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牵《少林寺》：一代少年的“武侠梦”
本文作者：黄金亮
2017年有一部很火的电影《战狼2》，据说年度票房总收入超过人民币56亿元，如此惊人的业绩，我向周围的人打听了一下，竟然和我一样都是听说过没看过。联想到现如今一张电影票最低三四十元的价格，众多人没看过的一部电影，院线已经达到几十个亿的收入也不奇怪。上世纪的1982年，也曾有过一部电影，据后来好事者的不完全统计，票房收入是1.6个亿，要知道当时的电影票价普遍是一毛五，彩色宽银幕的是二毛，学生场五分到一毛，如按票价折算，当年的1.6亿大概是现在的300亿都不止。
不仅是票价低廉，当时演员收入也很低
这部电影就是《少林寺》。主演李连杰因此片一炮而红，从此走上人生传奇。本来已经被淹没于历史尘埃之中的深山古刹少林寺，浴火重生，再度辉煌，至今也是舆论和新闻的焦点。在那个电视还未普及，文化娱乐极其匮乏的年代，这部电影的“凶猛”绝对超乎现在年轻人的想象。当年的很多电影迷，看《少林寺》可不是三遍两遍，五遍六遍也大有人在，甚至是十几、二十几遍。
电影《少林寺》海报和剧照
觉远和尚凭借独步天下的少林功夫，横行中国大陆银幕之时，正是我的初中时代，一帮懵懂少年，青春期撞上了刀光剑影，如痴如醉不说，始而舞枪弄棒伸胳膊踢腿，极尽模仿效尤之能事，进而走火入魔厌学弃学,一心希望拜师学艺成为‘’大侠‘’，好有一日能够行走江湖快意恩仇。
《少林寺》上演前的1981年秋天，我从科镇西街小学毕业，顺利升入科布尔一中读初中。记得开学头一天，同学们整队在没有铺装的四百米土操场上跑步，就看见旁边的老师们，对着初一新生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后来知道，老师们主要是奇怪这一届学生稚气未脱个头不高，不像个念初中的学生。这实在不能怪我们，八十年代初，各行各业都在拨乱反正，振兴中华实现四化是喊的最高的口号，纠偏的同时不免走偏，我们这一届学生小学从六年制改为五年等于集体跳班，少念一年小学很可能就是当年领导们急躁症后的产物。在我映像当中前后好像只有我们这一届学生小学读了五年，后来依旧还是六年制。五年级毕业生急急忙忙就跑进人家中学大门，学生们当然是心花怒放朝不我待，老师们一时还适应不了，惊讶之余有点评论也属于正常现象。大操场上尘土飞扬欢声笑语熙熙攘攘，喇叭里正在高歌“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晚风轻轻吹……”儿童时代已经结束，我们已经是中学生了。
八十年代中学生宣传画
科一中初中66班毕业照
班主任白老师虽然是女的，但是很严厉也很辛苦，白老师巡查自习课的经常动作是手握一根教鞭，在班里走来走去，谁要是不听话犯了纪律，免不了肩膀胸口被教鞭给捅几下，有时候调皮的男生捣蛋之后，被那根可恶的教鞭敲几下脑袋胳膊也是常有。白老师和教数学的李老师是夫妻俩个，他们二人还有一个常年不间断的活动，就是晚上打着手电去学生家家访，那时候的学生作业不多，父母对学习也管的松，晚上一般都是在巷子里街道口玩耍，正玩的兴起，不想老师突然来临，说某某你领着老师去你们家一趟，某某你也一起走，一会儿去你们家。众人惊慌之下做鸟兽散，只怕下一个点名的就是自己。被老师家访到的同学都是一万个不情愿外加怀恨在心，因为家访时一般肯定是给你说一大堆问题，希望引起家长注意严加管教之类。往往家长们满面笑容欢送了老师之后，回头轻则训斥一顿重则拳脚上身。我曾经被白老师家访数次，不过好在当时成绩尚可，老师也是先表扬后批评，省去了拳脚相加的家庭暴力实属万幸。除了家访还有就是留校，犯错后放学不许回家也是惩戒的一种。我有一次好像是没完成作业，被白李二位放学时留下补写，地点是操场东边老师的家里，先在墙角罚站，白老师一边坐在炕上捏莜面，一边列举我的罪状还有具体评点，批判结束，莜面也捏好了，补写了几道题，饭也熟了，白老师说行了，以后下决心能改就好，赶紧过来吃饭哇，吃完李老师送你回家。挨了一顿骂赚了一顿饭，饭后李老师打着手电把我送了回来，快到家门口，我怕李老师进我们家絮叨，急忙说老师我快到了一个人也能回去， 李老师嗯了一声转身就走了，当时心里想还是男人们干脆，这要是换了白老师还不得继续叨拉个没完。
2016年66班部分同学相会于察右中旗
2016年66班呼市同学聚会 第一排中间为白李二位老师
陌生的中学，严格的老师，并没有按捺住正在青春期同学们好奇的心。1982年我们已经升到了初二，万人空巷的《少林寺》适时上演，正好配合了年轻人蠢蠢欲动的心灵和不甘寂寞的眼睛。电影演完，学校里再不能平静，尤其是男同学，嘴里说的都是电影的台词，什么“贪吃贪睡不干活，不可教也”，“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坐如钟， 立如松，走如风，睡如弓”，大一点的同学摸着你的脑袋问“尽形寿不杀生汝今能持否……尽形寿不淫欲汝今能持否”，那时候尚小，不知道淫欲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和男女有关，因为电影里觉远说了能持以后，无暇姑娘流了两行泪水跑了出去，大概是情断义绝的话。男同学剃光头的都是互相约好一起落发，上课班长刚喊起立，一大片男同学故意同时摘帽，明晃晃青瓦瓦一溜光头把老师惊的忘记了喊坐下。这还不算，练武的人也多了起来，西桥南边的树林里，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什么刀剑棍棒拳打脚踢都有，踢飞脚、蹲马步、鲤鱼打挺、仙人指路都出来了。
《少林寺》剧照
小关同学是痴迷武侠的佼佼者，他妈是邮局职工，在打电话属于奢侈消费，更不要说网络交流的年代，算是信息渠道畅通的，他订了一本《武林》杂志，平时也是念念有词手舞足蹈煞有介事，经过一番照猫画虎的苦练，鲤鱼打挺可以一跃而起成了他的拿手绝活。一日他从《武林》上面看到一则启事，说是有什么武林秘籍祖传秘方之类出售，二话不说就把手里积蓄的零花钱按广告说的地址汇了出去，几天以后收到一本油印的16开大的册子，里面有各种江湖传说的武功，铁砂掌金钟罩飞檐走壁刀枪不入一应俱全。我记得看了其中一个练功秘方，说是早晨旭日东升之际，双眼不眨对着太阳，蹲马步出拳，多少日后功成，出拳凌厉快捷，而且面对敌方的攻击，能够面不改色眼不眨从容回击。我觉得此法甚好练起来难度不大，于是放弃了睡懒觉的机会，每天依法练习，最后一来因为没恒心，二来也没感觉到书上提到的神乎其神，不了了之，终于今生与绝世武功无缘。
小关、小沈、二毛几个比我勤快，除了这本秘籍，还从书店买了一本《太祖长拳》的书，书里面有插图有讲解，据说是宋太祖赵匡胤所传。练了一段时间下来，几个人都能比划几下。不过大家都觉得相比电影里面的功夫差的太远，要想学到真本领，这样照猫画虎按图索骥的方法肯定不行。再说，电影里也好，书中也罢，绝世高手都是因为遇到了世外高人传授，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没有名师哪来的高徒？
《武林》、《精武》、《武术健身》、《武魂》、《中华武术》等杂志都是那段时间的“爆款”，月销以数百万计
到底去哪里拜师呢？不言而喻，电影里说天下武功出少林，如果能去少林寺学艺，恐怕学一身如觉远和尚的惊世技艺还是有可能的。几个人不免又把《少林寺》的传奇从头到尾温习几遍，故事唤醒了憧憬，憧憬助长了兴奋，兴奋后达成共识，共识终于逐步变成密谋，参加这个密谋的经常性人物有小关、小沈、二毛、小川、我等几个人，记得班里学习最好的小韩同学也参加过，躁动的青春、远大的理想、行侠仗义的热情、仗剑天涯的幻觉不断的汇合，涨红的脸、渴望的眼神、对明天的焦虑逐步被统一，‘’武侠梦‘’征服了从小到大所有的教育，学校的训导，老师的嘱咐，家长的寄托，接班人的誓言，实现四化振兴中华的口号，在武侠梦想面前全部贬值不值一提。关同学是最热切也是最后筹划的核心， 他的方案即使多年以后我还是觉得无懈可击完整无缺。小关说直接去少林寺目标太大，没等去了就有可能被截回来，咱们放出风去少林寺，实际上第一站去河北沧州， 沧州是武术之乡，说不定能碰到名师，如果沧州不行再去少林寺风声也不紧了，相对来说安全性增加。他还布置了大家带的钱、粮票、布票等等必需品，甚至他家里有十几米涤纶布料，也被他拿了出来，准备出门安顿好以后每人做一身新衣服。这个瞒天过海声东击西的方案敲定以后，只剩下确定外出的人选，经过几次表态，关沈二毛三人出走的决心最大，意志最坚定，我们剩下的几个，或动摇或怀疑或畏缩不前，只能在家里待机而动。
班里突然少了几个学生，而且这几个同学还都是住址相邻，平时关系紧密，不由的引起老师的高度关注，还没等仔细查询，第二天下午，三人结伴去少林寺的事情就已经传的沸沸扬扬，老师家长学校一下都慌了起来，我们几个没走成的立即就成了焦点。我记得小川和我同时被学校教导处带走询问，而且还是隔离审查，各自在教导处不同的办公室交代问题，好在事前已经周密部署，这种情况也在我们意料之中，我就按以前安排的计划说他们到少林寺了，并没有提到先去沧州武术之乡的事，我相信直到现在提起这件事，不知情者都说是去少林寺，知道其中还有声东击西计划的人寥寥无几。计划是计划，实际行动自然是流产了， 三个人仅仅跑到内蒙旁边的河北省张家口，就被火车站的工作人员截获，返程的火车几个小时就把意犹未尽的三位大侠送回了集宁。据说能有这么快的速度和效率，得益于关同学的妈妈，她利用邮局职工的职业优势，及时联系到了周边城市的车站码头，几个人无功而返，垂头丧气之余，绝世武功的梦想只好搁浅了。
2015年我看到这样一个报道，说武打明星李连杰在一个节目当中忏悔，32年过去，当初拍《少林寺》让他出名成了国际影星，现在反而很后悔，为什么呢？就是误导了很多青少年去学武术，很多人剃了光头离家出走去了少林，他看到三十多年来海内外有太多的孩子们什么都不懂，学业荒废以后，只学他演的那个武打的和尚。其实我觉得李连杰也大可不必如此。武侠梦在八十年代因《少林寺》而起，只能说是机缘凑巧，如果没有《少林寺》也会有别的什么去触动大家心里那根敏感的神经。人类本身就是一个喜欢梦想的族群，正如联想公司的广告词所言“人类没有联想，世界将会怎样”。中国社会现在已经比上个世纪更加多元化，实际生活中，有人梦想技艺超群、运筹帷幄、永操胜券；有人梦想一夜暴富、富可敌国、股票上市、身家亿万；有人是NBA铁杆粉丝，乔丹姚明是心中的偶像；有人迷恋足球，罗纳尔多驰骋绿茵场穿越对方守门员是心跳加速的时刻。就连最高领导人也发出号召，实现新时代跨越式的“中国梦”是民族复兴的关键。梦想无错，以侠义之道为底色的英雄梦其实也是中国传统文化在现代社会的折射，是人类英雄崇拜的必然结果。渴望自己很强，恰恰是自己不够强而已。这正是每一个渴望成长的青少年最终的前进动力。
李连杰说，“其实我30岁以后就开始自责，当初为什么要拍这部戏，误导了多少青少年去学武术，他们明明都还没弄清楚武术是什么。”
‘’侠‘’，其意深，其源长，其行为有义薄云天者，其故事众口传颂为历来人群津津乐道。中国之侠士大可与美国之西部牛仔成为并世双雄，各自代表了中西不同的文化。《辞源》云：侠“旧时指打抱不平、见义勇为的人”；“侠士——仗义的人。” 梁启超先生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小者，为友为邻。”可见，侠客梦想古来就有。韩非子在《五蠹》中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把侠义之道列为五蠹之一，认为是社会动乱的根源之一。司马迁不这样看，他在《史记》中专门为游侠以及刺客做传，《游侠列传》更是把侠客们归类为“布衣之侠”、“乡曲之侠”、“闾巷之侠”，赞扬了他们“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不矜其能，不伐其德”等高贵品德。 唐代大诗人元稹、李白都写过《侠客行》：“侠客不怕死，怕死事不成。”“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唐宋传奇有《虬髯客传》，风尘三侠的故事传颂千年。至于元明以来民间话本、讲史神魔、讽刺侠义各种小说更是层出不穷，著名的有《水浒传》《三侠五义》等。鲁迅先生总结了历朝各代小说的特征，作《中国小说史略》把侠义公案小说作为小说一种套路，大加表略。武侠梦也是有历史渊源的，并不全是空穴来风，在百废待兴的八十年代初产生也有着鲜明的时代背景和文化特色。
人在江湖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
尘事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
这是徐克电影《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中令狐冲的台词，年少的我们都曾经有一个驰骋江湖的侠客梦，然而往往理想丰满现实骨感，这一点实在让人郁闷。我有一双手，但通常只能用来敲击键盘、触摸视频、打打麻将，何尝能够指点江山、拳打猛虎、掌劈蛟龙；我也有一把刀，但刀上没有血光四射，没有刀锋凌厉不让纤毫，更没有倚天屠龙号令天下，只有厨房里的点滴鱼腥，火锅里沸腾的羊肉片，餐桌上未削完的苹果皮；我还有一个梦，梦想过千秋万代、一统江湖、武林至尊、谁与争锋……但醒来发现就连部门主管的位子也是可望不可及，为了讨生活还得到处奔波走尽崎岖人生。一地鸡毛，梦想凋零，难道我就真的做不成觉远和尚大侠郭靖剑客令狐冲？只能做谨小慎微蝇营狗苟的小人物？相信这是多数人多少回锥心的自问自答，答后惭愧，愧不敢当少年时，少年无知却有梦想，而今梦想已被现实切割成七零八落，空剩一副臭皮囊行尸走肉在世上。也只有多少年后，生活的无奈终于让我们明白，行侠仗义，也许就只能在生活点滴之中，少林寺是禅宗祖庭，禅宗说你想成佛，佛性就在自性，莫向身外求。要修炼的也许不是行走江湖、刀光剑影、霎那间取人性命的能力，而是那种侠客对待生活的品格和气度。还记得李连杰主演的《精武英雄》中的台词吗？‘’船越先生武功第一，不是因为杀人的技法第一，而是他的武功修为第一。‘’在理想不能实现的时候，武侠梦也许不是自欺欺人，反而是我们生活的一种压力和动力。梦醒时分，你仍然知道自己做不了真正的侠客，做不到杀人技法第一，但你相信，那一刻，你拥有侠的心，它在时时地锻造你的修为。
怀着一颗侠客的心，行走于现实的江湖，岂不是更为洒脱？
附记：
谨以此文怀念我们逝去的青春岁月，感恩曾经对我们满怀希望付出辛劳的老师和家长，感谢陪我一起长大一起憧憬未来的儿时伙伴。在这里还要特别怀念一位同学，文章中能够精心筹划满怀想象力的关同学，多年前不幸于一场车祸中意外丧生，英年早逝殊为痛心，在此一并向他表示深切的悼念。
小编的话：该文作者为本平台特约撰稿人，1969年出生于内蒙古察右中旗，现供职于呼和浩特市一家企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