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本进课堂】第四单元:“应用·拓展”:“史家绝唱”如何与“无韵离骚”联姻?——认识史书中的“真实”与“虚构”的关系
第四单元:“应用·拓展”(一)(二)
“史家绝唱”如何与“无韵离骚”联姻?
——认识史书中的“真实”与“虚构”的关系
【设计意图】
鲁迅先生称司马迁的《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既赞许其为史学巨著,又称其为文学巨著。然而我们知道,历史要的是事实,不可以虚构,更不允许窜改;文学则是艺术,它凭件虚构与想象来塑造形象。那不可窜改虚构的历史事实如何与虚构想象的文学作品二者和谐统一的存在于《史记》中呢?本讲座讨论这个问题,一方面培养学生质疑与探究精神,另一方面与学生一道探究想象艺术的特点。
【教学展示】
一、叙事“增饰”
1、提问:鲁迅评《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称其既为史学巨著,又为文学巨著。然历史讲究真实,文学需要虚构,真实性与虚构性如何能和谐的存在于历史著作中呢?我们学了这么多历史人物传记,有没有发现其有虚构不合理的成份呢?(学生思考讨论)
2、展示相关材料:
(1)秦王坐章台见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秦王大喜,传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万岁。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乃前曰:“璧有瑕,请指示王。”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谓秦王曰:“……臣观大王无意偿赵王城邑,故臣复取璧。大王必欲急臣,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矣!”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击柱。秦王恐其破璧,乃辞谢固请,召有司案图,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
(2)相如度秦王虽斋,决负约不偿城,乃使其从者衣褐,怀其璧,从径道亡,归璧于赵……相如至,谓秦王曰:“……臣诚恐见欺于王而负赵,故令人持璧归,间至赵矣……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臣请就汤镬……”秦王与群臣相视而嘻。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今杀相如,终不能得璧也,而绝秦赵之欢。不如因而厚遇之,使归赵。……”卒廷见相如,毕礼而归之。
(3)蔺相如前曰:“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奉盆缻秦王,以相娱乐。”秦王怒,不许。于是相如前进缻,因跪请秦王。秦王不肯击缻。相如曰:“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于是秦王不怿,为一击缻。
(《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学生思考讨论以上文字的真实性)
3、思考分析:
(1)面对秦王的傲慢与无诚意,蔺相如做了三件事:1、以“璧有瑕,请指示王”的方式让和氏璧回到自己手里;2、以赵王的诚意与信任来指责秦王轻侮倨傲、无诚意;3、“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做出与和氏璧“俱碎于柱”的样子,威胁秦王。秦王,一大国之君,不把赵王放眼中,如何能容忍一弱国使臣“璧有瑕”的小手段?如何能容忍“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的威胁?相如这样做,想必秦王更加的“怒发冲冠”,相如早“与璧俱碎于柱矣”!
(2)如果说秦王确实因太爱和氏而“恐其破璧”,所以妥协,“辞谢固请”,那么在“还璧归赵”情节中,秦王依相如要求“斋戒五日,设九宾于廷”,等来的却是璧归于赵,徒见相如而不见和氏璧。前面蔺相如“璧有瑕”是小手段,此处请从者“从径道亡,归璧于赵”简直是戏弄。强势而粗暴的秦王受得了么?未待相如言“欺大王之罪当诛,臣请就汤镬”,相如当已就汤镬了!前面因为“太爱”和氏璧而容忍相如的威胁,此处却是“不爱”和氏璧而容得下相如的戏弄了!
(3)“渑池之会”,秦王请赵王奏瑟,后御史却言“令赵王鼓瑟”,明显欺压赵国,对赵不屑一顾;蔺相如“奉盆缶秦王”,“秦王怒,不许”,却怎么可能因相如“五步之内,臣请以颈血溅大王”的威胁而就范?这在事实上情理上可以理解么?
《廉颇蔺相如列传》是《史记》中写得相当有声有声的一篇传记,相如“持璧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神情意态是何等的“雄且杰”,即使后世小说的刻划也无此精准形象而意气风发;赵王与秦王会于渑池一节,历世流传,一向作为美谈,以致后世谱入传奇。然而有人对此产生怀疑。樽俎折冲(在酒席宴会间制敌取胜,指进行外交谈判)怎么可能如同儿戏!武亿在《蔺相如渑池之会》中就深为赵王担心,说:“这是拿赵王的性命来作赌注呀!”又说:“这是不计后果的匹夫才做得出来的事!只不过侥幸成功而已,然而后世却啧啧称赞以为神奇!”所以,当后世出现类似情况时,后人以为不可。司马光《涑水纪闻》卷六记澶渊之战,王钦若在宋真宗面就用“寇准以陛下为孤注与虏博耳”来诬陷寇准。臣子可以不顾自己性命孤注一掷,如何可以把皇上的性命也作为赌注以求侥幸?无论王钦若出发点为何,他的话确实有道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臣子可以做,君王却做不得,也不会做!
4、明确:“增饰渲染,未必信实有征”
其实,对于《廉颇、蔺相如列传》中所记事件的真实性自古以来就有人怀疑,因为《战国策》一书对廉颇的事迹记载颇为简略,并且没有一句话涉及到蔺相如。这篇传记中所记事件,其它史书也未记载。这些内容应多是司马迁踏访各地时根据民间传说整理而成的,司马迁在叙事时有意的进行“增饰渲染,未必信实有征”,我们替赵王生命担忧,恐怕是被太史公捉弄了吧。
5、思考:
(1)《鸿门宴》:1、樊哙能否成功闯席,卫士仆地后就没有其他的卫士上来阻挡?2、张良与沛公、樊哙在席间能否自由出入,留下项王的人独自饮酒?3、张良在刘邦从二十里间道至军中后方进去与项王告辞,项羽他们几个人在做什么?4、范增欲致刘邦于死地,席中不成为何不择席外?
(2)《荆轲刺秦王》:易水送别,为什么“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让“送别”成为“送丧”,据常理即使此去凶多吉少,将一去不回,但也应勉励鼓励吧?
请从“叙事增饰”的角度对上面所提的几个问题进行思考分析,并谈谈你的看法。
二、记言“相当然”
1、提问:史书记事,可增饰渲染,加入虚构成份,让文章形象生动,人物栩栩如生;史书记言,就如实记录,真实可靠么?(学生讨论)
2、相关材料展示:
(1)荆轲知太子不忍,乃遂私见樊於期,曰:“秦之遇将军,可谓深矣。父母宗族,皆为戮没。今闻购将军之首,金千金,邑万家,将奈何?”樊将军仰天太息流涕曰:“吾每念,常痛于骨髓,顾计不知所出耳!”轲曰:“今有一言,可以解燕国之患,而报将军之仇者,何如?”樊将军乃前曰:“为之奈何?”荆轲曰:“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秦王必喜而善见臣。臣左手把其袖,而右手揕其胸,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国见陵之耻除矣。将军岂有意乎?”樊於期偏袒扼腕而进曰:“此臣日夜节齿拊心也,乃今得闻教!”遂自刎。(《荆轲刺秦王》)
(2)优施教骊姬夜半而泣谓公曰:“吾闻申生甚好仁而强,甚宽惠而慈于民,皆有所行之。今谓君惑于我,必乱国,无乃以国故而行强于君。君未终命而不殁,君其若之何?盍杀我,无以一妾乱百姓。”公曰:“夫岂惠其民而不惠于其父乎?”骊姬曰:“妾亦惧矣。……若大难至而恤之,其何及矣!”公惧曰:“若何而可?”骊姬曰:“君盍老而授之政。……”公曰:“不可与政。……”骊姬曰:“……君其图之!”公说。(《国语·晋语》)
(3)
“信度:‘何等已数言上,上不我用。’即亡。”(《史记·淮阴侯列传》)
“高帝闻之,乃大惊:‘以田横之客皆贤,吾闻其余向五百人在海中。’使使召之。”《史记·田儋列传》
(4)
“李逵见了这块大银,心中付道:‘铁牛留下银子,背娘去那里藏了?必是梁山泊有人和他来。我若赶去,倒吃他坏了性命?”(《水浒传》第四十三回)
“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所以才问我的’。” (《红楼梦》第三回)
(学生思考讨论,这里所记之言如实记录么?)
3、思考分析:
(1)荆轲见樊於期既为“私见”,当属密谋;既为密谋,商议之时定“屏左右”;既“屏左右”,外人当知樊将军“自刎”这一事实而其中细节难详;而《战国策》对他们的对白来往的描写,如此精细准确,想必属臆想与猜测。这种臆想与猜测,必非凭空,而是在传说的基础上依据荆轲这一刺客身份与樊於期这一逃亡将军的身份和彼此的性格特点、彼此的处境与心境加以选择、加工,“复原”这一历史情境。这“复原”的情境当然属于“想当然”。
(2)骊姬夜晚泣诉,这是夫妻夜晚的私房话,除当事人而外,谁人知晓?因而,陈涉读《国语》此节时就说:“人之夫妇,夜处幽室之中,莫能知其私焉,虽黔首犹然,况国君乎?余以是知其不信,乃好事者为之词!”即讲骊姬泣诉,是“枕边告状”,正是《国语》的作者拟想、猜想、臆想的结果,即陈涉所说的“好事者为之词”!即使如人所言有所谓“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在身旁,这是如实记录,然骊姬说话即成文章,是个问题;记录的人能逐字记录,毫无遗漏,也是个问题。因而,方中通《博论》中说:“《左》、《国》所载,文过其实者强半。即如苏、张之游说,范、蔡之共谈,何当时一出诸口,即成文章?而又谁为记忆其字句,若此其纤悉不遗也?”
(3)这两句是心理描写,更能显出其为史学家之“想当然”。韩信内心忖“度”,高帝“惊”思,这样的内心独白,非当事人告知,旁人没办法知道,而时代远去,人已历几十几百载,不是悬想、拟想怎么知道他们的心思?这种手法开后世小说、传奇的先河。(4)这两句是小说中的心理描写,作者依照情节发展与人物性格,揣测他们的心境,体贴他们的心理,因而揭示出其心理内心。
从以上几例可以看出,古史的记言与后世小说、传奇的臆造人物、虚构境地,虽不全相同但却可以相通。明清的章回小说点评家,在文章精彩处常常说这是“盲左、腐迁笔法”,他们这样联系虽然是为了让《三国演义》《水浒传》等野史小说攀附上《左传》《史记》等正史,以抬高小说身价,然而从中也能看出正史与野史小说在创作过程中有类似之处。作者都必须体察人情,拟想时势,设身处地的为人物着想,潜心到人物内心中去,揣摩他们的心思,揣摩他们的语言行动,才能够使讲述入情入理。
4、明确:
史书记言,既符合人物身份,又与当时情境相符,且洋洋百十千言,出口既为文章,读者读时甚为畅快;然究之当时情境,何人闻之,又何人记之,又是个大问题;且如《史记·项羽本纪》中的“项王乃悲歌慷慨。……美人和之”一段文字,项王兵困垓下,是什么时候?虞姬死了,子弟散了,马匹逃了,身迷大泽,有什么闲情来作歌吟诗?即使作了,是谁听见的,又是谁记下的?这样的事“生无旁证,死无对证”,只能是人猜测臆想。
三、“见象骨而想生象”
1、提问:史书要求真实,然叙事却出现增饰渲染,记言则拟言、代言,“想当然”,二者是否矛盾?是否有违史书之求实严谨?(学生思考)
2、相关材料展示:
(1)叶晦叔闻于刘季高,有估客航海入巨鱼腹中,未能死,遇其开口吸水,木工取斧斫鱼,鱼痛,跃身人大洋,举船人及鱼皆死。或难之曰:“一舟皆死,何人谈此事于世乎?”(《夷坚戊志·序》)
(2)“人希见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图以想其生也;故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谓之象也。”(《韩非子·解老》)
(学生思考讨论)
3、思考分析
(1)“一舟人皆死,何人谈此事于世乎?”这句话很能表现出史家与小说家创作手法的相同之处:记言想当然,记事增饰渲染。我们未经历的事,我们完全可以凭借已有的知识经验与对事物的了解展开想象,把它具体化、形象化。这个具体化的想象不是凭空,而是有现实的基础,这现实的基础就是对事物的了解与认知。
(2)根据“死象之骨,案图以想其生也”,即“见象骨而想生象”。用我们熟悉的事物打比方,就是“见恐龙化石而想生恐龙”。这句话很能表现出想象的现实基础性。我们对“象”的想象不是凭空的,必须根据“死象之骨”来推测;我们想象历史的细节,也不是凭空的,必须依据事实及其相关的信息作合理的想象。此即表示动物名称的“象”为何有“想象”的“象”、“象什么”的“象”的意思。这句话虽然没有表现出想象的灵动奇特、酣畅无拘,然而用来比喻撰写史书的人根据旧时的痕迹、按照以前史书的记载来补缺探微,如根据肉已腐烂的那堆大象白骨来想象生象,让它首尾完整一样,则再恰当不过了。
4、明确:
历史要求真实,文学需要想象,二者似乎不能相容;然历史作品在事实基础上,展开合理的想象以弥补事实与细节的不足,却又让作品生动活拨且引人入胜,此乃想象之功。古罗马修词学大师昆体灵(Quintilian)就称道李威(Livy)的历史记载“记言之妙,无不适如其人、适合其事”,黑格尔称苏锡狄德士史书中“记言即出作者增饰,亦复切当言者为人”,此即史书记言、记事之“见象骨而想生象”,细节虚构与真实史实相结合的产物。
史是事实,不可更改;文出虚构,可发奇想。然“前四史”后之史书,同时具史学价值与文学价值,如鲁迅所言之“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者,殆无。何也,某程度上说,就是“史”与“文”二者分工太明,已成创作蕃蓠。“叙事增饰”、拟言代言,不减史之严,又具文之雅,后之人不敢越雷池一步。
【教学后记】
此讲有两个目的:一是培养学生的质疑精神与探究能力,从平常熟见的史料中,发现其与事实相违的情节细节;二是明了历史真实与细节虚构二者的关系,让学生明了虚构的现实基础性。
《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实验)中说:“高中学生身心发展渐趋成熟,已具有一定的阅读表达能力和知识文化积累,促进他们探究能力的发展应成为高中语文课程的重要任务。”又强调:“注意观察语言、文学和中外文化现象,学习从习以为常的事实和过程中发现问题,培养探究意识和发现问题的敏感性。”本讲座第一个目的就是为此。
现在的影视剧多“戏说”,从抗战剧到宫廷戏都在以“雷人”情节获取收视率,探讨“历史真实”与“细节虚构”,旨在让学生明了艺术的虚构与史实的再现有其合理性,但必须以现实为基础,有一定的限定。“见象骨”所想象的是“生象”,而绝对不是牛与马;过份的想象,脱离现实的想象,不仅不能表现内容,反而使内容的真实性让人怀疑。此讲座结束后,有学生在一篇题为《文化悲歌》的文章中说:“现在的影视剧,部分编剧和导演为了那可笑的收视率,肆意地篡改历史,为了和隋朝公主谈场恋爱,李世民早出生了十几年;就连让国民悲剧的八年抗战也几乎被拍成了科幻剧,女特工个个美女,徒手消灭一队日军,普通的农民军个个都是神枪手,装备精良的日军被拿着小米步枪的八路军打得四处溃逃……倘若中国人如此威风,为何抗日战争要持续八年之久?为何战争中会死伤那么多的中国人?这边抗日雷剧层出不穷,那边不少国人连抗战胜利纪念日都记不清!”我们以为,学生能看到这方面的不足并指出,不仅表现出有质疑精神,还表现出对虚构与想象的限度有相当的认识。
附录一:钱锺书《管锥编》原文
(一)
《考证》“《国策》记廉事颇略,而无一语及蔺,此传多载他书所不载。”按此亦《史记》中迥出之篇,有声有色,或多本于马迁之增饰渲染,未必信实有征。写相如“持璧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是何意态雄且杰!后世小说刻划精能处无以过之。《晋书·王逊传》:“怒发冲冠,冠为之裂”,直类《史通》外篇《暗惑》所讥“文鸯侍讲,殿瓦皆飞”,拾牙慧而复欲出头地,反成笑柄。赵王与秦王会于渑池一节,历世流传,以为美谈,至谱入传奇。使情节果若所写,则樽俎折冲真同儿戏,抑岂人事原如逢场串剧耶?武亿《授堂文钞》卷四《蔺相如渑池之会》深为赵王危之,有曰:“殆哉!此以其君为试也!”又曰:“乃匹夫能无惧者之所为,适以成之,而后遂啧然欺为奇也!”其论事理甚当,然窃恐为马迁所弄而枉替古人担忧耳。司马光《涑水纪闻》卷六记澶渊之役,王钦若谮于宋真宗曰:“寇准以陛下为孤注与虏博耳!”武氏斥相如行险徼倖,即亦以其君为“孤注”之意矣。
(《管锥编·史记汇注考证·三0 廉颇蔺相如列传·叙事增饰》三联版P516)
(二)
“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杯杓,不能辞’”;《考证》:“董份曰:必有禁卫之士,诃讯出入,沛公恐不能辄自逃酒。且疾出二十里,亦已移时,沛公、良、哙三人俱出良久,何为竟不一问?……矧范增欲击沛公,惟恐失之,岂容在外良久,而不亟召之耶?此皆可疑者,史固难尽信哉!”按董氏献疑送难,入情合理。《本纪》言:“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则项羽固未尝“竟不一问”。然平如“赵老送灯台,一去更不来”,一似未复命者,亦漏笔也。
[增订一]“赵老”二句似始见欧阳修《归田录》卷二,后世常用之。《孤本元明杂剧》阙句《破风诗》第四折作:“恰便似赵藁送曾哀,因此上一去不回来。”均不知所言何事。
《三国志·蜀书·先主传》裴注引《世语》曰:“曾请备宴会,蒯越、蔡瑁欲因会取备,备觉之,伪如厕,潜遁出”;孙盛斥为“世俗妄说,非事实。”疑即仿《史记》此节而附会者。“沛公起如厕”,刘备遂师乃祖故智;顾蒯、蔡欲师范增故智,岂不鉴前事之失,而仍疏于防范、懈于追踪耶?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八三《书〈史记·项羽、高祖本纪〉后》两首推马之史笔胜班远甚;如写鸿门之事,马备载沛公、张良、项羽、樊哙等对答之“家人絮语”“娓娓情语”“諈诿相属语”“惶骇偶语”之类,班胥略去,遂尔“不逮”。其论文笔之绘声传神,是也;苟衡量史笔之足征可信,则尚未探本。此类语皆如见象骨而想生象,古史记言,太半出于想当然(参观《左传》卷论杜预《序》)。马善设身处地、代作喉舌而已,即刘知几恐亦不敢遽谓当时有左、右史珥笔备录,供马依据。然则班书删削,或识记言之为增饰,不妨略马所详;谓之谨严,亦无伤耳。马能曲传口角,而记事破绽,为董氏所纠,正如小说戏曲有对话栩栩欲活而情节布局未始盛水不漏。李渔《笠翁偶集》卷一《密针线》条尝评元人院本作曲甚工而关目殊疏,即其类也。
[增订四]《康熙起居注》五十六年八月初五日:“朕又览《史记》、《汉书》,亦仅文词之工,记事亦有不实处。即如载项羽坑秦卒二十万;二十万卒,岂有束手待坑之理乎?”胡天游《石笥山房诗集·续补遗》卷上《长平杀谷》:“当时为众四十万,纵败不容甘自戮。死地置身争贸首,顾使约驱如叱犊。乃知生气先略尽,岂便与尸羞笠毂”,即为马迁记坑卒事弥缝也。孙宝瑄《忘山庐日记》光绪三十二年二月三日论《史记》鸿门宴节,亦同董份之见,以为“甚不合情理”。
(《管锥编·史记汇注考证·五 项羽本纪·鸿门纪事》三联版P451)
(三)
王羲之《杂帖》:“石脾入水即干,出水便湿;独活有风不动,无风自摇。天下物理,岂可以意求,惟上圣乃能穷理。”按周辉《清波杂志》卷四论此帖云:“出水则湿,可见;入水则干,何自知之?近年《夷坚戊志·序》,其略云:‘叶晦叔闻于刘季高,有估客航海入巨鱼腹中,未能死,遇其开口吸水,木工取斧斫鱼,鱼痛,跃身人大洋,举船人及鱼皆死。或难之曰:一舟皆死,何人谈此事于世乎?’,颇类前说。”谈言微中,而羲之当斥之为“以意求”矣。古人博物“穷理”之学,多此类奇谈,匪特神怪或滑稽也。如《韩非子·说林》下:“鸟有翢翢者,重首而屈尾,将饮于河则必颠,乃街其羽而饮之。”夫“衔”必合口而“饮”须张口,是饮时不能复衔,岂不终颠于河而徒劳衔羽乎?愧非“上圣”,存疑而已。韩子尝拈矛盾“为名不可两立之例”,而不觉此事之不可两能,何哉?历来注家未尝献疑索解,当是于韩子之言无所不说耳。
(《管锥编·全上古·一0六 全晋文卷二六·一、“物理不可意求”》P1764)
(四)
吾国史籍工于记言者,莫先乎《左传》,公言私语,盖无不有。虽云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大事书策,小事书简,亦只谓君廷公府尔。初未闻私家置左右史,燕居退食,有珥笔者鬼瞰狐听于傍也。上古既无录音之具,又乏速记之方,驷不及舌,而何其口角亲切,如聆罄(下为言)欬欤?或为密勿之谈,或乃心口相语,属垣烛隐,何所据依?如僖公二十四年介之推与母偕逃前之问答,宣公二年鉏麑自杀前之慨叹,皆生无傍证、死无对证者。注家虽曲意弥缝,而读者终不餍心息喙。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一一曰:“鉏麑槐下之词,浑良夫梦中之噪(言字旁),谁闻之欤?”李元度《天岳山房文钞》卷一《鉏麑论》曰:“又谁闻而谁述之耶?”李伯元《文明小史》第二五回王济亦以此问塾师,且曰:“把他写上,这分明是个漏洞!”盖非记言也,乃代言也,如后世小说、剧本中之对话独白也。左氏设身处地,依傍性格身分,假之喉舌,想当然耳。《文心雕龙·史传》篇仅知“追述远代”而欲“伟其事”“详其迹”之“伪”,不知言语之无征难稽,更逾于事迹也。《史通·言语》篇仅知“今语依仿旧词”之失实,不知旧词之或亦出于虚托也。《孔丛子·答问》篇记陈涉读《国语》骊姬夜泣事,顾博士曰:“人之夫妇,夜处幽室之中,莫能知其私焉,虽黔首犹然,况国君乎?余以是知其不信,乃好事者为之词!”博士对曰:“人君外朝则有国史,内朝则有女史,……故凡若晋侯骊姬床笫之私、房中之事,不可掩焉。”学究曲儒以此塞夥涉之问耳,不谓刘知几阴拾唾余,《史通·史官建置》篇言古置内朝女史,“故晋献惑乱,骊姬夜泣,床笫之私,不得掩焉”(浦起龙《通释》未注)。有是哉?尽信书之迂也!《左传》成公二年晋使巩朔献捷于周,私贿而请曰:“非礼也,勿籍!”“籍”、史官载笔也。则左、右史可以徇私曲笔(参观《困学纪闻》卷一《中说·问易》条翁元圻注),而“内史”彤管乃保其“不掩”无讳耶?骊姬泣诉,即俗语“枕边告状”,正《国语》作者拟想得之,陈涉所谓“好事者为之词”耳。方中通《陪集》卷二《博论》下:“《左》《国》所载,文过其实者强半。即如苏、张之游说,范、蔡之共谈,何当时一出诸口,即成文章?而又谁为记忆其字句,若此其纤悉不遗也?”解事不减陈涉。明、清评点章回小说者,动以盲左、腐迁笔法相许,学士哂之。哂之诚是也,因其欲增稗史声价而攀援正史也。然其颇悟正史稗史之意匠经营,同贯共规,泯町畦而通骑驿,则亦何可厚非哉。史家追叙真人实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人情合理。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记言特其一端。《韩非子·解老》曰:“人希见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图以想其生也;故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谓之象也。”斯言虽未尽想象之灵奇酣放,然以喻作史者据往迹、按陈编而补阙申隐,如肉死象之白骨,俾首尾完足,则至当不可易矣。《左传》记言而实乃拟言、代言,谓是后世小说、院本中对话、宾白之椎轮草创,未遽过也。古罗马修词学大师昆体灵(Quintilian)称李威(Livy)史纪中记言之妙,无不适如其人、适合其事;黑格尔称苏锡狄德士史纪中记言即出作者增饰,亦复切当言者为人。邻壁之光,堪借照焉。
[增订四]黑格尔称修昔底德语即本诸修昔底德自道,详见《谈艺录》(补订本)第五则“此则当时有为而归”条补订。十六世纪锡德尼《原诗》早言:史家载笔,每假诗人伎俩为之;希罗多德及其祖构者叙述战斗,亦效诗人描摹情思之法,委曲详尽,实则无可考信,所记大君名将辈丁宁论众之言,亦臆造而不啻若自其口出尔(Even historiographer…have been glad toborrow both fashion and perchance weight of Poets . …Herodotus…and all the rest that followed him either stole or usurped of peotrytheir passionate describing of passions the many particularities of battles ,which no man could affirm , or …long orations put inthe mouths of great kings and captains , which it is certain they neverpronounced.)。十九世纪古里埃论普罗塔克所撰名人传记云:“渠侬只求文字之工,于信实初不措意。为琢句圆整,或且不惜颠倒战争之胜负。”又大类章学诚《古文十弊》所讥“事欲如其文”而非“文欲如其事”矣。
(《管锥编·左传正义·一 杜预注·〈左传〉之记言》三联版P271)
附录二:校本课本中与此课相关的篇目
1、辑一P89《相如“以其君为试耳”》
2、辑二P143《“史家绝唱”如何与“无韵离骚”联姻——认识史书中“真实”与“虚构”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