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右中旗往日印象之十三:城乡之间

本文作者:黄金亮


由科布尔镇西的三义兴村向南,有一条田间小道。路西是连绵的农田,路东则是草滩和湿地,湿地的边缘,纳令河水曲曲弯弯从辉腾梁上流下来,从南到北、由西向东,绕科布尔城而过。这一条小路在大营子村后斜斜地沿坡而上,上坡后极目而望,前面凹地里,一个小村庄宛如朴素的农家女,安静地横亘于四周碧绿色的田野中。

余光中说乡愁是一弯浅浅的海峡,席慕容说乡愁是没有年轮的树,我的乡愁和怀念,大概就附着在这一条连接城乡的小路上,几十年前,小路的两头承载着长辈们的疼爱,几十年后,这条路基本被废弃了,如同我的回忆和思念,脑海里时时浮现,在现实中却难觅踪迹。

田间小路    图片来源于网络

路的起点是科布尔镇,中旗人称之为“街上”,在这里居住生活的人自然就成了“街上的”。与此对应,路的终点——得胜村和众多的乡村类似,在那里辛勤耕作的农民就成了“地上的”。短短八里地,有了城乡之隔,好在只不过是“街上的”,还没有成为“天上的”。郭沫若有首诗《天上的街市》,里面描绘的基本是童话的世界,城乡之间区别再大,还没有达到童话和现实的距离之遥。“街上”住着我的爷爷奶奶,“地上”有我的姥爷姥姥,“街上”的爷爷奶奶本来源于“地上”——是农民出身,“地上”的姥爷姥姥却是从北京迁移来的——货真价实的城里人。事情就是这样吊诡,命运就是如此多舛。

爷爷是靠耍手艺走口外的匠人,念过几天私塾房,一封信读得磕磕巴巴,文字远没有他手中的锤子听话。小时候临近下班的钟点,我和妹妹都会趴在窗台上隔着玻璃冲门口张望,大多数时候爷爷总会按时出现在大门前,而且手里一无例外地提着一个包包,包并非干部们用的人造革提包,也不是现在常见的塑料食品袋,而是他自己用手绢绾成的,手绢里通常会有各种好吃的,月饼、桃子、杏、果子……总之,都是孩子们热切盼望着的美食。爷爷提溜回来的好吃的,奶奶通常会边抱怨着,边给大家分一点,然后锁在柜子里。奶奶的经典形象就是,她的裤腰带上、中式衣襟底下,有一串象征着权力和财富的钥匙,钥匙链上还有一枚刻着她名字的手章。奶奶算是街道最基层的干部,有时候也需要签名画押,而她既不识字又不会写字,“男女”二字和本人的名字还认得出,其他一概不知,于是这枚章就显得至关重要。

作为城里人,每个月必须做的一件事就是去粮店买粮油。届时带上让农业户眼红的粮油购买本,那本子翻开来,里面都是令人眼花缭乱的横道竖行,登记着每个月供应和购买的明细。记录的品种虽然多种多样,但都是三斤二两、三瓜俩枣,数目多而数量少,而且按人口和比例分配,所以去粮站的时候就要准备各种口袋,装白面的、装莜面的、装玉米面的、装红豆的、装绿豆的……还得拿上油桶或者油瓶。买米买面这一工作一般由我和奶奶老少二人完成,我们两个袋分五色、大小搭配、手提肩背,那形象如同逃荒上来的难民,最起码也和街上讨饭的愣俊差不多。先前,我们家还是所谓的“半家户”,吃供应的人少,后来走运气下了户,供应的多了,好在我也长大了,能推着自行车去买了。

说起“半家户”,这更是早年间的一个奇葩,实实在在地证明了农民身份的坚不可摧,清清楚楚地验明了城乡差别。一直到八十年代中期,家庭成员夫妻双方中有一方是农业户口的,子女无选择性地都是农业户,这种家庭亦市亦农半市半农所以称为“半家户”。这样的人家在科镇不算少数,每逢学校要填什么表格,让同学们带户口本时,班里面也总有几个人和我一样,拿的是农业社的蓝皮本子,在周围一片市民户的红本本里,显得非常扎眼。

“半家户”在我们居住的西南疙蛋上,更是常见。这一带住户都是下层群众,觉悟不高,工作能力有限,勉强可以做一回光荣的小市民已是万幸,许多家属们虽然来自不同的公社,身份是农民这一点却都相同。“半家户”们平时也算享受到了“街上”的风光,只在农忙季节本人回乡劳动,农闲时候就会有各种乡亲来走亲访友。我奶奶是街道的组长,到这时候就体现出了该有的责权,凡是家里有乡下客人来,都会在当天来我家打个招呼,说明是什么亲戚、来干什么、同行几人,要不,碰上派出所的查户口,没有街道给出面证明,不大不小也算是个麻烦了。

我家是“半家户”,在乡间除姥爷姥姥,却无半个亲人。姥爷是拿工资的人民教师,姥姥虽不参加生产劳动,但却是挣工分的社员,也是一个“半家户”。而这影响到我母亲,影响到我,我们都只能登记户籍在蓝皮皮本子里。后来有一种说法,说是培养一个贵族需要三代人的时间,在当时,培养一个“半家户”看来也需要三代,贵族和平民都是身份,身份在封闭的环境中是会遗传的。走八里地的土路,就从城市的科布尔来到了农业社的得胜村,这八里地虽短,但人的身份差别却是八百里都弥补不了的。

得胜村远眺  笔者摄于2017年

我最怕的是去得胜时,由姥爷带我去,不自由不说,还得步行。我姥爷有一个习惯,从来不坐畜力车,八里地除了步行就是两个人推着自行车走,在街上的时候免不了买一些菜呀肉呀什么的,他不放在自行车架上,还偏要你手里拎着一个袋子,说法是小孩子家不能空手走路。姥爷是文化人,一路上还要和你谈功课,谈子曰诗云,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等等,好在我一直文科优秀,谈今说古算是长项,往往爷孙二人谈笑间,八里路已过,只恨自己腿快,谈性刚起就到了。由此,从小我就很受姥爷宠爱,他平时待人接物严肃得很,唯有带上我的时候和颜悦色,而且逢人就介绍一下说这是我外孙。我那时候嘴巴也真甜,见了大爷叫大爷,见了婶婶喊婶婶,更加讨得姥爷的喜爱。几个外孙见了姥爷如同耗子见了猫,噤若寒蝉,腿肚子打转,只能以拼命干活自救,唯有我除了不好好做营生,还能在一边悠闲自得地看小说。

“街上的”来了“地上”,呼吸了新鲜空气,看到了不一样的农村景致,尤其是面对当时农村里的孩子们时,一点点趾高气扬的自恋就会油然而生。那个时候,全村也找不到一个像我这样衣冠还算整齐的小孩子,不是穿的补丁摞补丁的褂子,就是套着棉花都翻出来的棉裤,还长短不一,长的盖过了膝盖,短的脚脖子上高高吊起,一看就是哥哥姐姐们的淘汰品。男孩子往往流着两股让人难堪的鼻涕,女孩子们一个个脸蛋子被阳婆晒得黑红透紫。邻居家的小媳妇儿,没有时新的衣服炫耀,新买了一双雨鞋,可惜又多天不下雨,之后忍耐不住,就在阳婆红丹丹的天气穿出来了,裤腿卷得老高,新雨鞋亮闪闪的,和电影里草原英雄小姐妹的马靴看上去也很相像。村西头一个后生,八十年代初期就出外面打工,回来穿了一身料子可疑的西服,还打着领带,领带直接就在家里媳妇纺织的毛衣之外晃荡,而且不管走街串巷还是担水扫地一直不下身,我记得我姥姥有一次和他说,这西服都是正经场合穿了,哪有你这样做营生也穿的?

姥姥家住在小学和供销社房后,虽在农村,却是一片整洁,炕上铺着大红油布,尤其是,柜顶上还有一台当时村里唯一的收音机。每到晚间,姥姥家就成了俱乐部,村人络绎而来,有老有少,有抱孩子的妇女,也有颤颤巍巍的老爷爷,收音机里大戏唱得正酣,锣鼓喧天丝弦紧密,男女主角正在亢奋地演唱样板戏,一边烤炉子一边听戏的老爷爷不由得担心起来,说可省点儿劲儿闹腾哇,把戏匣子跳哒坏了呀。炕桌上的煤油灯发出昏黄的光芒,一个代课的女老师也来凑热闹,看见了收音机上的台布,那是姥姥专门在街上买来的,女老师费力地认了认台布上的印画和文字,说哎呀,这就是乃“顾和园”哇?姥姥不由得纠正,这是“颐和园”,不叫“顾和园”,是原来慈禧太后养老的地方。姥爷有时候兴致来了,喜欢讲旧时的北京见闻,每逢这种时候,姥姥脸色就很难看,一个劲地拿眼瞅姥爷,姥爷于是也就起了个头,不往下说了。但是好几次晚上睡下了,我却听到姥爷姥姥讲那些起了头却没讲完的事,哪一次的聚会都有谁,是在景山还是北海,谁谁带着孩子,谁谁还没结婚是个毛头小子,还有谁谁为人处世怎样,听着听着我就睡着了。

姥姥和她的外孙们(正中是姥姥,后排右二是大姨,左二是母亲,前排穿横纹短袖的是笔者儿时, 摄于上世纪七十年代)

乡下的农人和街上的市民不同的是,市民们不上班的起得晚,习惯于睡懒觉,乡下早晨虽然不像街上有大喇叭按时唱《东方红》,却有队长每天刚一蒙蒙亮,就绕村喊话催促村人起来下地干活,一开始我听不清喊的是啥,只觉得声音高亢嘹亮,拖着长长的尾音,后来终于闹明白了,他喊的是“受个来”,所谓“受”,全称是“受苦”,是本地对体力劳动的一种说法,简化一下,就是一个字,“受”。

“受”的方式也多种多样,有各种分工:队长书记平时穿着藏蓝色的中山装,上衣口袋插着一只钢笔,形象上接近于街上的干部;会计保管说话慢声细语,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大量的普通农民穿的是破衣烂衫,衣冠不整不说,还像多少天没洗脸,黑龙画虎的,指甲盖里藏着一层污垢。男女农民们一年四季在地里“受”,衣着打扮差城里一等,就连锅里的伙食也是没法和城里相比,有一次,我在一户人家里,亲眼看见他们家煮面条,啥也不放,也不用油呛锅,也没有酱油醋,就撒一把盐,人家还热情地招呼我喝一碗,我一边推辞一边落荒而逃了。这家人虽然苦寒,但是恢复高考后,一家弟兄姐妹五个全部考上了大中专院校,一时在乡间传为佳话。

姥姥的生活概念是下饭必须有菜,哪怕是炒土豆片就咸菜,有时候还从供销社买鱼罐头下饭吃。我记得姥姥有几样拿手好饭,一个是炒雪里蕻,把肉丝和芥菜樱子放在一起炒熟,鲜咸又可口;一个是糊塌子,把西葫芦擦丝,鸡蛋打开拌上面糊,摊成煎饼,熟了以后沾上蒜醋汁,松软滑嫩口舌留香;还有一个就是炸酱面,最好是肉酱,佐以黄瓜丝、萝卜丝,不加面汤干拌面,村里的人引以为奇,说是北京侉子就是不一样,吃面没汤汤。九十年代我初到北京,才发现这几种小吃,竟然都是北京著名的地方食品,只是走遍各大饭店,那手艺比我姥姥的可是差得太多,我在饭桌上和北京人开玩笑,说我是吃北京小吃长大的,北京人都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我奶奶家虽然在城里,在伙食上却带有明显的农村特征,而且是山西农村的特征。奶奶经常做的拿手菜是素炒酸白菜,或者打鸡蛋汤,最顶尖的主食是蒸玉米面窝头,鸡蛋羹蘸素糕就算是美食了。

因为嘴馋而长时间停留在姥姥家,又因为受不了姥爷的种种约束,再回科镇奶奶家享受自由,是我常年的轨迹。姥爷的规矩不一而全,诸如食不语寝不言,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遇到难题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不能藏着掖着……时间长了实在烦人。奶奶家是自由的天地儿童之乐园,想吃就吃,不必讲究吃多吃少,想睡就睡,不用担心睡姿不当,想耍就耍,风里雨里尽兴就好,往往是连吃带喝,大呼小叫,随心所欲。吃完饭还可以和爷爷游戏,经常性的项目是拉着爷爷的手荡秋千,爷爷嘴里还念叨着从山西老家带来的顺口溜:“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前唱大戏,请闺女接女婿,不要脸的外甥也要去,一个臂抖打回去”。姥姥家里有时候也会讲童谣,却比这个山西醋味儿十足的串话要文雅一点,“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嘛儿,点灯说话儿,吹灯作伴儿,早上起来梳小辫儿”。通篇都是儿话音,用姥姥的京味京腔说出来,更是有趣有韵,令人产生无限遐思。

北京四合院的门墩    图片来源于网络

写过《京华烟云》的林语堂先生,是二十世纪的大师,他最津津乐道的就是中外文化的融会贯通,他认为自己最大的本事,就是对中国人讲外国文化,对外国人讲中国文化。林语堂对此颇为自得,而且还做了一副对联:两脚踏中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他请梁启超手录此联,挂在了书房的墙壁上。林语堂以熟悉中西两种文化而自得,那是大师的境界,非常人所能比拟。我小的时候,能够在城乡两地之间游走,算不算也是一种不一样的境界呢?反正,我以为,真正体验了其中的乐趣,才会深切地感知。

八里地之间的城乡生活最后终于成了回忆,而城乡之间的差别随着时代的发展也在逐渐地缩小,农民由农而工进城当了农民工,市民们厌倦了城市的灯红酒绿,也会到乡村度假消遣。我由中旗来到了集宁,不经意间成了集宁人眼里的旗县人,大概类似于当时科镇市民户们眼里的“地上的”,好不容易有了集宁户口,又来到了呼市,在首府成了“盟市来的人”,还是“地上的”,大概是命运作祟,蓝本本虽然早就换成了红本本,“半家户”的基因却难以拂去。

其实,包括北京这样的大都市在内,来来往往奔波劳碌的人群当中,到底有多少人,既怀揣着打拼天下走四方的野心,又同时拥有一颗浸透着乡村炊烟的心灵?我看数量不小。在城里奋斗,又时刻惦念着乡村,身体属于都市,灵魂归于农村,苟且于茫茫人海,又羡慕诗和远方,这也是现代城市人的相思病,因为他们的心灵和肉体,整整差着一个城乡之间的距离。应该庆幸的是,因为从小的生活际遇,因为从科镇到得胜那短短的八里路程,在我心灵深处,城乡之间的距离早就大大地缩短,在后来的生活中也很少有城乡的纠结,每到异乡总是能很快地融入,不论农民还是市民,看见了都觉得亲如故人。照这样说来,身份不是问题,身份能够自由地改变才是关键。

诗曰:

风吹田间草叶青,蜿蜒曲折到家门。

一路连接城乡地,两点承载关爱深。

曾经巷陌寻常日,更闻农家疾苦声。

世上千般情缱绻,为有人间自在身。


该文作者为本平台特约撰稿人,1969年出生于内蒙古察右中旗,现供职于呼和浩特市一家企业。

【本期幕后】

策划:安强

编辑:王丹

校对: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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