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电影金像奖启示录
距离4月14日最新一届香港金像奖颁奖典礼,已过去12天。
而香港电影金像奖,已举行至第38届。
香港电影吹淡风,快有二十年,金像奖的差评十多年来也很一致:老面孔,小圈子,本地主义。
本届得奖的,本港电影人中,黄秋生、惠英红、谢贤,入行都超过三十年,的确老面孔。
得奖最多的《无双》,其编导庄文强从90年代末香港电影艰难时起步,是港片中兴之作《无间道》系列的编剧。
最佳动作设计林超贤80年代入行,00年开始独当一面。
剪接,美术指导、服装造型、最佳原创电影音乐奖等几位,都从业有年,年富力强的中生代。
梳理五年来的金像奖,情况和本届基本相似。
香港电影并不都是“老人家在做”,觉得香港电影“没人了”,最大的原因是缺少新生代演员。
这个问题,香港电影界也知道,本届用了32位年轻演员作为嘉宾主持,遴选标准是过去4年中曾参演香港出品的商业电影。
金像奖协会主席尔冬升说他们出错也没关系,重要的是“要给年轻人出来见见场面”。
他2015年导演的《我是路人甲》,也是鼓励电影新人“寻梦”的作品。
香港电影能存续至今,尔冬升的话里有线索,历届金像奖也可以告诉我们部分答案。
01.
“天造之材,皆有其用”
首先,不分工种,尊重专业。
金像奖有个专业精神奖,今年颁给了一位龙虎武师——鱼头允(刘允)。
龙虎武师,约略等于武术指导,既负责动作戏部分的设计,有时也充当替身。
常有受伤的危险,包括性命之忧。
这个行当在中国电影的初期就有,凡是懂点身手的都可以做。
战后的香港,由于黄飞鸿题材和武侠、神怪电影的流行,加上60年代日本武士片的影响,糅合戏曲、武术及电影语言,最终形成了独步于世的动作设计。
金像奖第一届只有最佳电影、编剧、导演、男主角、女主角五个奖项。
自第二届起就增设了最佳动作指导,早于最佳男配角、女配角(第四届设立)。
可见武术指导在香港电影中所居的独特地位。
其中表表者,有刘家良、洪金宝、成龙、袁和平等,此次颁奖也提到:“他们都做到了导演。”
言下之意,一般的龙虎武师还是普通一员。
但普通,不意味着自轻自贱。
刘允一岁半时得了脑膜炎,因为没有及时医治,造成眼睛斗鸡和智力稍逊常人。
幸好身形还算高大,也有把力气。
五十多年的职业生涯,有武术指导之实,却没有正式挂名过,参演了120多部影片,在演员名单中,排名大多靠后。
他演的趣怪人物,令观众过目不忘,今天看来难免是利用了他身体的缺陷。
偶然入行,却学得一门本事,还能做到专业,懂得计算“吊威也”(钢丝)的角度、力度,确保安全。
年过古稀,还有工作机会,不愁生计。
这已经强过许多健康人,是不是很幸运?
刘允不善言辞,颁奖时只是反反复复几句,忘了词,想一想再说,还是那几句。
后来才知道他如今已记不住六句以上对白,所以完全转到幕后。
台下观众,包括胞兄白彪——香港电视剧的第一代郭靖,都开心地看着两位颁奖嘉宾替他圆场。
领这个奖还有一言不发的。
1991年负责发型的彭雁联老太太得此奖时已经70岁,颁奖的成龙像子侄辈一样兴奋。
当时没有设置背景介绍短片,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也一直没有转过身来面对观众,拿了奖略示谢意就下场了。
和龙虎武师一样,老的发型师也从旧行当转化来。
香港旧俗有所谓“梳头婆”,有的上门服务,有的在街边设摊,不止梳头,还要设计新发型。
这位“彭姑”和不少龙虎武师出身京剧戏班一样,把旧日的本领带入了新行业,根据实际要求进行贴合和革新,很能体现香港人的务实和变通。
专业精神奖有不少传奇人物,比如05年获奖的余慕云。
年轻时发现内陆和台湾都有电影史,香港独缺,立誓填补空白。当年,文物意识普遍薄弱,他独立搜集资料、整理影史,最终形成一个私人的香港电影资料库。
70年代末,香港国际电影节设立,策划回顾和研究港片历史,找到了余慕云,他才逐渐为世人了解。
他也是香港电影资料馆的开山者之一,捐赠收藏逾5万份,包括杂志、宣传单张、电影特刊、海报及剪报等等,至今泽惠后来者。
13年获奖的是两位电影冲印师,其中之一吕丽桦。
她回忆香港电影业八十年代竞争异样激烈,造就了独特的迷影文化——午夜场。
试映后,根据观众反应,要立即再做剪接、字幕、调光等,甚至在影片上映后也可能会更改。这种修改效率,成就了电影主创与观众高效的互动。
90年代中期,冲印业务萎缩,吕丽桦再做新人,修读计算机等课程。2000年,到中国星集团做后期制作,开始接触数码制作。她追上了时代。
去年得奖的杨容莲更被称为“幕后的幕后”,她负责片场茶水工作。
不识字的她充满了感恩,“赚到钱,当然要尊重这份工。没有想过几时退休,做到没有人需要我就不做啦……出来做事就是要交心做事的。”
颁奖结束当晚,发生了一场风波。
有工作人员告诉杨容莲她的岗位不够资格参加庆功宴,一时令人质疑金像奖的无差别姿态是不是做戏而已,外界一时哗然。
后来主席尔冬升出来澄清,金像奖并无官方庆功宴,而是各公司牵头庆祝,是沟通上出了误会。其中曲折,后来无人细究。
演艺圈终究是名利场,一个奖项也并不足以革除捧高踩低的人性丑陋。
有人觉得这个奖只是博贤良名声。
不过,自90年设立该奖起,已有28位获奖者,涉及幕后多个工种,制片、编剧、发行人、配音、灯光师、剧照师、道具师、海报绘画师、电影资料搜集员。
若不是真有心,金像奖评审们又何必务求多样?
自28届开始的追忆环节,纪念当年逝去的电影人,也早就不局限于那些闪耀的人物。
纵观著名的电影赛事,好像都没有一个这样的奖,那些电影实务教科书里,最基层的职务一般也只讲到场记。
今年奥斯卡奖举行前也爆出个新闻——奥斯卡四个小众奖项被安排在广告时段颁发,为了“帮助缩短奥斯卡电视直播时间,提高收视率”,这四个奖项是最佳摄影奖、最佳剪辑奖、最佳化妆奖、最佳真人短片奖,遭到了电影界人士的联名抗议。
如此看来,金像奖是不是一以贯之秉持专业精神?
这次金像奖上也讲了,设置专业精神奖,是因为现有奖项不能囊括电影业所有的工种,大家都付出了,荣耀岂能只属于那些名气大的岗位。
最佳导演庄文强也说,没有大家,导演就是个“癫佬”(意谓要听导演这个神经病各种有理无理的指挥才能拍出电影)。
这个奖项,使人懂得电影为何会缀以“工业”二字,因为工业的一个属性就是“分工”,分工又意味着合力。
世间之人,不是个个都能生得周全,但只要有一技之长,香港电影就能给你机会。
有一天,甚至会从不起眼的角落把你请到舞台中央,来接受同行的认可和敬意。
02.
“台下你望台上我做你想做的戏”
对金像奖的差评还有小圈子,其实观察下香港电影圈,不是因为排外,而是因为太熟。
比如今年获得终身成就奖的谢贤,圈内人唤“四哥”。
终身成就奖颁给对香港电影作出卓越贡献并有深远影响的电影人。
谢贤五、六十年代是粤语片头号小生,红遍东南亚。后来又参演多部电视剧,演技精湛,再次走红。
演戏演到老并不容易,谢贤做到了。
他的倜傥自任也至老不变。上了年纪,改用朋克风武装自己,扎辫子,戴耳环,紧身衣裤,饰物夸张,走到哪里都显眼,八卦也从来没放过这位老人家,他也很配合。
83岁的谢贤,笑声爽朗,身形挺拔,举手投足间还是有脱略形迹的潇洒在。
他笑问台下:“你们有什么问我?随便。”
颁奖的特首说:让我颁奖不是因为我是特首,是因为我老,因为我是看您电影长大的。特首还打趣:“为什么男主角总是你一个?”
谢贤也用玩笑作答:“贪钱。”
发现没有?大家很熟的样子,而不是恭敬生分地尬聊几句下场。
香港城市不大,艺人又要保持活跃度,一旦成为“城中名人”,很难有什么秘密,所以八卦事业特别发达,批评起来也很毒舌。
但也带来街坊一般的亲切感,看着艺人们出道、恋爱、结婚、得意、失意,偶尔在菜场摊档撞见……
▲比如买菜的市民刘先生
几十年,明星和观众一起老去。
终身成就奖最为明显地表现了台上台下这份“我知道你们了解我”“我们知道你的事”的默契。
以终身成就奖迄今为止共十四位得主看(该奖1995年第14届设立,不是常设奖项),除了萧芳芳和吴思远,其余获奖时均已至古稀或耄耋之年。每一位都还是熟悉的那个人。
白雪仙还是那么矜持,她上台只感谢了一位,这个奖对方也有一半,台下都知道那是她的终身舞台伴侣任剑辉。
刘家良还是那么严肃,自傲于黄飞鸿传人的身份,台下很配合地作洗耳恭听状。
萧芳芳还是那么求完美,因为失聪,她的致辞又快又轻,却一字不差。
金像奖直播的一个有趣也来自“大家这么熟”。
获奖者在台上发言,镜头找台下观众席里的相关者,一个剧组的,做同样工作的,甚至是有过恩怨的。捕捉到正确的反应,才能将共同记忆编织得更为细致绵密。
所谓的圈子小,和香港电影从前没有现代教育体系的演艺学院也有关。
最初行内有很多真正的师徒、父子、兄弟、姐妹,所以香港电影强调“承传”是自然而然。
电影业规模变大后,又很多人因为求生存或某些机缘入行,经常搭班子演戏。又出现东方式的人情模式,比如结拜、上契。就算没有特殊纽带的,也体现在亲昵的称呼上,比如哥哥(张国荣),老爷(徐克)。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故意模糊下戏里戏外,这是香港明星制度的一部分。
金像奖邀请颁奖嘉宾也常常体现这个特色,回到这个台上,就以大家熟悉的某个身份。
今年的金像奖,钱小豪和钱嘉乐兄弟为刘允颁奖,台下镜头一定给足刘允的兄长白彪,而且四位都属于动作演员。
吴彦祖、冯德伦、谢霆锋与李灿森四人同框。20年前,四人以一部《特警新人类》,开启偶像新世代。
杨千嬅和余文乐组合,这是春娇和志明。
郑伊健、陈小春、谢天华、钱嘉乐、林晓峰同唱一首歌,这是古惑仔再现江湖。
黄秋生上台则表示很荣幸从古天乐这“新一代电影大亨”手中领奖,后者马上表示敬谢不敏,台下则会心大笑。
古天乐2014年创立“天下一”公司,近年制作发行二十部电影,筹备制作中的也近十部,此次获得两项金像奖的《翠丝》就是其中佼佼者。
人人都看到你——从白晒到黑,从“古仔”做到新一代“劳模”。
如果不熟,怎么会坐两三个小时,拍烂手掌,跟着哭跟着笑?
03.
“雷声风雨打,何用多惊怕”
本次金像奖的主题是“Keep Rolling”,所以启用32位年轻演员担任串场司仪。
部分奖项的颁奖嘉宾也是新生力量。
缺新人,是香港电影90年代以来就有的难处,当时著名的《电影双周刊》经常讨论此事。
一个行当没有新鲜人,最终会自然消亡。
所以,从2003年第22届以来,金像奖就一直在力荐新人。
22届因为张国荣去世和非典,士气低落,“杰出青年导演”奖在沉默中开局,次年更正式设立“新晋导演”奖,这届的最佳导演庄文强就拿过这个奖,其他如彭浩翔、游乃海、郭子健、周显扬等现在也都是中坚。
▲从左至右:彭浩翔、游乃海、周显扬、郭子健
2012年第31届曾以“电影新势代”为主题,带出“承传”精神,与今年同调。
新人培育,金像奖和官方、电影界保持一致。
为鼓励年轻人,香港政府2013年推出“首部剧情电影计划”,17年获得三项金像奖的《一念无明》和今年获奖三项的《沦落人》都由该计划资助。
出席金像奖的个人,如果做到前辈,鼓励新人在这行坚持下去,让香港电影重新发光发亮,也是金像奖发言的标配。
今年得奖的惠英红、袁富华,去年得奖、今年颁奖的古天乐,都在说一个意思:香港电影人从来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是的,香港电影业并不容易,它有致命缺陷,市场狭小,依靠外埠。
世界三大电影高产基地,好莱坞自不必担心市场,印度本国市场也足以消化各个“坞”的出品(分别为宝莱坞、托莱坞、考莱坞、莫莱坞和桑达坞)。
因为外销市场多变,所以香港电影必须变通,必须务实。金像奖也不仅仅是一年一度本地力量的排排坐,分果果。
今年的最佳女主角是来自内陆的曾美慧孜,最佳新演员Crisel Consunji来自菲律宾。
而内陆的博纳影业和香港电影已进入深度合作状态,这次的《无双》和《红海行动》出品方都有博纳。
金像奖几个奖项的增删,也能见出香港电影人图存的努力。
2002年第21届开始,金像奖设立“最佳亚洲电影”奖,至2011年第30届停颁。
其背景是2000年时,导演陈可辛等试图走一条以亚洲为本位制作电影的路,在亚洲建立完善的电影发行网推广亚洲电影,抗衡好莱坞。可惜香港电影毕竟不复当年勇。
但是香港并未完全放弃区域间的交流,这届就有日本、菲律宾和韩国电影人到场。
2012年,鉴于内陆和台湾有影响力的电影增多,金像奖又设“最佳两岸华语电影”奖至今,也符合三地电影合作的实情。
前几年,内陆和台湾电影在金像奖上表现突出,一时觉得金像奖要覆盖两岸三地。但如果完整看完每届金像奖,会明白它的基本态度是立足本土,服务本土。
香港电影的生存策略经过十多年的磨合,答案似乎渐渐明朗。
一是不再执着于本港风味跨地域移植,这在很长时间内一直令香港电影人犯难,也有很多失败尝试。
香港电影长于视觉、动作设计,这次《红海行动》得了最佳动作设计、最佳视觉效果、最佳音响效果就证明了这一点。
这份专业能力世所共知,也很难替代。
以动作片见长的林超贤,证明了除了传统的功夫和武打,适用题材还可以更多样化。
二是大投资不如保持稳妥风格,《无双》就是例子。
用现时流行的叙事和视觉去再现正宗的港味,还是有很多拥趸。
这次获得“两岸最佳华语电影”的《我不是药神》的导演文牧野领奖时表示:他一半的电影知识来自香港电影。这不尽是谦词。
三是本土题材电影可以走相对低成本、小众的路线,这可以培育新人,也可以完成新老之间的传承。这次得奖或提名的《沦落人》、《逆流大叔》、《栋笃特工》都是此类。
拍好电影的第一前提是多拍电影,很多电影人都有一个由“匠人”到“大师”的过程。
做电影从来既要创意,又要经验,还需要热爱。
金像奖深深懂得这一点,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是个很专业的电影赛事。
照此标准,不妨也给自己颁个“专业精神奖”,毕竟已经为香港电影奋力鼓与呼3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