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青天是故乡|原乡
(故乡太湖湾风景,图片来自网络)
“江南好,
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
能不忆江南?”
一提起江南,人们首先会想起的,不外是白居易的这首《忆江南》。短短几句诗,便将江南旧时风景的诗情画意定格,让一代代异乡人对江南魂牵梦萦,成为千古传诵之句。
怎能不忆江南?我的故乡在江南。
江南风景旧物,却真正是我们曾经熟谙的生活场景,在那里,我们与天地为伴,与草木为友,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故乡旧时风物,已经深深地烙刻在我们的心里。不必非要有白乐天的如椽巨笔,也不必非要笔下滔滔,我们对于故乡,自有自己的印象和记忆,无论我们走到哪,纵使远在天涯海角,纵使已是白发没齿,那儿的一草一木,江河湖泊,总会找机会冲开记忆的闸门,在心底萦回激荡。
(忆往昔,帆影逐远天,白浪拍岸堤,顽童撒尿忙,船家牙根痒,鸟声啼不住,清水向南流。叹如今,蓝天依旧在,鸟儿声声啼,不见船只影,但见一汪污水呜咽南去。----故乡的永安河,我很晚才知道,它竟然始自春秋。据说最近开始整治了。)
我记忆中的江南故乡,既无崇山峻岭的鬼斧神工,也无江河奔腾的迂回激荡,既不粗犷雄伟也不雄奇险峻,但它却有着自己独一无二的万种风情。
故乡之美,首在碧水青天之美。
中国之大,碧水青天之地常见,但江南的碧水青天,却独具风格。
遥想当年,蔚蓝的天底下,江河湖泊密布,如同一把明珠,散落在遍地绿意的土地上,阳光透射下,波光粼粼。
纵横的河道湖面上,帆船小舟南来北往,东去西来,货畅其流的同时,也带来的外面世界的信息。
河渠边的杂树竹园中,则坐落着一座座大小不一的村庄,萤飞蛙鸣,鸡犬之声相闻,透着人世间的热闹与平静。
白乐天说“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在江南,岂只江水,任何一处河道湖泊,都有此胜景。
故乡四季分明,沃野千里,物产丰阜。更奇妙的是,春天地上挖条沟,春水漫过,经过酷夏的磨练,到得秋冬时节,沟中已是水草丰美,鱼虾竞游。
如此造化神秀,独钟江南。
与许多地方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同,江南人士,勤劳能干天下闻名。自古以来,先民在此,筚路蓝缕,围荒泽成良田,修水道利舟楫,夏看麦浪,秋闻稻香,农桑鱼工,富足天下。遂成帝国粮仓。
所以江南古时即能以华夏边缘之地,在乱世群雄中崛起而称雄于华夏,后来又能在中原衰落后庚续保住了华夏衣冠文物,既托庇于此地水土,也仰赖于此地人物才情。
碧水青天既滋养了这块土地,也涵养了这土地上的人民。
所以,韦庄说江南:“人人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所以,苏东坡流连江南“君子之邦”的“鸡黍之约”,最后终老江南,“大江之南兮,震泽之北。吾行四方而无归兮,逝将此焉止息。”(悼钱公辅《哀词》)。
有风景而无经济,人们只会走马观花而过;有经济而无文物,人们也不愿埋骨于此。能够成为终老之所的,定是风水宝地。
所以,这江南的碧水青天,相较北地他乡,是温婉柔和恬静的,是温暖的,糯软的,细腻的,让人放松的。是英雄到此,也竞相折腰。于是,此心安处是吾乡。
此情此景,仿佛童话一般。
但是,如今的江南故乡,与其他好地方的命运一样,已不复当年盛景了。
(创始前明亘大港,利民重建永安澜。港桥遗存之吴稚晖撰联。老桥始建于明朝,光复次年民国三十六年由乡邑名人国军少将韩诚捐资重修,韩氏敦请乡籍党国大佬吴稚晖朱绍良钱大钧一起撰联镌刻其上。我小时候过此桥,从未觉得异样。稀罕的是,这座桥竟然在政治动荡中保存下来了,如今河道不再,此桥却存,也是一奇迹。港桥是永安河永胜河交汇处,此桥下旧时水流,应是永胜河。永安河水系始于春秋唐时得名,南通太湖连阖闾旧都北通常州。)
江南故乡风物,经历横征暴敛,兵荒马乱和西方冲击,并没有被彻底毁掉。每次灾难之后,人们都在这块土地上,重建自己的生活——1980年代早期,故乡兴起大造楼房之风,彼时经济尚不算繁华富裕,我们曾从河中沟底,打捞出多少瓦砾,作为建房的地基。我好奇这些瓦砾自何处来,后来有历史学者告诉我,这块土地,物华天宝,称霸必争,都是过去战时毁掉的房屋,沧海桑田之后,被河水冲刷出来的。
但是,过去数百年来,故乡虽遭各种冲击,在自然环境上变化不大,依然给后人留下了碧水青天,遍地绿意,依然萤火虫飞舞,蛙鸣稻香,鸡犬之声相闻。所以,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虽然有生活困顿的记忆,但更有对故乡美好景致的印象。
这就是故乡水土的神秘力量,在那儿住得越久,记忆便越深刻。
但是,也就是在我少年时代起,我们感受到了故乡开始的一种从未有过的可怕变化。
在我的少年时代,这个国家政治上再次发生了巨变,原有的禁锢压抑松动了。故乡追随着这变化的步伐。小时候一直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在政治变革之后,迅速改观。
一条条公路在原野上相继而起,一座座工厂平地而建,汽车代替了帆船小舟,成了联系外面世界的纽带,机器代替了人力,成了这块土地的新主宰。
我的故乡是进步的,崭新的,是现代中国发展的榜样——“苏南模式”至今仍被其他地方拷贝复制,虽然这个概念已经不再提起。
如今的江南故乡,崭新宽阔的马路,鳞次栉比的高楼,齐整漂亮的厂房,来往喧闹的车流,来自全国各地的打工青年和生意人来来往往,相较过去农耕时代鸡犬之声相闻的热闹平静,更显繁华热烈,生机勃勃。
当然新是有代价的。
我们少年时代起,熟悉的河道上,开始漂浮起妖艳的油色,这是河道上往来的机帆船使用柴油带来的污染;接着河水泛出异味,鱼虾开始漂浮,鱼虾也有了异味,这是化工厂和印染厂污水排放入河引发的生态恶化。故乡的空气中也开始弥漫一种奇怪的味道,白头翁不见了,竹林大片死亡。。。。。。
彼时,人们对物质生活改善的渴望和感激,也容忍甚至纵容了与之相伴而来的环境的变化,习以为常。
被政治封闭的人们,并不清楚这种容忍以及习以为常可能带来的最终后果。在政治禁锢稍微宽松之后,被政治搞穷怕了人们,对于物质利益的追求的欲望得到了释放,就像阿拉伯瓶子里的魔鬼,脱身之后再也难以收回。
欲望的魔鬼在这块温婉柔和的土地上肆虐,遂致家国尚在,山河已破碎。
被政治压抑扭曲了的人们,从无知到贪婪,亲手埋葬了故乡的碧水青天。
一起消失的,还有与碧水青天相关的生活。帆影消失了,野泳消失了,漫天飞舞的萤火虫不见了,张弛有度年岁有盼守望相助的日子消失了。。。。。。
如今我作为游子回乡,得费劲指着呜咽远去的黑水,告诉我出生在北京的孩子,我小时候就在这河里,跳水嬉闹,追逐帆影——我的孩子至今未能在他父亲的自豪的河里游过泳钓过鱼!我得让孩子相信,夏夜的漫天飞舞的萤火虫,黄梅天遍地的鱼虾,这绝不是谎言——我的孩子从未在故乡的夏天见过萤火虫!
熟悉的场景一个个在消失,江南故乡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我常常问自己,也问故乡的父老乡亲,没有可以畅饮的河水,没有随手可捞的鱼虾,没有了漫天飞舞的萤火虫和遍地蛙鸣,这故乡还是我的故乡么?
水清则灵。我们的祖辈,我们的父辈,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都是那一片碧水青天滋养出来的,没有了那碧水青天,故乡又将滋养出什么来?那些文物衣冠又将如何传承?
这个问题,不仅是我的,也是我江南故乡兄弟姐妹们的。
我们无力也无权阻挡故乡求新求变的渴望,只期待这一变化过程,能够不那么粗暴而残酷。
(太湖湾余晖,多少还有些当年风景遗存)
唐人韦应物曾吟颂江南故地:“吴中盛文史,群彦今汪洋。方知大蕃地,岂曰财赋强”。
这一片碧水青天秀美丰饶的地方养育的人民,早就明白了一地一国强盛的秘密。但故乡一度迷失了。
不久前回乡,故乡领导期待我写写我熟悉的永安河,说政府将投入巨资,来重新疏浚整治永安河。有考古学家曾告诉我,我熟悉的永安河,春秋时便有遗迹,唐时得现在之名,永安河日夜流淌,南经运河入太湖,勾连吴王阖闾古城,北通常州,我少时河上白帆竞发,是旧时故乡通往外地的交通要道。如今却是污水呜咽。
我自是很高兴。河清天青,方有时和岁丰。
碧水青天才是我物理上的故乡,精神上的原乡。
“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
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虽然有些晚了,但这种改变,正是故乡未来希望所在。
(感谢我的朋友令狐磊,没有他的督促,便没有这篇文章。文章写于2014年晚春)
关于老朱煮酒
更多分享,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