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纪要 |政评学堂第一期“解码基层治理”讲座综述

编者按

政评学堂是政治学评介的重要栏目,主要开展学术讲座、研讨会、经验分享与交流等,为广大学生与知名学者间的学术交流和互动搭建桥梁。9月19日,政评学堂第一期活动围绕中国政治中的“基层治理”话题,邀请武汉大学教授吕德文主讲,浙江大学耿曙教授点评。本次活动得到了广泛关注,不过因技术限制等情况一些学友未能在当时参与,为飨读者,特整理本次讲座内容,供大家参考(本次讲座的视频录播已经放到政治学评介的B站上)。

讲座主要内容

2021年9月19日晚上7:30,由“政治学评介”子栏目“政评学堂”举办的第一期名家讲座线上活动开始在腾讯会议和B站同步进行。来自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复旦大学、南京大学、中山大学等国内外高校以及政府实务部门近300位的师生参与了腾讯会议,还有众多学友在B站上同步参与本次讲座。

会议开始由华东师范大学教师戴康进行主持,其首先对吕德文教授和耿曙教授进行了简单介绍,并对两位老师的到来以及“政治学评介”举办此次线上讲座表示感谢,随后吕德文老师进行发言。

一、主讲环节

吕德文老师有着多年的基层研究经验,其认为,基层治理是常调研而常新的,可以发掘问题的空间很大,并引出本期讲座主题——“解码基层治理”。他强调,基层的一些现象,预示着中国正处于巨变之中。从社会学角度来看,这一巨变时代最重要的特点是社会的整体性质发生了变化,即由乡土社会向“城乡融合”社会转变,例如城市化率超60%;中产阶级的兴起;熟人社会的瓦解;价值观的变迁。总体而言,当今社会是一个加速的社会,表现为最典型的两个方面:基层体制在加速;社会本身也在加速。由此印证了亨廷顿曾提出的一个所谓悖论,即现代性带来社会稳定,但现代化的过程往往孕育风险。一方面,基层存在问题,另一方面,却又能够非常顺利地实现社会与政治的转型。这又引出一个问题:基层何以安天下?

吕德文教授认为,基层治理的两个观察维度。其一,基层政权,即国家治理视角;其二,基层社会,即社会变迁视角。当今基层治理由基层政权建构和基层社会治理合力塑造。有鉴于此,吕德文老师提出问题:我们应当如何对基层治理进行解码?便从以下五个方面着手展开讨论。

(一)治理转型的背景

一方面,治理事务急剧增加,事务本身也由简单趋向复杂,包括衣食住行等各方面;其次,治理现代化的要求。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治理规范化,基层治理从粗糙走向精细。此外,治理注重回应性,愈发关注群众满意度,治理理念更加倾向包容性治理,旨在满足多元需求。

(二)基层转型中的问题

在基层困境方面,“基层减负”是问题么?——基层从来都是负担重的地方;如何认识监督下乡?——基层本来就是被控制的地方;如何看待基层权责不对称?——上下级权责不对称有合理性。

其次,如何面对这些困境?第一,基层统一性与灵活性:①“条条专政”趋势: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②“属地责任”强化:上面千把刀,下面一颗头;③“条块分割”加剧:“各自为政”还有空间么?二,基层的稳定性与弹性:① 行政理性化加速:办事留痕、文书系统、政府流程、执法记录仪;② 半正式行政萎缩:半正式人员(正式化:工薪制、坐班制)、半正式行政方式(说服、讲理)、自由裁量(基准化);③组织风险加剧:刚性有加+弹性不足。第三,基层的合法性与效率 : ①科层制结构:“体制不可动”; ②可供选择的弹性结构与策略:“灵活机制”; ③兼顾合法性和效率:“变机制不变体制”。

(三)如何看待基层治理体制

基层治理体制是国家治理体制的有机组成部分,具有特殊性。第一,党领导国家制度。“党委领导、政府主导”:政治与行政;党建引领:党组织如何在社会治理中发挥“细胞党”作用?集体领导:社会治理中的民主集中制。“党建引领基层治理”,如何引领?参考《关于领导方法的若干问题》。第二,官僚科层制。属地管理:一种治理术;垂直管理:加强集权的技术;条块关系:基层治权的均衡。

(四)从机制层面看基层治理
第一,常规机制:①部门分工:条线工作(上级/下级);②流程控制:政务中心(前台/后台);③群众工作:网格、社区(面对面)。基层工作的特征:面对面、一线、开放性地做群众工作;即使是行政事务,也以群众工作为前提。第二,中心工作:参考《关于领导方法的若干问题》:①季节性;②周期性;③临时性;④应急性。三,一盘棋:这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一个重要方面:①“集中力量办大事”:问题识别机制;②“调动各方面积极性”:政治势能与绩效考核;③“一盘棋”:统筹治理能力。
(五)今后的基层走向如何
 第一,不变体制变机制。①没法变;②不能变;③不该变。   大部分创新都是无效的,但并不意味着其不重要,而是缺乏必要性。因为现行体制在本质上是比较科学、具有实用性的,是经过长期实践来形成的。总体而言,国家治理体系属于顶层设计,需要经过长期的历史实践,体制要有稳定性和持续性。实践证明,党政统合制和官僚制共同架构的治理体系,是合理有效的。然而,机制是基层探索的重心,应当遵循问题导向,具有灵活性。任何机制,都只适合特定的时间和事件。
第二,属地管理原则。①核心在基层治权;②关键变量是垂直体制的影响;③合理分配控制权。例如,“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乡”的枫桥经验至今还是基层治理的一个基本原则,在可预见的时间内,也不可改变。原因在于,基层事务具有特殊性,多是细小琐碎难以处置的“剩余事务”,不适合纳入整齐划一的部门行政范畴。这类事务,要么依赖于兜底部门,要么依赖于属地政府。
 第三,综合治理。综合治理是社会治安管理的优良传统,却也是基层治理的重要方法:①专群结合:片面强调行政理性是不对的,群众路线不可丢;②多元共治:仅仅依靠正式行政是不够的,发掘社会活力。

   二、点评环节

随后主持人戴康博士对吕德文教授的讲演表示了高度赞同,他由衷地感谢吕教授精彩的发言。他认为,本次讲座从引用亨廷顿关于现代化与不稳定最精彩的讨论出发,为我们引出许多关于基层治理的重大问题,相信这些问题不仅是政治学学者、社会学学者、公共管理学者应该关注的,而且是每一位从事中国研究,不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应该去关注的重大研究议题。接下来便邀请浙江大学耿曙教授点评。

在点评部分,耿曙老师强调,其非常认同吕老师所说的基层大转型,希望延续吕老师的思路,而非其他角度去思考基层治理。耿曙老师指出,总体而言,可以将中国的农村社会治理或基层治理放在中国现代化转型的大背景之下去考察。随着近些年来中国的经济起飞与社会变化,现代化转型的过程在快速推进。随着国家的变化,农村转型进一步迈入更深层次,即“城乡融合”的过程造成基层(或地方)的“消失”。因此,相较于传统的农村研究,新一代的农村研究必须要在“乡土社会”消失这一社会转型的背景下展开,并进一步着眼于转型后基层政权改造的具体问题,从而真正理解现实,提出对策,常做常新,避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耿曙老师还进一步指出,农民的市民化、中产阶级化是这一大背景、大趋势的组成部分。第一,农民阶层、农民文化(乡土文化)的消失这一过程,在不同地区以不同速度、方式推进,且最近几年呈现加速趋势。第二,与之相伴的,是国家与政府的统合与扩张,表现为考核的实质化、网格化管理的动员能力、再分配(如扶贫、新农合、村村通)对农村的直接影响等,以往“村级政权”的“中介代理人”角色已经淡化,法律化与官僚式的监督对乡镇政府、村委会进行节制,后者的权力与资源正在快速流失,基层政府官僚化、正式化。

基于以上观点,耿曙老师对吕德文老师的观点提出一定补充。即对基层组织所谓平衡、自治、赋权的假设(构想),实则已经是一种田园牧歌式的、一去不复返的愿望。治理体系在整体上呈现城乡融合下的“同质化”趋势。耿曙老师指出,这种机制性改变,造成两个变化。第一,理解农村的视角需要由以往的中介代理人转向国家与政府,高层政治的理解会“下放”至基层,形成体制的整体性官僚化。第二,中介代理人的消失,会使得国家直面治理压力,地方问题将直接反映到中央层面。同时,社交媒体的普及,也将进一步促使我们进入所谓的“风险社会”,因此,出于应急管理的考虑,当下正广泛推行网格化管理。

耿曙老师总结,以往的农村研究通常认为,中国的农村问题具有特殊性,是“独一无二”的,在“乡土中国”的双重维度下,更加关注“中国”。然而,这些现象与问题,究竟更是“乡土”,还是更加“中国”?实际上仍然存疑。有鉴于此,比较的方法在今天更应得到重视,无论是市民化、中产化,还是官僚化、权力的集中化,将类似转型过程中出现的问题置于比较的背景下加以考察,或许更有助于我们理解当今中国所发生的变化。

 三、提问互动环节 

问题1:作为刚入门研究的学生,有个不成熟的感受,感觉治理概念已经被广泛运用,特别在基层、社区治理上研究越来越多甚至泛滥。请问老师,目前治理里面的学术空间还有多大,我们又该如何挖掘?
吕德文老师:① 学术研究无止境,始终有空间;② 当下社会正处于变化之中,尤以基层特别显著,尚在转型的关键时期。因此,基层治理研究并非穷尽,而只是开始;③ “基层治理”并不完全等于“研究基层”,而是透过基层研究中国社会、中国政治,基层只是经验研究的一个切口,由此体察中国社会与制度的变迁,因此空间巨大。耿曙老师:① 完全赞同吕老师;②变化是常态,没有休止。因此,由于现状与期待存在落差,所以问题的存在是必然;③需要宏观框架来理解个案问题。关键在于思考理解整类问题的框架和视角,从而探究原因与方向。换言之,基层问题不只关乎基层。
问题2:如何看待上级权力下移时可能造成的基层由于趋利避害而产生不批准、不拒绝、不履行的现象?
耿曙老师上级并非把权力和权利下移,实则所下移的是责任。而下级的关键是不愿意背负责任,这形成典型的官僚内部的讨价还价(bargaining)。上级与下级均存在机会主义考量,双方都倾向于趋利避害,从而采取推诿措施。可以发现,当下,即使在农村,也不再存在“代理人”的角色,而是更加具有官僚科层制特点。因此,从官僚行为理解基层问题,或有助益。吕德文老师:此类现象在基层尤为普遍。近年来强调基层治理重心下移,因此,基层的财政与编制得到更多保障。但问题在于问责权的上收,即尽管对下赋权增加,但监督权亦在进一步向下深入,且主要呈现为问责的形式。换言之,基层治理逐步被纳入规范化过程,基层权力增加,但所承担的被监督压力也在增加;基层赋权只是赋予执行权,即赋予治理资源。然而执行过程中,上级对下级的监督权也在加强,主要以问责为形式; 问责制不同于科层制内部的一般性监督,政治性更强,确定性、可预测性更弱; 因此,在治理过程中,上下级关系中权责不对称的状态并未改变,且就治理周期而言,仍处于权力上收的过程,没有发生真正意义上的权力下移;⑤权力上收过多,会导致基层消极。因此,尽管此次权力上收的周期长,但仍存在周期性,即权力的均衡过程依然存在。
问题3:当下乡村社会的权力秩序状况如何?
吕德文老师:过去的乡村社会是一个完整的社会形态,存在三股力量,即国家权力(通常以村委会为代理人)、村民(组织化的宗族势力/分散村民)、地方势力(例如黑社会化的宗族组织)。三者相互制衡而非非黑即白,形成动态的均衡状态;今天,基层社会比较规整,清晰化程度越来越高。主要原因在于,第一,基层政府的权力受到极大规制与约束,自由裁量权减少,“微腐败”的空间微乎其微。第二,影响基层治理秩序的势力(如黑恶势力)几乎不再发挥(至少是显性的)作用。加之基层政府对回应性、群众满意度的愈发重视,普通村民的权利相较以往更加得到保护;然而,农民是分散的,“只讲权利不讲义务”的群众始终存在。当下缺乏相应的治理策略,无法使用清晰化的手段应对相关问题。耿曙老师:我认同吕老师,并补充问

题背景,地方政府受到约束,村民权利得到保障,相较此前,村民快速中产阶级化,呈现出相对多元化与平等。权钱高度集中的趋势目前正在消失; 然而,农村人口向外流动增加,尤其是受教育的年轻一代流出不回。这将导致农民维权的弱势,难以形成组织而争取利益,客观上将增进农村权力结构的均等化;“代理人”的权力受到束缚,但其背后的国家力量增强。因此,农民的命运更加被国家和市场所支配,这有待继续观察。

问题4:如何看待村长和书记“一肩挑”的问题?(由于本次讲座报名人数众多,腾讯会议已经难以承载,部分学人在B站直播上参与本次讲座,最后一个问题从B站互动中收集)
吕德文老师:这一问题历来存在。此前的“一肩挑”更多是试点,并未推开,近年来由中组部下文,明确“一肩挑”政策; “一肩挑”在当下与过去的政策初衷存在差异。当下,“一肩挑”意在强化党组织对基层治理的引领与领导作用,在政策功能上也确实有利于化解村两委之间的矛盾;但两委矛盾化解的原因,实则主要并不在于“一肩挑”的推行,而是通过制度化的手段、方式(例如“四议两公开”工作法)明确党组织是基层治理的核心,进而理顺两委关系,化解矛盾;总而言之,“一肩挑”对于两委矛盾的化解作用微乎其微,且在实际工作中,会造成“多设一位副主任”的现象,内部分工未变,而更多只是名义改变。耿曙老师:完全认同吕教授,并进一步补充,对“一肩挑”的理解必须和村委会选举、加强党的领导、村与乡镇政府关系等层面的变化形成整体,从而进行综合分析。此类变化均是农村治理体系整体行政化的过程。亦即,村级组织愈发成为乡镇政府下达政策、贯彻意志的环节与工具;因此,“一肩挑”不是关键,关键在于权力上收的宏观过程,也包括考核的下压。未来,村干部将绝对不再拥有决策的权力。有鉴于此,要将农村的变化置于总体变迁的背景下加以考察,由此才能得到关于中国农村变化更全面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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