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创 · 陕西作家泓汶三个短篇
守望梦中的家园
作者 泓汶
老 屋
老屋挤在许多低矮的土房中。这些土房前后又夹着许多土堆、猪粪堆和柴禾堆。从土房、粪堆和柴禾堆中间,默默地拔起许多榆树、枣树、椿树和洋槐树……它们蓊蓊郁郁,将颓败的城墙和破旧的土房掩映着——于是,上帝就给地球的这一角扔下一个萧索的荒村。
日间有炊烟从房顶和树梢袅袅升起,宛如蓝色的软绸在空中飘荡。冬日傍晚,滚滚炕烟从火门口涌出,灰蛇似的贴着地面昏昏地爬行,然后和沉沉的暮霭融在一起,凝滞不动,将村子笼罩在一片寒冷的灰蒙蒙的寒雾中。牛呜,鸡啼,猪哼哼,女人拖长腔调喊儿子……种种声音穿过厚厚的暮霭,有如远古的回声。
黄昏,一缕夕阳斜射过来,照亮了老屋的檐墙。墙面有一方被细泥抹光,用墨汁刷黑了。上边用红粉笔写着几行字:
最 新 口 口
……马口口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老屋顶上的瓦缝里填满土末,粘着毛茸茸的干苔藓。枯草不很茂盛。有两株小椿树伸着弯曲的细脖子,垂下檐头,仿佛在惊奇地辨认那些红红的字迹。
一缕夕阳慢慢爬进窗口,给破破烂烂的家具什物涂上一层惨淡的桔红色调。屋里有两个人:一个脸孔灰黄的老人,一个面容消瘦的少年。
父亲对儿子说:给你五块钱,到镇南边的东壕里去,跟人家女子遇个面。人家女子在那儿等你。你三叔昨日跟人家女子说好了。
少年不做声。他蹲在炕下的地上,手抱着头。
我给你说话呢!父亲说。
儿子依然不回答,瘦脸上露出一股倔强不满的神情。
夕晖照亮了土炕上凌乱的被褥和单子,上边隐约扑着灰尘。锅案上乱摆着一些碗筷碟子。一些灰尘在亮闪闪的辉光中闪耀飞动。看得出来,这是个没女人收拾的屋子。
你到底去不去?父亲又问。
不去!儿子说,声里带着一股怒气。
为啥呢?
儿子不回答。他觉得胸口发堵,像一块石头沉重地压在胸口。
那你嫌啥呀?
“嫌啥”,他说。我不想跟她遇面。
父亲突然发火,怒声骂起来:我把你个狗日的……扭过头,他伸出手去抓起炕头的枕砖。可是举到半空里,他突然停下来——炕下的儿子闪身不见了。
第二天黄昏,屋里来了一个女人。少妇的脸庞白嫩,神情端庄,眼睛温温柔柔的,很好看。
萍,你听姐说,去跟人家女子见个面,少妇说。
我不想去,少年闷闷地说,声音很浊重。
那你嫌啥,给姐说,少妇说。
……
你听姐说,这女子从小也没她妈——她妈早早跳了井,命运也不好……如今,她跟她三爸过活。她三爸也是一大家子,伙数又多。你也知道,在人家眼皮下过日子,总是不气长……再说,他三爸如今也倒了台,让人家戴上高帽子,经常游街……她在这屋里的日子就越难过了……
那是她自己的事,跟我没关系,少年说。他心里一阵一阵发紧。
少妇凄凉地笑笑:看你说的啥话呀。听姐给你说——都说这女子很聪明,手也巧,也不是失教了的女子,很会过日子……人家说,她光鞋底子就纳了一包袱呢。
少年仍不做声。他低着头,蹲在炕下边,鼻孔里很粗地喘气。
萍,姐知道你自小爱念书,心性很高。可是到如今,你爷俩饭都吃不到嘴里,衣裳都穿不到身上,咋办呢?你心性再高不顶用呀……我呢,拖累一天比一天重,人家婆子肚子里也不自在,嫌我心里老牵挂着娘家……”
姐,这话你不说了。从今以后,家里的饭,我自己做。我的衣裳也不要你管,我叫人给我缝!我知道你的负担也重——他粗声说。
少妇突然变了脸色,悲伤地哭了,哽咽着说:
萍,你说的这是啥话呀?难怪人家说针尖挖仇人,这话一点都没错说。没想到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一年三百六十天,给你爷俩缝缝补补十年,说过一个苦字么?十年我能受得了,再熬个三年五年,我就熬不住么?妈殁了,我从十四岁学针线活,一直跟你爷儿俩做衣服……我,我……你这是用刀子捅姐的心,萍……!
他眼里也涌涌地流泪了:姐,是我说错了!实在的,我不想跟她结婚,我想上大学……要是跟她结了,我这一生就完了,姐……!
少妇深深叹口气,抽噎着说:现在,到处都这么乱,只怕大学里一时三刻不会招生,你等也是白等……
但是我要等,我一定要等下去……!
就算你眼下不想结婚,也该去遇个面呀。爸为你的婚事,黑明费心,心里老发熬煎,睡不着……你去看看,到底是个光脸还是个麻子,也好呀。
少年深深叹气,不吭声,一直蹲在土炕下边。
天渐渐黑了。沉沉暮霭从地面升起来,将老屋笼罩得更加昏暗起来。一会儿,老屋窗口射出橘黄的灯光晃晃悠悠的闪耀。屋里仍断断续续传出絮絮叨叨的说话声……。
傍晚,少年从镇上回来了。姐弟俩和父亲在老厦屋说话。
你跟她见面了没有?少妇问弟弟。
见了,少年闷闷地回答。
少妇笑笑:跟她说话了没有?都说啥话来?
少年闷着头不吭声,半晌挤出一句话:跟她没啥话可说。说也说不到一块儿。
父亲脸上又涌起怒色。少妇看父亲一眼。老人又不吭声了。
萍,你也要想想咱家的情况呢,少妇说。
……
你听姐说:农村的女子,只要人长得好,能做饭,能织
棉纺布,能把家过日子,精精灵灵的,就是好媳妇——
我不想要个好媳妇。我也不要你说的那种好媳妇——
那你想咋办呢?家里没人做饭,也没个人缝衣服……?
你们说啥都不行,就是把我打死,我现在都不订婚,也不结婚!
那你想,咱把三百元礼钱都给了人家,还有……
姐,难道你想要我跟你一样,结了婚又离么?
我把你个狗日的!父亲突然破口大骂,黑苍苍的手指哆嗦起来,又伸手去抓住那块炕砖。
少妇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她突然又哭了。
他也哭了,汹涌的热泪从胸膛向上涌:姐,姐……是我说错了……
好一阵,少妇慢慢缓过气,逐渐平静下来。她擦着眼泪,长吁一口气说:
萍,姐不怪你这样说。那是你姐的命不好……你姐的命不好,才走了那样的路!那一年,咱家里没粮吃,上顿下顿都吃的是萝卜。把爸饿得走路头都发昏,把你饿得脸都黄亮了……姐一看着你爷儿俩饿成那样,心就像烂了一样……媒人哄爸说,韦家以前是单干户,家里有粮,我过了门,就有粮食吃,不会再饿肚子了。爸也强逼我说,男方没有疯病,脑子好着呢……就这样,我是被逼着走了那条路!萍,那是个跛子,我也跟,是个瞎子,我也认命——可他是个疯子,疯子……!我在灶房里跟他妈说话,他就像个老虎一样,朝我扑来,摔倒我,就撕扯我身上衣服,抓住我就咬,就嚎叫……萍,是你姐的命不好,你姐的命好,焉能遇这样的灾星吗?焉能遭这样的灾祸?现在你还说你姐这样的话……!
说着,她滚滚的热泪流下来,挂在惨白的脸上。
父亲眼里也流下混浊的泪水,悲伤地叹息。
少年哭着说:姐,是我说错了……
少妇又深深叹息,抽噎着说:那时,我一跑出韦家大门,就像一只羊挣脱绳子,从杀场跑回来……可疯子他妈还三天两头,给咱家里跑,想叫我回她家去……她一来,爸就骂我,逼着我回疯子家去,婶娘和别的人也都劝我回韦家去……我如今都不敢想那日子,一想起来,我的心都抖呢,浑身的肉都颤呢,想着那就是阎王爷的鬼门关,是活活的阴曹地府,是……”
这么说着,少妇又擦眼泪,长长地吁气:
就说如今吧,我跟了你大哥,心里就乐意了么?也不是。你大哥是暴脾气,动不动就朝我发火……可是我有啥办法呢?我只能这样将就着跟他过。世上的世事么,啥事情还能都按自己的心思来?萍,一个人生下来,吱哇哭一声,乾坤就定了。男人有妻命,女人有夫命。一根绳子拴上了,千里路上,都要束缚着你。你想躲都躲不开,想挣脱也挣脱不开。你没有办法。
这会儿他不流泪了,只是默默地朝姐姐脸上看。她眼里浸着泪水,神情悲伤凄凉,头发和肩上都落了灰尘。他又仰脸朝房上看。那些灰尘一串一串地挂在熏黑的椽子上,像黑色的棉絮。父亲的脸孔在昏暗的光线里变得灰蒙蒙的。他突然感到,这屋子里又黑又闷,空气混浊,几乎让人窒息。再看看姐姐和父亲,恍惚觉得他们的脸貌十分遥远,依稀消融在屋里渐渐升起的深浓暮色里。
一只什么鸟雀突然冲进厦屋里来,在屋顶上瞎扑乱撞。它大约是迷了路,撞来撞去,总冲不出去,只撞下一阵乱纷纷的烟灰串子落下来。
他望着那只瞎撞乱闯的鸟儿,长长地吁一口气。
过了几天,少年突然不见了。父亲躺在炕上,脸色焦黄,形容憔悴,看样子病得很厉害。女儿守在炕边,和老人低声说话。老屋的房顶上,不时落下一些黑色的烟灰串子。屋檐的瓦口边,挂着很多长长的、青色透明的冰溜子。
村道上和房顶上到处都落了积雪,白晃晃的。天空依旧阴沉沉的,布满灰云,像沉重的铁板罩在人们头顶上。空气实在冷得很厉害。
那条鲜红的最新指示还留在土墙上。不过,好像有一只肮脏的黑手,在上边抹去了一大片。一只黑老鸹蹲在黑苍苍的枯树上,不时呱地叫一声。风把它的羽毛吹得一张一张的,一些黑色的鸟屎从屁眼不时拉下来。一只猫头鹰在枯死的桑树上阴森森嚎叫着,仿佛在不断呼唤和勾引垂死者奄奄一息的灵魂,快快进入冥府的天堂。
秋 之 魂
盯着,盯着,盯着……眼睛盯得几乎发痛;泪水默默地流下来,还是盯着。身子不动,脸上和身上有雨水往下流淌,滑过年轻冰冷的肌肉,一直流至脚趾。像一具冻僵的冰冷躯体。
口口省美术学院……
前边有几个字,被一些雨水冲刷得破烂的大字报的纸片遮住了。后边几个镀金字,已经变得有些斑驳模糊。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激动和温暖,拭一下眼里的泪水,脸上露出一种近似圣徒仰望教堂的虔敬和悲壮,还有一丝辛酸的微笑。
然后,他把背上沉甸甸的包裹背好,沿着一条弯曲的柏油马路,向学院深处走去。
风很大,雨也很大。风裹着冰凉的水雾,不时扑上他年轻的脸孔。红的楼房,绿的树木,全都织在白色雨帘中,在他眼前变得迷濛起来。风萧萧,雨簌簌,像是这个混乱的宇宙骚动不安的叹息。
从好几幢灰暗的大楼外边走过,他看见好些挂着锁子、贴着封条的教室。教室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所有的桌凳上面,都铺着厚厚的灰尘,显出死一般的寂静。实际上,整个学院都陷入这种死亡般的虚空和寂静。除了那狂暴的、一阵接一阵喧嚣的风声和雨声。
这个学院好像建在一片开阔的斜坡上。现在,冰冷的风雨无情地横扫和抽打着这所近乎死亡的大学。他全身都淋得水淋淋的,像一只落汤鸡;脸色灰黄,身上感到阵阵发冷。鞋子里也浸透雨水,一走起来,不时发出咕叽咕叽的响声。
从一条寂静的长廊走过,他看见一片盛开的花圃,里边种着大片菊花。那些菊花开得正盛正鲜艳。几乎每一朵都有碗口大。花瓣有金黄色,紫红色,淡紫色,粉红色,浅蓝色,淡绿色,还有一簇簇雪白色……红的黄的像赫赫火焰在燃烧,白的如大团晶雪在闪耀放光。但是,它们都被狂暴的疾风冷雨抽打得卧伏在地上,有些花瓣已经浸湿在流淌的浑浊泥水里。狂暴的风雨在花圃里发出一片喧嚣和骚动。
他看着,深深叹口气,走到一排低矮的平房前。一个美丽优雅的女人,看去大约三十来岁,坐在房子的画架前,正对着那片怒放的菊花陷入沉思。看见他,她乌黑美丽的眼睛惊讶地睁大了。
老师,他惶愧地叫了一声,在房子门外站住。身上的雨水顺着裤腿和泥脚流下,很快在脚下洇湿了一片。
呵……你是?噢,你先进来吧……你已经淋湿了,她惊异地说。
她递给他一条干毛巾,要他脱掉湿衣服,坐下。他摇摇头。她仍旧很惊讶地打量他。
他把背上的包裹卸下来,用毛巾擦自己的脸和头发。然后,他解开自己的湿包裹,露出一卷用塑料膜重重包裹的东西来。再解开,就有几本厚厚的画册。他羞愧地笑笑,把画册给这美丽的女人。
女人仔细看他的画。她看见躺在田野上寂静的小屋,乡路上悠悠的牛车,以及沾着泥土的肥厚老棉袄,很多有泪囊和辛苦麻木的脸孔;在冬日薄薄的晨雾中,潮湿的雾气笼罩着萧索的荒村和枯树,一头枯瘦的母牛扬起脑袋,在发出长长的悲哀的鸣叫……女人看着微微叹息。他的心怦怦跳着,紧张地默默看她。他不知道她会说出怎样的评断来……然后,目光又落到一幅尚未临完的大幅油画。他看出她正在临列宾的那幅《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画架上还有一幅,是画那些雨中怒放的金菊。他感觉画得极美,对眼前这个女人起了深深的敬意。
她看完了,放下画,温柔地询问他的家乡,年龄,跑出来有多久……他都一一回答了。他说父亲,姐姐,还有一些亲戚,他们都逼他现在就结婚。他坚决不愿意。他现在一心只想考美术学院。可他们现在逼得很紧,于是他就跑出来,扒火车,扒汽车,像个流浪儿似的,一直跑到这儿来。
现在,我就想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招生,他说。
女画家听完他的讲述,眼里露出一股深深的怜惜,摇摇头说:究竟什么时候招生,现在谁也不知道。因为到处都很乱,都在武斗,不断死人……因此根本谈不上大学招生……这情形究竟会持续到什么时候?谁也不知道。也许两年、三年、五年,或者八年十年……谁也不知道……
他听着,像是突然给雷电击中了似的,脸色变得苍白,默默垂下头来。
不过,依你画的情形,确实是很好的。你身上是有很大天赋的。所以,你还要好好画下去,不敢灰心,她说。
什么时候真正要招生了,到时候,我一定给你写信,她又说。
要是眼下不招生,他们会逼得更紧的,他低声说。
那你怎么办呢?她满怀怜悯地看他。
我就逃出去,他凄惨地苦笑一下说,我再没什么好法子了。
她摇摇头,又叹息:现在到处都乱,枪炮打得咚咚响,你能逃到哪儿去呢……?说着,她站起来,惘然地望门前那片雨中的菊花。它们给一阵急雨压倒了,花瓣和叶子上滚着明灿灿的水珠。有几株倒伏在地上,金黄色的花朵沉甸甸地垂浸在泥水里。风雨一阵紧,一阵慢。
他深深叹口气,准备告辞离开。女画家从皮夹里取出十块钱,二十斤粮票,给他手里。他的脸突然胀得通红了,讷讷地不知说什么好。后来他还是收了。然后,他包好自己的画册,想要走。她又取来两本书,送给他。一本是《怎样画人像》,另一本是《世界名画》。
不要灰心失望,她说。永远都不要灰心失望,好好画你的画,一直画下去。你会有出息的,她叮咛说。
他点点头,背起用塑料膜裹好的包裹,浑身湿漉漉的,走出这个温馨宁静、充满油彩气息的小房子,又走进白濛濛的雨帘中。
画家站在门口,凝望这个孤独的乡间少年,看着他绕过雨中的花圃,慢慢走下斜坡,消逝在一片白濛濛的雾雨中。
然后她走向那片花圃,把倒伏在泥水里的菊花扶起来,给它们茎干旁插上几根细竹竿,用布条小心缚住。她看见它们的茎干、叶子、花瓣,都滚着晶莹的水珠。那些娇嫩鲜艳的花瓣,像孩子纯洁的脸,挂着满脸的泪水,对着她露出灿烂纯洁的微笑。
她坐下来,凝神画那些风雨中的菊花。画它们满脸的泪水和金黄色的梦境及微笑。画一阵,她在画上题上几个字:
秋之魂……
白 净 雪 原
目光越过白的村,白的树,白的原野,一直向远方伸展,伸展……伸到天边那儿,便凝定了,觉得胸中突然旷大了许多,净洁了许多。然后,两只手合在嘴边,呵一口白气,又默默地凝望这一片空旷的白净雪原。
又庄严寂静。又深沉严整。
然后,就看见那沉沉的红轮,才一点一点冒出地平线来。目光扛着它向上顶,顶……直顶到云层很厚的地方,便觉着了吃力。上边紫红的巨锤悬悬的、缓缓地击下来,终于将这红轮击成了几个烧红的炭块。
看着这破碎了的红轮,目光便刺痛得难受,他心里想:也给弄毁了!
这么一想,心里就又涌出一股沉重的悲哀来,想起了昨夜的事。
昨晚,他一个人在母亲坟前站了很久。什么也没想,只靠着坟前那棵郁郁苍苍的柏树伫立着。冷风吹着它巨大的树冠呜呜地吼啸。黑暗中,大片潮湿纷乱的雪花扑上他的脸,粘上他的眉毛,在他脖子里很快融化。天确实冷极了。他的身子几乎冻僵,但心里却像燃烧着一团熊熊烈火。
我结婚了?这难道是真的么?
好久,他喃喃地说出这句话来,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飘飞的大雪,问越来越黑暗渺茫的旷野。
后来,他看见远处的村庄,有几点昏黄的灯光闪耀起来。他感到两脚冻得发麻,听父亲在村口扯着嗓子吼叫他。他仍默默站着,不想动,也不想回答他。后来,听不见父亲的吼叫声了,他慢慢踏着雪,朝回走。
掀开头门时,父亲问他谁?他浊重地回答是我。父亲责问他哪里去了?他也不回答,掀自己的厢房门。借着院中的雪光,他看见了门框两边贴的一幅暗红对联:
四海翻腾云水怒
五洲震荡风雷激
横额是:
革命伴侣
掀门掀不开,他猛踹了一脚,还是没开。再踹一脚,房子里有了响动,悉悉索索的,很紧张,也很胆怯。然后,门关子轻轻一抽,门开了。黑暗中,他没拉电灯,就站在地上不动,觉得她在黑暗中正惊惶地凝视自己,一边将胸口的衣襟很快掩上。他突然浑身哆嗦起来,牙齿格格打战,抖得像筛糠一样。然后,听见她急促的喘息,喘息……
后来,她爬上炕去,轻声唤他:
你上来吧,地上冷……
他身上哆嗦得更厉害了,牙齿格格地响,浑身的肌肉,如浸在严寒的冰水中。他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恐惧。好像他正置身于一片黑暗模糊的森林中,里边充满未知的灾祸与凶险……
就这样毁灭了。这是黑夜凶险的谋杀。一股子血腥的气味和腐尸的臭味……他脑子里冰冷地想。感觉自己的脑子仿佛都冻僵了。
地上冷,你上炕来……她又低声说,声音微微有些沙哑。
然后,有一只手在黑暗中轻轻摸索,想要触摸到他的手。这只手也哆嗦得很厉害。
终于他咬咬牙,脱了鞋,上了土炕。
冬夜很寂静。大雪在悄悄地飘落。天上地下一片旷大肃然的寂静。一切似乎都发生了。一切又仿佛都没发生。
一只公鸡拍拍翅膀,惊慌地啼叫起来。冬夜宏大深沉的静寂突然给这啼叫扰乱了。
听说你不想结婚,跑到新疆去了?很久,女子轻轻地问。她的头发触着他的脸孔。
他的眼大睁着,默默望土炕周围的墙壁。依稀看见墙的四壁贴满许多画像。他不想回答她。
她觉察出这问话使他不快,便改了话题:听说你还到北京串连去了?
去了,他冷冷地回答。
那你见毛主席了?
见了。 那只是一个幻影,他说,咳嗽了一声。
芳霞不是和你同班同学么?她是我八娘的女子。她说你串连时冲火车,把鞋子都跑丢了,几乎让火车砸断腿……还说你给班主任老师画过很多漫画像,也给校长和教导主任画过许多漫画——有这些事么?
有,他冷冷地说,依旧看那许多画像。都是老人家的画像——全是村上那些群众送的。上边的毛笔字写得歪歪扭扭:祝新婚大喜×××敬赠……
狗屎,全是狗屎,他默默地想,感觉自己的睾丸一阵发冷,缩得像一块核桃疙瘩。
我一共见过你两次。那一年,我奶引着我,在豆腐老四家炕上坐着,跟你遇面……你老是不抬头,眼睛只瞅着脚面,好像很害羞的样子……第二次是去年腊月。我心里很急,也不知你心里到底怎么想……芳霞在镇上给我指你……我看你头发足有几寸长。我八娘说,给秋香寻了那么个女婿,像个要饭的叫花子……
他冷冷地笑了一下。不明白他是高兴还是生气。
我说我不嫌,叫花子就叫花子,她又说。
他仍旧沉默不语。不知他心里想什么。
公鸡又喔喔地啼。她兴奋得睡不住,拉亮灯。看见他的脸那样英俊,身体那么高大,好像欢喜极了。
她穿好衣服,下了炕,用钥匙开了板柜,猫腰钻进柜里,取出很多包袱来:一个,两个,三个……都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她的脸腮红扑扑的,眼睛黑大,很清亮:
你看,这是白穿布,十五丈。线细,口面也宽,你摸摸,她含笑看他,很希望他来摸摸。但是他却没动。
这是黑穿布,十二丈。这是单子布,十丈。这是炕围子布,四丈。这是鞋底子,二十双。这是鞋帮子,五双……你看,我十年不织纺,足够咱们穿的了。
她以为他会笑起来,但是却没有。她疑惑地沉思,后来她记起他的那些书和画。
你那些书和画,我都给你收拾到皮箱里。你闲了,心里感觉闷了,仍可以看你的书,画你的画。我不会打扰你的。
突然看见他眼里变得潮湿,将头扭向墙里。她眼里立刻露出惊惶的神色,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使他突然变成这样……于是她闭上嘴巴,很快沉默了……。
目光从回忆里收回来,仍望着雪原,望那在云团里挣扎的巨大红轮。云团是很好看的,玫瑰色,镶着灿烂的金边。桔红的朝阳在云缝里放射出柔和的光辉。
村子里依依地升起炊烟。他远远地看那些房屋,那些树木。看一阵,又想起那些压在皮箱里的画册。那些画多半是他从北京串连回来后画的。白天,在生产队的牲口圈里挖牛粪,铲牛粪,或者去拉牛车运土粪,晚上点着油灯,钻在寒冷的被窝里,便记起许多苍老辛苦和麻木的脸孔,肥厚的老棉袄,树皮一样黑苍苍的手指……还有牛车,乡路,池塘岸边的黑苍苍干枯的老柳树……画得困极了,便迷迷糊糊睡去。醒来时,油灯还在昏昏地闪耀着。父亲在前边的厦房里咳嗽,怒声吆喝:还没睡?煤油不多了,你还熬?就赶快吹了灯,钻进被窝,把棉衣棉裤统统压在被子上,再压几条又厚又硬的空口袋。可还是感到很冷。凛冽的寒气透过被子缝隙钻进来,冻得他直哆嗦。没奈何,就把脚那头的被子用带子扎起来,又给上边压几块砖头,再赤身钻进去。钻进去后,还是冷。就用两手不断哈气,用年轻的肌肉来暖热薄薄的冰冷的被子,用口中哈出的热气,来驱赶雪天的严寒,烘暖冻僵的手……渐渐地,终于脑子迷糊了,便梦见一个很大的大学,里边栽着许多高大树木,有很多高大的楼房,无数美丽的花朵,许许多多的老师和学生,在教室里画画,画素描,画速写,画油画,画各种各样的画……那些画都非常动人,那些花朵都开得非常美丽和鲜艳、亮闪闪的耀眼……他和许多老师和同学在一起,画那些金灿灿的花朵,那些嗡嗡飞舞的蜜蜂和蝴蝶……
但是现在,这种美好纯洁的生活永远地失去了!那些有花有蝴蝶的金灿灿的梦境,也永远地失去了!他悲哀地想。
这么沉思着,他长长地吁一口气,定了定神,看见那些玫瑰色的云团变得越来越明亮。缕缕霞光从云团缝隙射下,把辽阔旷大的白净雪原,逐渐染成一片壮丽耀眼的绯红色。
难道我真地给毁了么?现在,我的出路到底在哪儿?他默默问自己,心中感到一阵深深的迷茫和忧伤。就像这渺茫的白净雪原。
然后,他又想起美术学院的女画家,想起他离开时,她送给他的钱和粮票,还有那几本画册。接着又想起她对自己温柔的叮咛……
是的,你不能灰心失望,还要好好地画下去。你不能让命运的恶魔扼掐住你的喉咙,而要坚决反抗它,他对自己说,呵了呵冻僵的双手。
这么沉思着,他突然看见那些刚才碎裂的火红炭块,从云团里挣扎出来,燃烧着,聚拢着,终于燃成一个完整庄严的红轮,熠熠地发出润朗的光辉来。他又深深地吁气,举起两臂,做深深地呼吸。他感觉自己的肺里,吸进大口凛冽的含雪空气。
现在,白净雪原又寂静又庄严。整个雪原都在闪闪发光。
01
作者简介
泓汶:原名卢敏,陕西人。1984年毕业于陕西教育学院中文系,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围墙与焦虑》、《午夜月光》、《弃园》、《黑夜凝望火柱》、《虹光》、《荒沟》、《水莲》、《寒雾》、《毛拉湖》、《白净雪原》、《新月》等四十余篇,在《延河》、《北方文学》、《新大陆》等文学期刊发表。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黑夜凝望火柱》。著名评论家胡平先生、阎纲先生、李星先生,对泓汶小说均给予高度肯定赞赏。
作者微信公众号:gh_44a40df16cd6 微信号:slm68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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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期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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