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笔法的衰退到章法的精进,看当代书法的形式构成
书法中最为可贵的是它的笔法。古人的书法都讲究笔法,尤其是魏晋的笔法是后世书法学习中的一个典范,这并不是因为魏晋历史久远的缘故,而是因为魏晋是书法史上的一个历史变革时期,保留或遗存着古老书法的可贵笔法——绞转,因为这个原因,人们才认为魏晋书法是一个庞大的书法系统,这是其它任何一个朝代所不具备的。
我们先看看书法史中关于笔法的一些基本概念。先秦以前的书法是大篆,它的笔法与之后的小篆基本相同,大都以中锋用笔为主,而此后的简书,却在书写中带有了中锋笔法以外的绞转,绞转的笔法大都在两端及转折处使用,如此以来就解决了篆书“对接”的做法,例如简书中的转折都是在绞转中来完成的,绞转笔法的好处是,使笔锋尽可能地形成一个合力,继而保持中锋用笔的状态,从而使线质得到了完全提升。
但此后历史就遇到了魏晋,这个时期的书法是一个繁荣多变的时代,隶书的“瓦解”带来书体的新变革,草书、楷书、行书、魏碑等都继承绞转的书写方法,我们回头看看,那个时期的书法,不论是名家的还是民间的作品,都在线质上使用这一笔法,它是没有中断的,或者说是继承,是人们在书写中的基本习惯。然而,随着历史的不断发展,绞转的笔法在唐代以后基本衰退甚至灭亡,即使是楷书,除了颜真卿等人以外,大都把提按作为楷书笔法的重要方法来实现书写要求,这一现象带来的问题是,拉开了与晋人的距离,抛弃了绞转笔法的本质,从而使书法就失去了质厚的意义。
我们之所以要谈到笔法中的根本——绞转,一方面是出于毛笔的特性使然,另一方面,是因为绞转笔法作为魏晋书法的核心位置,是书法的灵魂,如果没有了这个书写的灵魂,书法的“质”也就无从谈起了。米芾自幼学书,是以唐人为楷模,但经过多年努力,他仍然不觉自己的水平已经达到了某种高度,后又追魏晋,心思手摹,后来才认为找到了真正的笔法——绞转,从此便有了自信。绞转笔法的意义看似简单,但米芾把它从魏晋以后所“失传”的东西中找回来了,所以书法也就有了“质”的提升。
宋代以后直到明清,这种笔法始终没有大的改观或提升,但清代学者包世臣对此有独到深刻地理解,他认为:“用笔之法,见于画之两端,而古人雄厚恣肆令人断不可企及者,则在画之中截。盖两端出入操纵之故,尚有迹象可寻,其中截之所以丰而不怯,实而不空者,非骨势洞达,不能幸致。更有以两端雄肆而弥使,中截空怯者,试取古帖横直画,蒙其两端而玩其中截,则人人共见矣。”他在这里没有明确提到绞转的笔法,但他却道出了笔法中的“空怯”现象,而造成“空怯”的原因就是因为笔法不周所致,这个笔法就是绞转。
纵观魏晋以后对绞转笔法的“遗弃”所带来书法“质”的下降现象,不能不说这是一种极为遗憾的事情,然而,事情都有得与失两面性,而此后,人们又用章法的形式感在弥补笔法上的不足,这也不能不说又是一“得”。北宋时期是书法“尚意”的先期阶段,五代之后,人们又缺少了书法传承中的“手授口传”的教授模式,以苏东坡为核心的书法名家却在探索章法的形式美,甚至把章法的形式表现推向了一个历史高潮,为“尚意”书法奠定了基础。“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是苏东坡书法意象的根本理念,从这里便可以看出,这个时代的书法之美主要在于形式之美,而懒得去推敲点画如何去写,这与魏晋书法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尽管元代书法名家赵孟頫是这个时代的杰出代表,他由南宋入元后,除了心理上的因素外,自己也把书法的复古作为振兴书法的一面大旗而身体力行。赵孟頫的书法复古直追魏晋,他力图从王羲之书法中找到有用的笔法,“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需用工,盖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来指导书写之法,然而,尽管赵孟頫恢复了王羲之的结字形状与书法风格,但所谓“用笔”仍然没有上升到一个新高度,或者是实现绞转之法,因此有人就认为他学古却不古,是以“意趣”和“风神”为古,并与米芾是质的不同。米芾的“古”除了“自然率真”之外,更有笔法上的“古”,二人完全不同。
明清书法中的笔法虽然“好古”,但也缺失了绞转笔法的核心要义,明代许多杰出的书法名家,例如王铎、王宠、傅山、徐渭等,都是注重章法形式的,王铎在章法的形式表现上,除了一定的形式感外,更重要的是开创了墨法的书写方法,他的涨墨表现是开启了书法用墨的新篇章,这一方法被当代一些书家所大胆使用,实现了点、块、面的相互结合,这些都是形式感的需要。徐渭的草书狂放不羁,线条相互缠绕,看似杂乱无章,他用这种形式表现来抒发自己内心的苦闷与忧愁,不论用哪一种方法,他们都是一种章法形式感的表现。
当代书法是在继承中发展起来的,也是具有时代性的,当代书法在笔法上并没有更大更多的突破,或者说是遗失了应有的笔法,而在章法上寻求新突破。其主要表现是:
墨法上:人们普遍认为,书法要学习前人之经典,这是自古以来流传下来的法则,而古人遗留下来的经典很多,学哪个?继承什么?这应当是每个时代都要遇到的、所要思考的根本问题。当代一些书家与古人一样,为了寻求一种突破,在书法展览日渐增多的情况下,通过书法大赛便能在这里找到新突破,便能一举成名,因此,就在形式感上想办法、做文章。有的人研究明代书法家王铎的涨墨方法,在作品中采用了“墨分五色”的方法,让评委眼前一亮,入展或获奖也就成了自然的一种现象了。
大尺幅:物质的极大丰富也会带来书法章法形式的极大变革,当代书家创作的大尺幅作品,在展厅中极具视觉效果,好大一幅作品,或大字作品悬挂于展厅之中,首先是视觉上的冲击力,让观者欣赏起来极为舒服,尤其是一些大字作品,人们一眼便能看清楚,这种章法形式主要是视觉的冲击力所带来的,而笔法的使用便成为其次,更不用说“古法”用笔了。
民间性:书法的章法形式并完全是指整幅作品中的那个字怎么安排,而是由它的安排、风格等所带来的整体效果。当代书家在寻求探索书法中的形式问题时,有的却把目光放在了魏晋以来的民间书法作品上,这是值得借鉴和思考的。前文说过,不论是魏晋书法名家,还是民间书家,他们都具备一个非常肯定的书写能力,就是绞转笔法的使用,与其说这是他们的方法,还不如说是他们的书写习惯。当代书家从魏晋书法中寻找这个书写习惯,应当给予肯定。
自我性:从书法意境的角度来看,人的情感是决定艺术性效果的重要原因,书法本来就具备了这个特点,当代一些书家更加明白这一点,用书法来抒发自我,就像明代徐渭一样,他抒发的是内心的苦闷,而当代书家就不同了,他们在章法形式上“不计工拙”,用夸张、夸特等艺术效果来抒发自我情感,也就是说,他们缩小了传统意义上的书写方法,而扩大了自我情感的实现效果,这与古人是完全不同的。
纵观历史,回顾书法演变的一个个过程,书法仍然是以书写为核心的艺术载体,而书写的根本是笔法,笔法中的核心又是以绞转笔法为主的庞大体系,由笔法所带来的书法革命,便成了一代代人的不断创新,正如书法的时代性就决定了书法所处时代的命运一样,它也许是笔法的复古,也许是章法形式的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