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小久成婚记(中)
本文作者:陈文章
父母离世后,出来进去,屋里空落落,寂寞,孤独。兄弟姊妹都在一个村里,可人家都有各自的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很少来小久家坐坐。偶尔过来一趟,除了数落,就是埋怨,没有知心话。
白天忙乎点活,还好过。漫漫长夜,没人陪伴,没人说话,实在是心痒难熬。躺在炕上,眼瞅着天花板,过去的事像电影一样一幕幕映出。萦绕心头、久久不能忘怀的是,包产到户前一年的两件事。
离他们八十多里的村里有一户人家,七个姑娘,个个如花似玉,宛如仙女,找的女婿都是挣国家钱、吃公家饭的干部。他去相的是老四,据说曾和一个“赤脚医生”谈过对象,俩人好得形影不离。偏偏在快要结婚的时候,恢复高考,“赤脚医生”考上了大学,说什么也不要这“四仙女”了。“四仙女”受了刺激,人变得有点发呆,有时哭笑无常。这么朵鲜花,由于初恋失败,成了剩女。
有人给庄小久介绍,庄小久一百个愿意。女方了解了庄小久情况,也表示愿意见个面,谈谈看是否合脾。兄弟姊妹,亲朋好友,千叮咛万嘱咐:一不能沾酒,二不要话多。其实庄小久只要不沾酒,也拙嘴笨舌说不了话。亲人们的安顿,庄小久牢牢记在心里。
他姨大爷郎花眼,精明能干,会办事,带着庄小久去相看这“四仙女”去了。女方一家很重视,闺女们都回去了。庄小久这心里更紧张了,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像个傻子,无论谁说啥,就是一面笑。
姊妹们在一起嘀咕,这个人,只笑不说话,想让他说句话,可他吃了一顿饭,没吐一个字,就是傻笑。这让“仙女”姐妹们产生了怀疑,该不是个傻子吧,于是就约好变着法儿让他说话。
羊肉饺子,庄小久吃相不好,一口一个,眨眼吃了几十个。拿起碗伸给煮饺子的老大,示意要碗饺子汤。老大给盛了碗饺子汤,老三乘机又给夹了两饺子放在碗里了。庄小久还是一口一个,就像是在整咽。老五又给夹了两个,又两口吃了。老五还要给夹,老大拦住了。看着庄小久吃得满头大汗的模样,说了句“我再给你盛点,你吃好。”
庄小久连忙放下碗筷,右手掌从喉结下一比划,意思是吃到喉咙了,不能再吃了。姊妹几个笑得前仰后合,有的捂着嘴,有的捧着肚,跑到院子里笑得跌倒骨碌。煮饺子的老大毕竟上点岁数了,强忍着笑说:“再吃几个哇,吃好。”这回庄小久说话了,“吃好啦,哄您老是个球。”一中午就嘣出一句话,又把婚事砸了。砸了多少场相对象的场子,也没这场砸得后悔,肠子都悔青了。
还有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庄小久快烂在肚子里,也没和第二个人讲,实在是羞得不能说。直到如今,他一个人想起来,还由不住脸红。还是发生在生产队的时候,队里起山药,男人们在前边用铁锹挖,女人们跟在后边用箩头捡。捡满一箩头,集中倒在一块儿,然后用大皮车拉走。女人力气小,每捡满一筐,前边挖的男人就得停下铁锹去挎上箩头送到大堆上。个别女人,男人不在只能自己捡满自己倒。
亮子媳妇男人常年在外耍手艺,就一个人捡满自个儿往大堆上送。她三十大几,两个孩子的母亲了,人挺俊,好开玩笑。结过婚的女人嘛,不太忌讳男女之间那点事,爱拿那事儿开个玩笑,逗逗乐,解解闷。
这天庄小久在前边挖,亮子媳妇后边捡。庄小久看她捡满后去送箩头吃力费劲,就主动走过去挎上倒在大堆上了。按村亲,庄小久得叫亮子媳妇“嫂子”呢。捡满一箩头,小久去送一箩头。亮子媳妇很感激,也没个好说的,就开玩笑地说:“这么好个后生,没个女人陪,今黑夜你来哇,嫂子给你留门的。”
本来就是一句玩笑话,亮子媳妇说过也就忘了,可这庄小久当真了。一句留门的话,让小久坐卧不安,好容易捱到天黑,草草吃了口饭,就溜到亮子门前徘徊。亮子老爹看见小久在门前溜达,没太在意。刚十点多,小久见亮子媳妇拉灭了灯,就迫不急待地来到窗外鼓捣亮子媳妇开门。结果俩人一个窗子里一个窗子外吵起来了。亮子媳妇说开玩笑哩,庄小久不行,就要进屋。俩人越吵声越高。
突然,摸摸索索过来个人。庄小久只顾和里边的人嚷,没小心外边来了个人。毕竟这事儿见不得人,小久急忙跑路,慌不择跑把来人撞了个四脚朝天,那人手里还拿的家伙,“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庄小久害怕被追上,边跑边扭回头瞅,没顾得看路,一脚踩空,掉进了大门外的山药窖子里了。
那人是亮子他爹。听见有人在媳妇窗外闹事,提着铁锹赶了过来,结果被撞了个跟头,等他爬起来追出院外,房前屋后,转了几个来回,没找着人。老汉气呼呼地提着铁锹回家睡了。掉在山药窖里的庄小久,摔得浑身疼,但强忍着大气不敢出,直到听不见动静了,才慢慢扒上来,偷偷溜回家。打那以后,庄小久很长时间都不好意思从亮子家门前过,也不好意思到这家那家去串门了。
唯一肯去的就是发小福根家。福根和小久同岁,从小玩尿泥长大。上学又是同班同学。福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有本事,当过兵,当过工人,耍过手艺,还有个贩四川女人的名声。福根从不下看小久,小久有事时少不了福根出主意。福根有忙不过来的时候,小久也常去帮忙。所以小久有时到福根家坐坐,说说知心话。
包产到户后,庄小久分了七八亩土地,缺牲畜、农具,种点地很麻烦,需和别人换工,用人工换人家的农具、牲畜耕种。常年不失闲,也打不下多少粮。虽说吃的比大集体多了,但钱是没有,就是刨闹个嘴。再加上农业税和各种摊派很重,忙一年,连乡里的摊派也不够。
庄小久和福根商量,想出外打工挣钱去。福根一直就对种地没火,也怂恿小久出去走走,挣点钱,刨闹地娶个媳妇成个家。福根给小久拿了主意。庄小久把地给了弟兄,门一锁,不怕饿死烧火板凳,随着进城大军谋生去了。
庄小久进城了,福根也不安生,抓住这“只要能挣钱就是好汉”的时机,又是耍手艺,又是做生意,买四轮车农田地里挣钱,溜开空还给村子里的光棍汉们联系着娶个四川女人挣点介绍费。他亲口承诺庄小久,有个四五千存款,就帮庄小久从四川领个媳妇。所以庄小久急着进城打工挣钱去了。
福根几年就成了方园百八十里的有钱人了。人算不如天算。正在风生水起红火的时候,福根贩西瓜把四轮车翻进沟里,重伤,整个人从腰部以下失去知觉,卧床不起,大小便失禁,医院宣布不治了。福根是明白人,他有俩孩子半大,女人三十六岁,年轻漂亮,他一死肯定得改嫁。于是,他想活着就把老婆嫁出去,找个合适人,一来老婆不受气,二来俩孩子有人能帮他拉扯长大。他把目标锁定在了庄小久身上。
福根先给老婆做工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详细分析了选庄小久入赘的好处,人实在,没心眼,不欺负人。最后,媳妇被说服了。福根托人捎书带信把庄小久叫了回来。庄小久得到消息后,也认为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一来帮朋友把家担起来,二来福根媳妇也是个本分人,花似的,不比大姑娘逊色半分。
接到消息,不用商量,福根定的事,庄小久从小就百依百顺。更何况把自己的媳妇送他啦,他怎能不高兴呢?没有契约,没有仪式,双方兄弟姊妹们通了通气,庄小久就搬到福根家里去了。
福根和俩孩子住东屋,庄小久和福根媳妇住西屋。家里的活、地里的活庄小久打理,财政大权当然是福根媳妇把握着。没过俩月,福根离世。吹吹打打出殡后,庄小久正式入赘,名正言顺。不久后,庄小久发现这俩儿子老是和他拧眉,说不到一快,扭不到一起。又过了一个多月,庄小久跑了。临走时和福根媳妇只说了一句话,“再过下去,孩子们长大后把我杀了呀。”
福根是三乡五里的汉子。活着时不说乡里乡亲,就是公社县里都让他三分。有一年福根小弟偷了临村的胡麻,让逮住了。公社武装部长带着两个特派员来抓人来了,狗咬得进不了院。武装部长摘下肩上的三八大盖,照狗脑袋一枪,狗脑子溅了他一脸。
福根从院里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手扣住武装部长的脖颈,一转身一个背摔,武装部长仰面八叉摔在地上,三八大盖己经抢在福根手里。打死狗是小事,随便开枪,私闯民宅是大事。福根当过兵,是懂枪支使用范围的。来人说啥也要不下这枪。公社书记出面,才平息这场风波。武装部长除了偷胡麻的事没处理成,还差点把自己的饭碗砸了。福根那口才,说得公社书记都啧啧称赞。
有一年,来了俩卖衣服的南方人住在毛孩家里不走了。白天出去转村卖衣服,晚上就回了毛孩家,来来回回折腾了三四个月。村民都说他们把毛孩老婆也霸占了。福根早就想出手收拾一下这俩人了,苦于找不到机会。这天福根在坡上一家人门口和几个人在说闲话摆龙门阵。这俩卖衣服的拿弹弓在村里打鸽子,不长眼的,嗖一下把福根的帽子打飞了。福根纵身从石头上跳下,擒住其中的一个长头发,里外耳光,打得鼻口鲜血。另一个从后踹了福根一脚,福根一松手,那俩人一前一后把福根夹在中间,还摆了个架势,像是练把式的,弓着步,虎着紧握的拳头,盯着福根。福根“哈哈”一声长笑,“你妈的,出讨吃子地方的人,还假装会拳术哩!”说着冲进院里,撸把铁锹,返身冲出来照其中一个人腿把子上一锹劈过去了,那人应声倒地,哀声乞讨,连连不断。另一个顺山沟跑,福根屁股后就追,一口气追了半里地,那家伙比兔子跑得还快。
福根没追上,返回来那一个也一瘸一拐逃走了。福根确实是条汉子,不说庄小久,就是十里八乡也寻不出第二个人。庄小久的担心不无道理,家不续长,一家人搅稠稀,难免嗑嗑碰碰。虎父无犬子,庄小久还能看这么远,也算是押对了一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