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小年夜(外六首)
小年夜
指甲缝里的小火炉在温暖春意
雪泥鸿爪。从年历
采摘一枚小年夜的桃子
我在读《核舟记》中游弋
乘一枚核舟
如期待惊蛰的虫子
潜入明年
秋天烂熟的桃子里
在桃子里泛舟
一定很甜
于桃汁一样湖光山色里
读张宗子《夜航船》
一定很惨
而我在焙烧一炉壶水中就范
听红泥小火腾沸
茗烟东鳞西爪，濡染或濡沫
三界之外
品三盏和风且居悠闲
云单风袂飘飘欲仙扬篆的茶香
麦芽在春泥下，正朗诵诗章
一支濒临小年夜的钢琴曲
在送我们忆及以往
月魄之寒
1
魂魄粒粒如燧火照人飞还
一悬天下白的月光何憾倾洒无垠
晚醉。扣月。亦扣门……
此天殿寂寥，蟾宫奇寒。
对月把穿了一件磨砂玻璃的月光
洗白。玉手千树，临风玄奥
且将极光昼夜交替所谓的亮
融入北半球逶迤漪逦
泛起渔火舟楫的亮光
2
如一块水晶下坠
企盼一只雪瓮翕然洞开
念及永世永恒之光
雪光冲天。窈窕绰约的雪
酌量。茫茫白衣凭
谁何祭，这雪容月貌？
看似貌合神离的白月光
之雪飘飘洒洒的丽人行
犹如意未尽。
装点这漫长的修饰句
雪国汹涌澎湃的雾色沆汤
也必归之于欢喜词渊
和字根上。
随一夜雪飘飞进黎明宁谧的禅院
3
随境界说。欲盖弥彰随波逐流
千年不朽的斧声
澜沧海一声呼啸凿击骷髅之雪
在瘦骨嶙峋的郊寒岛瘦中
又见孟郊慈母手中线贯穿始终
须臾佐护贾岛月下推敲
深及堂奥和玄机
扣击月下之门渺茫细微的声响
细微末节般，一推一敲
雪声飘忽这宁静安之若素的禅院
河汉赖今传的六祖禅师
慧能衣钵相传与故事及传奇
与人沟通相处的时间
曲水流觞，群贤毕至的光阴！
4
千重月色愈亮与山与水与白夜
纵横遍地流经这岁月
淙淙的江波云愁涛痕
迅疾一忽飘飘而下朗煦的明亮
廊隙、檐挂、玉阶
亭树、池畔、枕乡
一团白月光，……却若阙如
一点朱砂痣，描画，影颤
抖动着，水色映黛的山脊
凸凹处的一爿，浸兰蕙之影
洇湿墨韵的铜钱大小的光润
恰似诗人笔下所吟哦的诗魇
词调愁厌的雪声怅然若失
而不会将一团明月抱石入瓮
避让山水空明而惶恐说
精舍远居毕竟怂恿雪声
一幅旧画
一幅笠翁蓑衣钓趣图
盈雪带韵，今夜
我手握一支犀利如矛的笔
在纸上临案作画
绣出根的意义
河汹涌澎湃的流向
一些岩石
在峰峦下轰响怂恿泥浆涂抹
让涤洗春潮滚滚红尘和喧嚣
攀附于天涯
不可言状的月光璀璨夺目
而来自土地的魍魉魑魅
则蛊惑蛰伏碎片化时代的蝼蚁
虫豸以及种种
发自春声的消息迅忽
抵达。将一支画笔
如虛烛般点亮
我的十指同时被点亮
璀灿生辉的石头发出深呼
火火火。它们恍恍惚惚
在河流的舌尖上筑起一座城
一群给冬天送葬的人
锣鼓喧天敲敲打打吹着响器
“萧鼓追随春社近……”
恕我直言:地火在地上运行！
疾风劲草在蔓延
给予画幅中的漫步者
浓淡干湿焦般的使命感
墨韵丛生。我们逐渐趋从于
大地林林总总的强势
呼啸的雨与云蒸霞蔚的负罪感
审判。救赎。宣召
辞不达意的痼疾
不法控制疫情在一个地球肆虐
总之。面对这画卷尺幅
我不敢匆然命笔
来自春潮涌动的漩流
在上升而天堂下降
姊妹的田垄麦子刚刚泛青
贴于地面飞翔的火
蚊叮蝇嘤，嗡嗡作响
蝴蝶身背花篓在画中采蜜
兀突瘦骨嶙峋的冰
如凌迅。波澜壮阔
这些沿穹隆下垂的祈使句
在突破犹如千里跃进的大军
将砚底濡染之墨。分成五层
天堂与人间的爱
对于侵犯、罪恶与污浊的人世
我们上举为云的批判
既将惩处的绝望凭何归之于
气绥与不悯。忌讳莫深
而无限沉寞冷静笃定为上苍
充满忧怨的感知力
那些审判席上的辩护词
和定罪说，都不能企及为爱
而被剥夺的政治权利
尽管出类拔萃。法案上的
悖论。也必弃之于庇佑
和既设，让人误解
背负争议。从而一言难尽
不啻于谦谦心虚
乃获知所谓的推托维护
以身作则。保持不偏不倚
那来自天堂与人间之爱
犹如飞扬跋扈的修饰句
企图以偏正匡义之说
阻截救赎。拯救与逍遥和怂恿
减免其恶而况辞原形毕露
捐付无益。匡扶正义
以讹传讹之谬
诽谤寄予籍口不逊苛责
那么敢于面对劝戒
默认沆瀣一气之下的原罪
需要牵挂恶魔引诱的迷惑
种种妖言惑众难尽其责！
毕竟原形毕露
俨如伏威救助如此等等
万劫不复的榜样
皆付之东流璀璨一笑
嫣然生辉。我们须以成就未有
而不担负骷髅们的诘难
乞讨人性之力必备宽恕的勇气
梦寻石鲁
头枕一片月梦寻身居长安的石鲁。
病困潦倒的石鲁躺在疬胆劫难的床上。
他的疯狂，将造就一个时代，
伟大何必卓显，袒护绝对与他无关。
对画家的批判，可以奠定一个人的崇高！
画，对他而言，就是生命。
即使将之关进囚笼，亦或因之精神崩溃，
让笔，成为一个强调的休止符！
阻挡他，继续作画的铁窗。
也无剥下他创作的贪欲？
一个被画皮包裹的人，基因已植入他的骨髓
如蒲松岭《聊斋志异》描述的那样，
一个鬼画家将尸体搬来画出人的模样。
画一个勾魂摄魄的美女，
用卓尔不群的才识去辩别人鬼。
而现实中，他爱戴的女人，
却以心灵与肉体的背叛替换他的恩。
牢狱的屈辱，他可以，绝口不谈。
越狱潜逃，以果敢对抗鄙视他的目光，
丑陋疾病，使之形容憔悴。
何以斯人，来判定别人之亡命，
在逃命的路上，他以藤萝根茎树叶的汁血
在岩崖上涂绘。用砸碎的石头赭石的胆汁，
磨成粉的石灰再创延续古老岩画中的修辞
一个形似野人的悲惨使他不辱使命。
他借助日月的庇护自然的恩赐，
惩与罚的渴望。求生和赎罪皆置之于度
疯亦或可成就以死的涅槃痃痴乃迂的癫狂
绝无仅有。造殆究始一病不起的饥肠，
绝无仅有。为抹去耻辱。缔造。谛听。
绝无仅有。苦难玄冥的虫声兽语狼啼
携带布道者的光辉他需要一支笔的援助
但却用手耕耘，在崖头岌岌可危的岩上，
攀援。凭藤条的韧性，凿钻石头，
画壁。剑胆琴心刀耕火种扣掘真艺。
死，对之而言，只是几缕墟烟！
亡命天涯之再生，纯粹独绝惟净于大苦
仰羡云端飞鸟，崖间猿猴之啼唱，
于是，影逝奔骋，尘烟隙绕，洞彻心箫
潦倒新停浊酒杯，取病魂追其裂衣。
唉，居长安何易，居长安何难？
此中，镜里，皆是空悲真切庸处。
石鲁，也或，非吊疾成仙，伪兽不堪殊念。
断桥边醉卧--梦见萧红
雪声隆隆轰鸣。簌簌飞落
静悄，随一支箫，吹奏
一曲纠缠红尘和铮铮铁骨
乞求还愿可写半部红楼却未写的
萧红。在病中，怆然咳血
逞强，一或，踉踉跄跄
戚戚遑遑的奏鸣曲——
含悲怆的讴诵。她差半部红楼
未写。仅写了呼兰河传
和水。仅写了马伯乐和
生死场。现在，她的胸凿着
两个洞，她差半部没写
而泣不成声。漾濞为文学所生
竟无言以对。未完成先生
赋予的使命。虽病忧患
一部断桥边的文学史！
一如大先生的弘怨未及写出
一部震撼人心的长篇
仅以阿Q精神和跋涉完成
一部穿越林中的响箭！
这悲咒和悲剧。在断桥残雪
以颓废的情愫为支柱
似乎负载中国文学脊梁的遗憾
她叹息。鹤顶萧瑟之红
而萧红，竟谢罪一场痼疾下的
悲观。非为厌世离去
况思侥幸。与心存善念
说到底，是于心不甘不甘。
——示弱。寂寞。孤独。
还不够么？祸起萧墙
还不够么？那么离开最爱的人
和爱她的人。旗袍和红裙
赎罪之身。还不足以偿还
死水之逝与水晶之恋
梦幻蝶变超脱，形如漂萍
从东北流浪遁逃于青岛
自青岛寻觅，至沪上……
大先生的上海无比温暖
许广平的目节极为尖锐
武汉。长沙。桂林。香港
箫鼓追随春社近——
况且。端木，不是萧军
骆宾基，更不是端木蕻良
肺结核，和恶性气管扩张——
要了她的命。今天
我醉卧断桥。想起萧红
梦断命断。人鬼两隔徒生悲伤
而隆冬。在享受一个冬天里
不懈旋动一个魔方的诉求
垂钓残雪声，寂寞孤独终老
难见萧红一面，才女娉婷！
芦花正肥，环映两苍……
于春来时品茗煮茶
让一垄残雪
乘舟划向对岸的岛屿
我坐在湖中亭上观雪
与友与茶与茗烟两朵
和帆
绕雨夜之烛停泊
攀上一枝梅花
我在瓶中镜中浮现
在迷津通向春草婆娑的《幽梦影》
见张潮提笔布施春涨凌云壮志未酬
满书皆是警句
知暖的鸭和鹅言我囿于成见
仍披袄一袭来赏春踏青
鹤翔鸢翱燕燕于飞的云蒸霞蔚
雕梁画栋的春草
烹红袖添香的雪泥鸿爪
今夜月明尽望天涯
今夜我在昆曲里
听一对翩跹掬起团握的水袖上扬
舞出两只早莺争暖树的幽啼啁啾
与春昼。紫烟。飒飒披抚的帘影
牵月一挂晨露的窗外
朝鲜的芭蕉嫩叶一卷
苔藓萌芽尖尖丝丝茵曼着绿和碧
似翡翠雨斜织太湖石的岩岫
巢居精舍的凤凰裙帜化千帆而去
让跌宕起伏的檐廊下
占卜三合一的园柳春光
卦机猜是一泓潭水淙淙泠然迂回曲折
残雪桥畔村姑恰捧两叶红纸写春联
贴于柴门唤醒堆霓固藻
诗在幻象中形成了雨雪
在茶闲里幻想一场雨或雪
雨加雪终于来了
一壶叮叮咚咚点点滴滴滴的茶雨
沿雪声两端飞翔的羽翼上
挂着两盏灯笼的月光
两盏灯映出天堂的忏悔
我在楼头握住将逝的词根
幻想一只池鹭在啄击我的内心
作者简介
唐明，著名作家、学者、诗人、画家、艺术评论家、历史学家。河南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闻香识玉：中国古代女子闺房脂粉文化史》(上海三联书店版)、《香国纪：中国历代闺阁演变》(人民日报出版社版)等书，长篇小说《淘米水》《鼠群》《中午》等，长短诗三千余首，另有《中国兵器史》《中国佛典钩沉》《中西方艺术史鉴》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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