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 | 李云《锦鲤》
《锦鲤》
李云,女,1976年生,现居苏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文学》《钟山》《雨花》《作品》《长江文艺》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五十余万字,出版有短篇小说集《盛夏》。作品曾获叶圣陶文学奖,入选2018年短篇小说年选,《广州文艺》第五届都市小说双年奖等奖项。
责编稿签
被见义勇为的民工“救下”的离异女子,得知救人的英雄牺牲后,在悔恨、误会、猜忌与爱情背叛交织的苦中,彷徨无措;年少时因车祸失去左腿正值青春的女子,在对美好爱情求而不得的相思之苦中,渴盼着黎明。心似双丝网,胸有千千结。李云对不同女性际遇和心理的描写把控游刃有余,见微知著,以女作家特有的温柔和细腻,触碰到了两位女性人物心中极其隐秘的角落,那里有生活的无奈,有能够逃避苦痛的城堡,那里也充满激情和渴望。《锦鲤》对女性群体的遭遇,似在放情地诉说,实在克制地呐喊,如奔放涌动的河流,富有鲜活顽强的生命力,汩汩作响,川流不息。
—— 尚 书
《锦鲤》
1
仙女发信息告知她成为了一条鱼的时候,我刚推着没有电的电瓶车走到顺南桥上。
顺南桥是我去店里和回家的必经之桥,早晚得各走一次,这座像大写的H的桥,通车才两年多,也叫“爱马仕”桥。自从有了它,人们赌咒发誓再也不说去跳东阳桥,而是说“你再说我就去跳爱马仕”!我那刚离婚的老公的情人就是这样说的:你要是不离,我就从爱马仕跳下去!我不活了!
不活了就不活了呗,我看你还真敢跳!我的嘀咕其实毫无意义,他被吓住了,我们离婚了。能够被吓到要离婚,我也没有理由来承担一条性命。离婚书一签,我就将提前找好的店铺装修一番开张了。喘一口粗气,又敲打下后腰和小腿肚子,我将电瓶车靠在桥栏杆上准备歇息下再走。今天没顾得上给电瓶车充电,是想着马上要夏天了,晚上小区里的人会走出来散步,大人小孩总归会买瓶水或买个棒冰啥的,我得趁天还没有太热将货架适当做些清减,让人进来不闷。后又去整理了一遍仓库。待上车,才知道它跑不动了,想想,还是推着电瓶车朝家走去。并乐观地想,不就像小时候放学回来突然遇到自行车的链子断了嘛!
仙女时不时会找我说话,这点我们已经有默契,空了我就回她,忙了,不回也没事。总之,也没什么大事。好比今天她就只是为了告诉我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鱼。读完她的信息,我又去找儿子的微信看,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有主动跟我联系了。背后,时不时会有一道汽车车灯刺过来——这道白光打在身上,像X光,能够照穿我。随着白光刺进来的还有一个女人要跳桥的声音——你要是不离,我就从爱马仕跳下去,我不活了!这声声嘶力竭的声音,痴缠、尖锐,威力十足。冷笑一下,我看到前面河边有一片在建工地,围着绿色安全网的楼群,有高有低,高的那幢应该有十层左右。两排低矮的活动板房,大概是民工宿舍,灯影绰绰,有人影在走动,还有说话声传来。
这片房子的卖点估计在于临河而建,我又将视线落进河里,看来要做一条鱼的人有很多,选择临水而居,是不是就是为了完成成为一条鱼的梦想呢?打开手机的照相功能,我将上半身伏在桥栏杆上,准备拍一张河水给仙女。她啊,每天在家坐着,应该也挺没劲的吧——姐姐呀,我刚睡了一觉,梦见自己是一条鱼了,正在大海里游,好开心啊。她兴高采烈的声音让我不由感叹起来:她这个人啊,为什么总这样开心呢?成为一条鱼,她怎么会成为一条鱼呢?
而我的手机镜头里,她却真的拖着一条金灿灿的鱼尾在河水里游弋着……
2
仙女姓费,叫费仙文。我叫她仙女,是因为不留心将文看成了女。她第一次听我这么喊,还很隆重地更正了一下:姐姐,不是仙女,我叫费——仙——文,文化的文。
听她这么一说,我又重新打开文档看作者的名字,的确是费仙文。但一开口,还是喊了仙女。那就仙女吧,她也默认了。陆续又发了几篇文章过来。每次发来文章,还会来信息问写得怎样。我不懂文章,但仍旧会回复:写得不错呢,赞。
我跟她是在一个微信群里认识的。内衣缘分。我们都是靠隐藏在这个群里的内衣销售人员中的其中一员拉进来的。群里每天都会发很多暧昧不清的广告语,比如说:拥有苏瑞,五十年不变。苏瑞:做一个抬头挺胸的女人。苏瑞是内衣的品牌名,据说女人穿了可以塑形,焕发青春;男人穿了可以增强性功能,且延年益寿。一件内衣弄得跟长生不老药一样。按说,我是不会上当的,可在街上拉我的女人的眼睛能挖到心里,一眼看出我的问题,并看出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悲伤和愤怒让我失去了辨别能力,并以为满世界都会出现天使助我一臂之力。我乖乖地跟着她去了会所。一到二楼的房间,在没有拉好窗帘的情况下,她迅速地脱下身上的衣服。
在她的一惊一乍中,我嫌弃起自己来。她笑笑,自作主张地朝我手里塞了一个袋子,从而关照道:姐啊,你一定要每天穿啊!男人一旦不喜欢你了是会跑掉的!我一脸茫然:你怎么知道他跑了啊?
仙女跟我一样,说那天正坐在园子里看书,但明显心思不在书上,眼睛一直在朝栅栏外的路口上睃。就睃见一个女人顶着一头红卷发来了,细腰长腿,特别好看。女人朝她笑,她也朝女人笑。待女人走到栅栏边喊她妹妹,问她笑什么,仙女吃吃地笑道:姐姐真美!女人一听,得意了,又咯咯地笑着转了一圈,将胸啊腰啊又一次展示了一遍,嘴巴上问着:“是吗?”待看清仙女是坐在轮椅上的,啧啧几声,惊呼道:妹妹啊,你看你,脸蛋这么漂亮,可惜了啊。眼睛落在仙女的腿上,关切的样子恨不得坐轮椅的是她。感动得仙女就跟她加了微信,对她说的话也深信不疑:你看你的腰多细,可惜了,坐坏了,边上在塌陷。哎呀,你的胸脯本来很好看的,但是端不起来,也挺不起来,你这个样子怎么会让人注意啊?仙女一惊,看着她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人啊?女人又是一阵咯咯笑:妹妹啊,姐姐可是过来人!
事实是,仙女哪里有力气将这紧邦邦的东西穿在身上呢?我也不会穿,我要干活,蹲来蹲去不方便。一看到这个群就会想到那一沓毛爷爷。后来看到仙女在群里发她文章的截图,没事看了几篇,很义气地帮她点了几个赞。也因为我的点赞,她也获得了一部分人的点赞。倒是热闹了一阵子。后来,有一天,她主动发来一张照片给我,并强调照片是她妈妈刚拍的。我端详着照片,发现她明显用心打扮过。波波头梳得齐齐整整的,像蛋壳扣在脸颊的两侧。耳朵上佩戴着一对珍珠耳环。雪白的胸口上也带着一粒同色系的珍珠吊坠。身上穿的是一件蓝色外套,里衬一条有蕾丝花边的内搭。如果没有看见屁股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的轮椅,这种清新的感觉真是美好。
我问道:今天有喜事?
她犹豫了一下,一阵嘻嘻笑,说他等会儿要回来了。原来,她每天下午会打扮好,坐在这里等他出现。她之所以会跟红头发女人买内衣,也是那个女人看懂了她盯着路口的眼神,那娇羞的、充满期待的、又很含蓄的凝望——这个人在发花痴啊!
3
继续回到这个晚上,这个要命的夜晚啊。让我永生不忘。
站在桥上歇息,或看风景,这对于我们多河多桥的地方来说,太正常不过。小时候就常坐在桥上听妈妈讲神话故事,少女时期,也坐在桥上幻想过爱情的模样。但是,这晚,当我站在桥上拍照,居然又想到了那个要跳河的女音,这令我多少有点伤感。趴在桥栏杆上的背影就显得愈发孤单,是的,就在仙女在镜头里快乐的游弋时,我突然想哭泣。但我又意识到大晚上站在桥上哭泣不好,要是有人看见会不会以为我要跳河呢?问题恰好出在这里,一股巨大的力量自身后突然拍打而来,紧接着,屁股和后背都受到一股猛烈的撞击和抓握——突如其来的力道吓坏了我。手一松,手机掉到河里去了。身子本能地挣脱着,然而,对方比我聪明,感觉到我在挣扎,更用力地搂紧了我,胳膊好比钢铁,紧紧地钳住了我。还在用他的右脚勾我的腿,要将我的腿勾到他裤裆下夹住,一股酒味也喷上来——完蛋了,一个酒鬼会对大晚上站在桥上哭泣的女人做什么呢?
他要抢劫?他要劫色?或,先奸后杀?一幕幕电视剧里的情节涌入脑海,我以最快的速度回想了一下身上的财物,手机已经掉到河里去了,不能给他了;脖子上有一根梵克雅宝的项链,这个可以给他;放在电瓶车座位下的包,千万不能给他。因为钱包里有一万元现金,这是明天去酒厂拿黄酒的款子。还有两张银行卡,一张卡是原来的工资卡,这里钱不多,店装修的时候花了一些;一张卡是离婚后分得的一点经济补偿,这是儿子的。于是,我拼命地挤着脖子,想让他看见项链,金灿灿的一条,在黑夜里估计会熠熠闪烁吧。可是,他的眼睛瞎了,看不见,依旧死死地抱着我不放,嘴巴里叽叽咕咕地说着不能跳河的话,酒味一阵比一阵猛。好似嘴巴就要咬在我脸颊上了,他的身上除了酒味还有一种类似于汗味混杂着其他物种的浑浊气体。
他不会是想劫色吧?我有什么色呢?我用力挣脱着,而他的胳膊却死死地抱住我,将我朝他怀里拖,令我的额头几次碰到他糙里哈啦的下巴上,他肯定有一个胡子拉碴的下巴。他的手指也几次抓在我的胸上,疼得我张开嘴巴就去咬他的胳膊—— 一口下去,我大概咬疼了他,他哇哇地叫着,嘴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手便松了一些。然而,当我正要趁机挣脱出来,不想他却不管胳膊上的疼痛,再次抱住我,糙里哈啦的胡子刺着我的背,急吼吼地说道:你咬吧,咬我就想开了,我不怕疼,你咬吧!你反正不能跳河!这么高跳下去必死无疑!
原来,他真以为我要跳河!刚反应出他的好心,却又发现我跟他正面对面抱着,便屈起左腿顶了一下他的裤裆,随着一声呼叫——我和他都掉到河里去了!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0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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