依旧……在那里。它似乎还是那么的健壮，只是啊，行走在它身上的行人们变了，曾经要拉着外婆的手才能走下阶梯的小女孩已经变成了可以搀扶着外婆走上阶梯的大女生。可是啊，现在更多的时候只留下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身体佝偻的老人拄着拐杖默默叹息的走着，而那个年轻的大女生呢？竟也不知什么时候是归期。
岁月的流逝，年月的变化让我们渐行渐远，我愁绪却越来越浓。过去那么多的爱现在也只能藏在我的记忆里，只在偶尔空闲时才会慢慢回味，那么多的情也只在我深夜想念外婆的时候，才会悄悄地流露出来，那些给我美好的东西却已经无意中慢慢淡化、模糊、留下的只是虚幻的影子，但至少我曾经与山作伴、与水相依、有爱陪伴，这就够了，不是吗？
那个遥远的小山湾，历经几百年的发展还是那个淳朴的模样，那条石板阶梯就像是一位质朴的村夫，承载着它神圣的使命，它与人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我想，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它是我最深念想的原因，曾经有多少个不一样的故事在上面发生，我们无从知晓，但是我童年和少年的故事就是这样的发生了。我想，我会再次的踏上那条阶梯，回到我最想念的那个地方。
作者简介：侯湘连，苗族，绥宁人，大学在读生，喜欢用简单的文字表达对生活的感受，认为素材来源于对生活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