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海长篇小说《雪恋》连载四十三
张衍海长篇小说《雪恋》
(持续创作中)
十二.留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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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1974年的春节。
这个新年,这个春节,不仅在我记忆里留下驱狼灭鼠的故事,还让我拥有了一次偶尔的邂逅、记住了一些遇见的战友。像李安顺、像阿努……
无论如何,这一次走进燕山一一走向那一朵朵游移不定的云,走入那一片片洁白无瑕的雪,都是值得的。
回到北京。
除了我们刚从承德那边回来的这二十多人,后面又陆陆续续来了大约十个人,他们是迟到者。截止目前,到美术组来报到的有三十多人了。
接下来的时间,黄干事让大家画草图,就是画创作的小草稿。每个人都画得很认真,似乎这就像一场考试;考上了就被录取,考不上就回去补习吧。想想,也挺残酷的一一最难面对的,是回去不好交差。你带着希望来了,领导让你来了,结果你和到北京旅游了一圈一样,正事没干,脸上挂不住……
不能不说,这草图画得是五花八门,各显其能。有为数不少的人,画的是山水和花鸟;还有一看就似曾相识的,明摆着就是临摹和照抄别人的作品,没有新意,也毫无特点。到了节骨眼上,各人把草图都摆出来,真是有点“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的架势了。
对那些伪作和赝品,谁心里都有数;只不过是碍于情面,不好明说,顶多就是把嘴撇歪了拉倒。
黄干事别看平时颇有“西哈努克”的元首风度,慈眉善目,笑容可掬;到了较真的时候还真是不讲情面,他对此类东西的态度非常鲜明:一概枪毙!
“哪能只见山水不见人呢?”他眉头紧锁。
当时的政治需要,也强调这一点:要画人物,要突出英雄人物。
没有什么道理好讲的。你说你画的好,为什么不敢画人物?
画人物最能见真功夫。你不敢画,说明你功夫不到,该上哪儿凉快上哪儿凉快去……
也有几个“越是艰险越向前”的,因为画人画的好而被留下。铁道兵藏龙卧虎,十几个师,四五十万人,选什么样的人选不出来?!
美术组不可能容纳这么多人,有一些人就悄默声地回去了。
没看见小庞画了什么草图,他却被留下了,乐得屁颠屁颠地。
留下的也只是短期留下,待这一次创作任务完成之后,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这就是“业余”和“专业”的区别。
专业?
业余?
只要不把我们当成“多余”的人就行!
暂时被留下的人,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是憋着一股劲的:为了证明自己“是骡子是马”,遛遛的时候到了。
文艺圈里的事儿,听说过,也见过。“自命清高”和“文人相轻”,似乎已成这个圈子的定律。我们这些在圈外的人,人家连正眼都不瞅你的时候,就别谈什么“清高”了,你也别拿正眼瞅他们;多一点连队战士(甚至扩而大之是全体劳动人民)身上的那种朴实,乃最好的强身秘笈。
当“怎么画”这个问题还在懵懵懂懂着的时候,“画什么”这个更难把握的命题又实实在在地摆在我们面前。
我觉得,这个命题是人为地把它搞复杂化了。画什么?只能是画你所熟悉的,画你身边的,画生活里有的,画让你感动的……感觉才真实,简单而恒久。
正在很多人纠结于“画什么”这个命题而举棋不定的时候,国家宣传机器开始大力宣传成昆铁路建成并交付国家运营这样一个重大消息。
这个消息来得太及时了!
几乎不用再研究和讨论,大家一致认为:画成昆铁路,正当其时。
创作素材可以说是海量的。除了反复观看八一厂拍摄的成昆铁路纪录片,最有用的是铁道兵成昆铁路建设指挥部编辑并由国家正式出版的反映成昆铁路建设的精装本大型摄影画册《万水千山只等闲》,因其封面封底都是全红的,我们称之为“大红本”。虽然有人没去过成昆线,但铁道兵的生活体验大家都有,去过成昆线的人也不在少数,对那里的一切都不陌生。
说干就干!
仅仅用了一天时间,大家都拿出了草图。经过筛选,确定了十四张草图进入套色木刻组画《万水千山只等闲》创作程序。有草图入选的作者,共十人,组成版画创作集体。
以姓氏笔划为序,这十个人是:王铭、王方廉、王克连、李杰、李鸿春、伍法勋、苏维贤、季源业、张衍海、黄嘉善。
留下的人里,有三个姓王的,来自铁道兵不同的下属单位。我按年龄大小,把他们分为老王、中王、小王。这几个人,再加上小庞(在集体创作拆散之后的作品上没给他署名一一因而任劳任怨了一回),由老伍领头,在新组成的版画创作集体中,主要是担负了印制版画的任务。这在当时没有版画机的情况下,完全靠手工操作,劳动强度是蛮大的。
关于这几个人的故事,还要从头说起一一
先介绍一下老伍。老伍是湖北人,岁数不小了,实际年龄应该和黄干事差不多,三十出头。按军龄算,他不会超过黄;可是看面相,让人感觉他比黄要大不少。老伍的一脸略腮胡子像割不完的韭菜一样层出不穷,几天不刮就和毛刷子差不多了。他个子不算高,一米七左右,但人长得文气;浓眉大眼,肤色自晳,言语不多,谈吐优雅;属于老成持重而又知书达理的大龄美男子类型。他来自兵部直属汽车团,是团政治处宣传股的干事。后来,汽车团撤销编制,他又归到铁S师,成为铁S师政治部文化科干事。在他的影响带动下,铁S师出了不少版画新秀,老伍功不可没。
老王年龄也不小了。估计比老伍小不了一两岁,因为脸上没胡子(不知道是每天都刮还是压根儿不长),所以看上去比老伍年轻不少。但他的脸不是那种细皮嫩肉的脸,仔细看上去,颇有些沐雨栉风的痕迹。
他那时候是美术组里少有的几个干部之一,已经是副连长了。
不知道这位副连长是怎么走进笔墨丹青这个圈子里来的。也许,是他对于字画的痴迷?抑或出自某种收藏的爱好?
那个时候,个人收藏绝対是个冷门,名家字画的身价并不太高。一些收藏爱好者只要厚着脸皮毕恭毕敬地伪装成大师的崇拜者,敢于登门求教,就能让那些不甘寂寞却已寂寞良久的大师或名家怦然心动,感慨天下之大总有知音。
一来二去,名家大师的真迹就轻易到手了。
听说某个大师在美院的个人画室坏了一块玻璃,为了挡风就随手将一块旧胶合板安在窗框上。孰料被崇拜者发现,量好窗框的尺寸,到玻璃店划了一块玻璃给大师换上。大师还一再感谢,那块旧胶合板就被崇拜者拿走了。
过了若干年,因胶合板上有大师绘制的画稿,拿到艺拍会上竟以六位数的人民币成交!
有懂行的人说,买家下次转手绝不只是这个价,还得翻着跟头往上涨……
当然,这样的好事没让咱老王遇见。如果老王遇见了,他会被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砸蒙么?
不过,听老王讲,他是有些藏品的。特别是喝点小酒之后,老王如数家珍一般,讲的绘声绘色。可是,我们始终也没有谁亲眼见到过他说的那些宝贝。
呵呵,说说咱中王。
他的年龄正处于承上启下阶段,三十岁不到,却也差不了多少。
那时候,可能他已经是排长了。可是他从来不说,正如他在平日生活里的不浮躁、不张扬。而在艺术追求上,他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可以说是近乎疯魔了。
荒野孤棚,工地一角,是他冷清寂寥的画室;风雨知音,天地为伴,艺术是苦难里开出的花。“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艺术上的半点出新都是弥足珍贵的!
和我们绝大多数人一样,他没有机会敲开大学之门,师法自然是唯一开悟自己的途径。
纷纭多变的天象,让艺行者想起卫夫人教导其弟子王羲之书法谋篇布局的“千里云阵”;落花入泥的河池,使笔和色陶醉于绘画大师莫奈的荷塘光影之中;钢筋笼开出迸射的焊花与架桥机展现出的恢弘造型,又会让身处施工一线的建设者兼创作者深切感受到激情与豪迈!
他对京剧也有偏好,记住了京剧圈里的一句行话“不疯魔不成活”。“不疯魔不成活”指的是一种职业精神,泛指敬业。更深一步讲,“不疯魔不成活”是一种境界。无论对戏对画还是对事物,都具有一种深深的迷恋。这种迷恋让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到了如痴如醉的程度。
古往今来的艺术大师,科学巨匠等等,能成就一种大事业、展现一番大作为者,不乏疯魔癫狂之人。唯有此等痴迷投入,才能终成大器,完成大业……
一一中王,疯魔吧,癫狂吧,我们看好你!
小王不小,男性。年龄比我还大个一岁半岁,没有细究。
美术组被留下的人,全部为男性。
为什么到小王这儿,我要特别地特别地强调一下一一他是“男性”?
他确实是男性。
有人说他性格上有女性特征,表现在举止温柔、情感细腻、处事随和、和颜悦色等方面……
这算什么?以偏概全以表象掩盖实质拿不到台面上的东西和背后所犯的自由主义,说啥都不算数。随意篡改战友的性别,不算居心不良,也是极不负责任的做法一一
剥皮去茧,我感觉他就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汉!
怎么能忘一一当初印版画阶段遇到汽油短缺无法清洗板子的时候,众人都大眼瞪小眼干着急没办法的节骨眼上,是谁毛遂自荐挺身而出,领着小庞给他夜里放风充当掩护,从百米之外的建筑团工地上搞来了汽油?
一一就凭这一点,他干得够漂亮吧,这人够爷们儿吧?!
啥也别说了,像当初在紧要关头盼来了汽油一样,咱都得给这爷们儿鼓一百回掌!
当初,不是他谦虚,小王真没工夫欣赏大家对他报以的雷鸣般的热烈掌声。因为在从大解放汽车油箱里插入的橡皮管中往外吸油的时候,由于缺乏经验,不慎将汽油吸进了他的口腔。虽然马上就吐了出来,但那股强烈的汽油味是需要凯旋在子夜之后,回到宿舍认认真真地多刷几遍牙才能清除的。
我们的英雄啊一一每当想起这些往事,我就想向你致敬!
还有很多人、很多事,咱们在后面再慢慢地讲……
许多年以后,倘若有人问,你们当年为社会做过的贡献是什么?
我会坦然地面无愧色地说:为了国家富强和人民幸福,我们跟随一支钢铁的队伍,铿锵而行;在不停地创造着的同时,也在不停地创作着一一我们用手中的画笔和刻刀,记录了一段永放光芒的历史,传播了许多充满正能量和劳动者情怀以及社会底层生长着的人性、良知的画面,拒绝并抵制了试图抹黑我们这个国家和民族的邪恶污痕……
责任编辑:白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