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书法:回归日常生活

与其他艺术门类相比,书法在中国古代生活中应用最广、实用功能最强,是一门最生活化的艺术。这门艺术集实用与审美于一身,融生活与艺术为一体,在日常生活的应用中诞生,诞生后一直应用于日常生活,并在日常生活的应用中发展变化。在古代中国,书法简称为“书”。“书”一直是文化的承载、教化的象征、审美的体现,一直与中国人的生活相贯通,贯通于政治生活、社会生活、文人个体生活的方方面面。千百年来,书法从未出离中国人的生活,一直活跃于核心生活圈,在各种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占有着重要的地位。
稍作回顾,就会发现书法在古代中国人的生活,包括国家政治生活、社会文化生活和文人个体生活中的重要作用。由于书法的造型元素是汉字,汉字是文化的载体,治国、齐家、平天下须臾不可离,因而以汉字为造型元素的书法很早就应用于国家的政治生活中。从书法的源头来看,中国早期的甲骨文书法和金文书法,都是国家政治生活的产物。
商代甲骨文书法是当时占卜等国事活动的记志,西周金文书法是册命、赏赐、诉讼等国事活动的记录。以甲骨文、金文为代表的早期书法,其主要目的是为了传达旨意、记录实事,从而满足治国者的政治需要。
秦汉南北朝时期出现的大量碑刻摩崖书法,也多是歌功颂德之作。
而从隋唐开始的科举制度以来,书法又与国家选拔治国理政人才直接相关,考卷字体的优劣,与录取与否名次等级相联系,甚至出现了“窍后生之宦奥”的干禄书体。
有关汉字书法在政治生活中的重要作用,古人说得也比较明白。如汉代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是“经艺之本王政之始”,把文字书法强调到五经六艺的根本和治理国家基础的高度。唐代张怀瓘在其《文字论》中说:“阐典坟之大猷,成国家之盛业,莫近乎书。”将书法视为文化的重要表征和国家兴盛的重要因素,强调了书法在国家政治文化生活中的重要作用。
书法在社会生活层面上的作用也非常明显,主要是用来美化生活、表达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中国人在广阔的社会生活空间中,根据不同的环境、不同的时令,因地制宜,用书法创造出了多种多样的具有文化品味的适宜生活情境的形式。
如年头岁尾南北各地家家户户张贴的鲜红春联,以诗意、对偶、吉利的内容和酣畅的笔墨迎接春天的来临和新生活的开始。
再如属于公共生活空间的文庙、书院、佛殿、道观中的碑刻、题字、格言、警语等书法,似山蕴玉,如蚌含珠,承载着儒、释、道博大精深的思想:或义理显明,教人向善;或哲思奥妙,发人深省;促使观者心胸开阔,境界升华。而庙观殿宇的扁额、楹联书法,堪称建筑的“点睛之笔”,徜徉其间,书法的艺术美、文辞的意境美与建筑的结构美浑然一体,相映成辉、相得益彰。
还有那居于私享空间的明清园林庭院,更追求翰墨飘香的味道。书法是中国人居室中常见的文化形式之一,登堂入室的各类书法作品,作为装饰环境的要素,更是表达审美趣味和生活理想的载体。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古代城市中文馨百业的牌匾、楹联、旗幌,用书法装饰店铺门面及内部环境,极富特色。简洁、鲜明、响亮的标识,精练地概括出经营理念、烘托出独特的文化气氛。
至于书法与古代文人生活的关系,则更为直接和密切。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书法不仅是古代文人重要的生活方式、生活体验和生活乐趣,而且是其最亲密、最长久的“伴侣”。千百年来,一代代文人的生活,都是从读书习字开始的。自童蒙时代起,文人就与毛笔结下了不解之缘。此后,毛笔一直伴随着他,由弱冠到而立、由而立到不惑、由不惑到天命、由天命而耳顺……无论顺境还是困境,都与毛笔不弃不离,直到生命终点。古代对书写技艺的掌握,也颇为自觉。《礼记》记载,孔子经常讲要以“六艺”来教育青少年。“六艺”指的是“礼、乐、射、御、书、数”。“书”为“六艺”之一,这门技艺看得见、摸得着,且有形有象,一直在生活层面中,孔子认为其乃青少年应该也必须掌握的生活技艺。唐代刘禹锡在其《书论》中明确将书法列为“三德(至德、敏德、孝德)”之后,为“士必游三地”,强调每一个文人都应该掌握。
因为书法是贯通于生活的伴侣,朝夕相处,所以文人对其情感越来越深。宋代欧阳修曾谈到这种感觉。他在《试笔》中说:“自少所喜事多矣。中年以来,渐已废去,或厌而不为,或好之未厌而力有不能而止者。甚愈久益深而尤不厌者,书也。”欧阳修此话,说出了众多文人墨客的感受。书法史告诉我们,古代喜爱书法一直写到生命终点者数不胜数,且诸多书家,越到晚年,书作愈多愈佳,人书俱老。更值得指出的是,书法给古人的生活增添了快乐。还是在《试笔》中,欧阳修说:“明窗净几,笔砚纸墨,皆极精良,亦自是人生一乐。然能得此乐者甚稀,其不为外物移其好者,又特稀也。余晚知此趣,恨字体不工,不能到古人佳处,若以为乐,则自是有余。”短短数语,将书法自然而然地融入到文人的日常生活,指出了书法快乐了生活。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还有什么比“乐”更能满足个体的心灵呢?
“乐”是一种主动的审美创造,是一种排除了杂念的放松的审美境界。苏轼也有书法娱悦人心用的言语。他在《墨宝堂记》中说:“优游终岁,无所役其心智,则以书自娱。”又在《题笔阵图》中说:“笔墨之迹托于形迹,有形则有弊。苟不至于无,而自乐于一时,聊寓其心,忘忧晚岁,则犹贤于博弈也。虽然,不借外物而有守于内者,圣贤之高致也,惟颜子得之。”认为书法是一种寓心忘忧的娱乐。虽然它以笔墨形迹显露出来,因而对于人的内心来说,必然要消耗人的精力。惟有像颜渊那样的圣贤才能做到不假外物而有守于内,对于一般常人来说,书法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艺术,因为它有益于人的自娱与修养。
古代的法书墨迹,来自于古人的日常书写,是生活有感而发、遣兴感怀所为。古代书家十分注意从现实生活中寻找书写的灵感,坚持用笔墨书写日常生活的感受。诸多在今天被称为法书的作品,不过是古人当时日常生活中的信札、便笺、序言、祭文等手稿。如王羲之的《十七帖》是即时书写的怀亲念友的信札,充满生活气息,体现了王羲之的真性情。《兰亭序》写的是文人生活雅集的切身体会,以死生兴怀,感叹人生。颜真卿的《祭侄文稿》是即时手稿,直抒胸臆,以忠义励节,抒家国悲情。苏轼的《寒食帖》写被贬生活,以途穷寄意,叹人生苍凉。黄庭坚的《松风阁诗帖》写旅途生活,以适然为心,赞山川光辉。以上诸作,均为生活中触物感怀、情来神会之作,故留传百世。书法,贵在遣生活之兴、贵在真情真性的表达,是心有所寄、有感而发的产物。唐代韩愈对此有深刻论述,他以张旭善草书为例,在其《送高闲上人序》中说:“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则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万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认为书法是人生对社会和自然感受的表现,是有感而发,通过书法可以将胸中的喜怒哀乐之情、观察自然万物的可喜可愕之感表现出来。唯有将身心倾注于书法,将生活的切身体验和感受表现出来,才能写出“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的佳作。
《美术观察》卷首语

到了20 世纪,书法与日常生活的关系发生了重大变化,由亲密无间变为日渐疏远,由核心生活圈走向边缘化。20世纪是中国发生天翻地覆变化的世纪,也是书法经受考验的世纪。国制鼎革、社会转型、观念更新、政治运动、科技发展等种种因素使书法渐渐出离中国人的生活。先是世纪初的废科举兴新学,书法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地位开始下降,是否写一手好字对新型知识分子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向西方学习新知识新技术、掌握新才能。

随后兴起的“新文化运动”,在引进西洋音乐、话剧、美术等艺术门类的同时,书法被冷落,它是不是艺术都成为了怀疑的对象。20世纪上半叶“汉字落后论”一度盛行,尤其是激进者废除汉字的呼声,是想把与汉字一体的书法在生活中连根拔掉。更为致命的是,几次换笔,先是由钢笔、圆珠笔等硬笔代替毛笔,后是由电脑代替硬笔,从世纪初钢笔的使用到世纪末电脑写作的普及,几次换笔的结果使书法基本退出了实用领域。在对电脑越来越依赖的同时,对毛笔越来越疏远。在当下中国的知识阶层中,不拿毛笔写字已不是个别现象。坚持毛笔日常书写的已成小众中的小众,即便是某些书法家,也丢掉了日常书写的传统。

这是一个值得重视的问题。应该看到问题的严重性:丢掉了日常书写的传统,就等于丧失了书法的根基和土壤,失去了书法发展的源头活水,使其成为一种无源之水、无根之木的艺术。从根本上说,生活是一切艺术的源头活水,艺术创作的构思和灵感来自于生活体验,艺术家的艺术语言、风格、个性也是由生活蒙养而成的。艺术家与生活的关系,诚如石鲁先生所说的“生活为我出新意,我为生活传精神”,艺术家要立足于生活表达真情实感。尤其是书法这门原本日常所写、所用的艺术,一旦出离了中国人的生活圈,就失去了根基和土壤。丢失了根基和土壤,何谈发展?为了培根铸魂、为了可持续发展,最具民族特色的书法艺术应该回归中国人的日常生活。换言之,日常书写应该成为当代中国人的生活常态,习书应由小众所好变为大众所爱。

当然这并非易事。历经百年变迁,书法生态环境已不是传统社会知识生产与文化创造的共生状态。回归需要时日,需要多方面的努力。努力培育健康的书法生态,祈望在健康的生态中,书法不仅是“有意味的形式”,更是流动的血脉,由翰墨余韵上达道德品格、学问性情、人生事业等广阔的生命世界。笔者讲回归也不是要回到古代,回归不是复古,而是致力于新时代的书法复兴。应该看到书法的有变有常,20世纪虽然有大变,但20世纪的百年在中国五千年的历史中不过短短一瞬,新世纪新时代应恢复常态,把失去传统找回来,把间断的文脉接续上。更应该看到出现的可喜的现象:

改革开放特别是进入新世纪以来,随着国家的强盛、文化自信心的增强,书法热逐步升温,书法爱好者越来越多,人们逐渐认识到书法在素质教育和追求美好生活中的重要作用。书法界也发现书法脱离生活的弊端,近来开始反思书法创作与日常书写的关系,回归日常生活成为讨论的重要话题。

在我看来,书法回归日常生活,应从社会层面和书法本体两个方面来考虑。

就社会层面而言,当代中国人应该恢复读书习字的传统,为新时代的书香中国、翰墨中国而努力。中国自古就有尚书的传统,尊崇书香门第,历来都认为读书是一种高尚的生活,“书香”更是一种向往令人陶醉的美好生活情境。中国自古又有翰墨载道的传统,翰墨既是中国文化的象征,又是生活情感、时代精神、审美意趣的载体。而读书习字在古代中国又是融为一体的生活方式,新时代的中国人要发扬这一传统,每天坚持读书习字,用于丰富生活,让翰墨飘香在华夏大地。从社会层面提倡读书习字,不是要人人都当书法家,而是为了提高全民的文化素质和审美修养、提高全民的生活品质。尤其是在经过数次换笔、常现提笔忘字的当下,更应该提倡读书写字,从传承文脉、提高生活品质、追求美好生活的高度来认识读书习字的重要性。教育少年儿童从小写好中国字,长大做好中国人;鼓励更多的成年人发扬翰墨载道的优良传统;应该发挥书法在建设小康社会、追求美好生活进程中的重要作用和功能。与其他艺术门类相比,书法易学,容易操作,入门相对容易,随时可以练习,是一门修身养性、有益身心健康、延年益寿的艺术,具有陶冶性情、净化人心、提升人生、和谐社会的功能,应该普及和推广。习字调心性,学书铸人格。书法寄托着作者的品格、意趣和境界。明窗净几,清茶一杯,搦管走笔,翰墨飘香,心畅神逸,其乐融融,美好生活应在这样的情景中体现。从大的方面来看,书法的复兴,应该是创作群体的多向度、多层次,由社会各行业、各阶层的书法爱好者的广泛参与,应该是书法创作者的履历中写着书法之外的丰富多样的人生实践或事业成就,应该是书法走出展厅后,还能以常态存在于人们的日常生活空间。

就书法本体而言,更应该回归日常生活。只有回归日常生活,书法才能找到源头活水,才会有可持续发展的动力。如果说提倡社会层面的日常书写是为了培育书法发展的生态基础的话,那么,对书法自身的发展来说,回归日常生活更是其发展的关键和迫切的需要。我认为当下的书法界需要恢复两个传统:一是诗书合一的传统,我书写我诗,我手写我心;二是日常书写的传统,书以致用,把搦管挥毫作为生活常态,用书法记录日常生活所思所感。这两个传统的发扬光大有利于当代书法的原创性和精品力作的出现。书法家不同于一般书法爱好者,必须具有高深的修养和高超的书艺,而高深的修养和高超的书艺则来自于生活的日积月累。比如对笔性的掌握,就要靠平时的练习。日积月累,方能取得心性与笔性的统一。熟能生巧,书法要日常多练,诚如苏轼在其一篇跋文中所说:“作字要手熟,则神气完实而有余韵”“笔成冢,墨成池,不及羲之即献之;笔秃千管,墨磨万锭,不作张芝作索靖”。书法,重要的是通神。“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读万卷书是通神的基础,而日常书写是通道、通神的关键。

概而言之,书法家要重新认识日常书写的重要性,重新认识日常书写与艺术创作的关系,从生活的大本大源中收取营养,激发创作灵感,创作出无愧于时代的书法精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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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一,1957年生于山东曲阜。曾任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副所长、《美术观察》主编、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现任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副主任,中国画学会创会理事,中央文史馆书画院艺术委员会委员,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学术委员会委员。

日记

来源:中国书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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