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拾荒者
在这里,我当然指的是人的精神拾荒。
我知道,在拾荒中虽然有一片秋收后的田野作为背景,而实际上我是在一片荒漠的田地中拾荒,我极其渺小而孤独的身影紧贴着这样一片荒漠,陪衬我的似乎只有一只更渺小的麻雀。它肯定也是一个拾荒者,它不时地啄食着遗落在稻田里的谷粒,在同样的孤孑里,它也能感到衬托自己的背景是那样一片荒漠吗?如果有这种感觉,那肯定也是它所希望的。因为对于一只麻雀而言,荒漠愈大,空间就愈大,自由就愈大,它怕的不是在荒漠里的孤孑,它怕的是物质峥嵘里的生命恐慌。这当然是来自于弱者的生命恐慌。而现在,这种恐慌在这个世界比比皆是,经济危机来了,我们恐慌;菜价房价不断涨,我们恐慌;家里的某个人病了,我们恐慌。而若是天灾人祸来了,我们就更加恐慌。在这种恐慌里,我们可能还不如一只麻雀。因为麻雀至少还懂得飞翔,一旦恐慌,它会拔翅飞入天空,在逃离中重新获取一份安详。而我却没有逃离,只有面对,在面对中承受。
可在那个时候,一切来自于现实生活的苦难都被强大的政治背景遮掩住了。在那个一切都用革命理想来搪塞的时代,人实际上已经脱离了人的本性,而是被某一种理念的热情装配成了一部机器。口号则是这一部机器的轰鸣。而且,在这种轰鸣中,因为没有灵魂的和弦,泛音里但见荒漠一片。这个时候,谁是拾荒者?谁在为生命精神的痛失而傍徨而呐喊?……是的,这个时候,我还小,我还在秋收后的稻田里拾着一根根稻穗。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精神的饥饿。
——痛苦,被饥饿搅起的痛苦这时不需要精神的填塞。精神这时只是图画上的一块饼。或者隐没在云层中的上帝。它们没有一粒稻米那么饱满那么现实,那么具备拯救的力量。是的,拾荒,必须从物质开始,当饱暖思淫欲的时候,精神才会从肉体的酣睡中苏醒过来。
苏醒,对于任何生命而言,都是痛感的开始,这在亚当与夏娃那里早就得到了见证。
我从来没有责备过亚当与夏娃在蛇的诱惑下偷食了禁果。因为禁果的存在意义就是能够被人偷食,否则,禁果在神界就失去了禁果的精神价值,这个世界也就只有神的伊甸园,而缺失了人间的烟火尘埃。而一旦如此,那就没有了天堂与地狱的精神二元。一切都失去了参照,一切又都回复到了那个混沌未开的世界。
可是,人类不喜欢这样,一切生灵或者说一切构造生命的细胞也不喜欢这样。
应该没有错,对于任何生命而言,苏醒还是活着的标志,亚当与夏娃之所以要偷食禁果,就是要让生命的本身彻底地苏醒过来,感受到世俗生活的人伦生理,而不是像玩偶一样,被神摆放在伊甸园里。
我自认为是一个已经苏醒的人,这并不是因为我用肉体的欲望表达做了一个现象的证明。这种证明用于一个普通或者说一个通俗的生命个体是恰如其分的。但对于我,苏醒,不是局限在肉体上的那片烛光。从生命的初始,我的苏醒就来自于心灵的深处,世俗世界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份感触每一瓣从风中飘落下来的花瓣都似一道闪电,划开我的黑暗,让我从蒙昧中苏醒过来。每当这个时候,痛,便在心底漫延开来,像母亲手上的绣花针,穿透那面绷紧的白布之后,便缀下一个彩色的伤痕。当这种伤痕成为一种累积,美丽便呈现了出来……
常常地,我就忘情地感动于这种美丽。也因此,我知道,我的生命将悲剧多于喜剧,疼痛多于欢快,淡漠多于热烈。
我知道这种因痛而产生的美丽是善良的也是高尚的。它不是浮于生命表象的虚假掩饰,它也不是无奈于社会生存的手段或技巧,它更不是在文明叫嚣下的幻影虚景,它在生命的苏醒之前就蛰伏了下来,在生命的苏醒之后又觉悟了起来,它背负着生命原罪的重负,在这种美丽中跋涉,寻找着精神生命的出路。
是的,它予凡俗的眼睛一次清洁,予尘埃的心灵一次洗涤。
是的,痛,是神的赐予,因为只有痛的体验才会下载出生的追问,也只有在生的追问下,苏醒才有了形而上的精神道路,这样一路地走下去,无论天堂还是地狱,那都是人类必然到达的生命终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