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为你撑腰(8)
前情回顾
上集说到
老书记带领村民上访,回村后与老党员商议对策。当送走大伙儿的时候,村东大洼里传来一阵幽怨的号声。人们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红星大队那蹉跎岁月。复员军人张守望带领下乡知青建窑烧砖,劳动中与下乡知青傅莹建立了恋爱关系。
洁白的梨花开了,粉红的桃花来了。桃花、梨花刚谢枝头,河畔、渠沿、村头的槐树上,一串串的洋槐花又泛着嫩白,含苞待放。季节,正催动着花事的张扬。田野里翻腾的麦浪簇拥着金灿灿的油菜花,弥漫着淡淡的芬芳。忙乱的蜜蜂嘤嘤嗡嗡地收集着甜蜜,洋溢着喜悦。一望无际的田野,正期待着收获的那一刻。
古盘河堤岸的垂柳在春风的吹拂下,悄悄梳理着青丝,倒映在清澈的水中,如同以身相许,要嫁给古盘河的新娘,伸展着婀娜的身姿。
这是1973年的“五·一”节,红星大队知青点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唢呐声声,迎娶新娘的彩车正穿过如画的田野,在孩子们的追逐下,在“哒哒哒……”轻快的马蹄声中,穿过古盘河的木桥,向红星大队缓缓驶来。
一串串包着红纸的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新娘傅滢在伴娘搀扶下缓缓走下车来。看,今天的傅滢,娇羞中带着妩媚,流光生辉的眉眼里、忽闪忽闪的睫毛下,掩饰不住幸福的笑容。守望站在婚车前,乍见梳妆得如此惊艳的傅滢,再也挪不开热切的眼神儿,在婚礼中傻哈哈地任人摆布。
一对新人在人群的簇拥下好不容易到了“天地”前,“天地”上方端端正正悬挂着毛主席画像。在公社革委会主任高远方的主持下,守望和傅滢向主席画像三躹躬,象征着拜了“天地”。一向沉稳的县革委会主任乔川还发表了热情洋溢的祝词:
“同志们,乡亲们,知青同志们,各位朋友,各位来宾:我代表清水县对大家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掌声响起)对守望同志和傅滢同志喜结连理表示热烈的祝贺!(掌声又起)在此,我衷心地祝福守望、傅滢同志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携手奋进,在革命的征程中再立新功!(掌声又起)最后,再向新人表达一个心愿,我相信这也是大家的心愿,希望守望和傅滢共同努力,早为红星大队再添革命接班人!”
听到这里,人们更是掌声雷动。本已娇羞的傅滢脸上羞得如红霞一般,守望也手足无措地望着傅滢憨笑。
漫天的礼花从知青们的手中撒了开来,欢快的锣鼓声,喜庆的唢呐声,人们的歌声,响成了一片。大红的绣球,飘扬的红旗,飞扬的彩绸,映红了半边天。红星大队在欢快中沸腾。
要说婚礼上最忙的就数张义了,他忙得自己都不知忙啥了。县里贺喜的喊,公社祝贺的叫,大队呈办婚礼的班子还不停地来请示,知青们还非要给他涂个大花脸。忙得张义是脚不沾地,不亦乐乎。
只有分发着喜糖,穿梭在人群中的郝红似乎有点落寞。
热闹的婚礼终于落下了帷幕,被摆弄傻了的傅滢和守望终于有机会单独相对了。虽然此前两人天天见面,可到了结婚这天,仿佛时光也放慢了脚步。待曲终人散,夜深人静,两人深情地对望时,仿佛时间已过了半个世纪。
新房就安排在红星大队部东边的两间青砖瓦房里。房内布置虽然简单,却能尽显出新房的气息。窗户上的红色剪纸,桌子上窜着火苗的红蜡烛,房顶上垂下的剪花,床上的红色被褥,绣着鸳鸯戏水的双枕,把克制许久的两人一下子缠裹进了密不透风的幸福中。
沉醉在幸福中的傅滢和守望不知相拥了多久,激动地都忘了应该进行下一个节目。
“花径不曾缘客扫,篷门今始为君开。”这时,突然一声沉雷把二人从温柔乡里拉了回来。守望说:“天刚刚放晴,咋会有响雷?”傅滢说:“不会要下雨了吧?”话音刚落,一阵急速的雨点声已把窗户敲得山响。
傅滢听着急促的雨点声,急切地对守望说:“窑上还点着火呢,千万不能漏水。你快去吹集合号……”
热闹一天的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集合号的声音并没有把人们及时唤醒,还没脱掉婚礼服的傅滢和守望急急忙忙奔向了大窑。
傅滢和守望冒着大雨检查完三口砖窑,并没有发现异样。当守望回身去取苫布的当口,只听傅滢大声喊道:“守望,我怎么听到北窑有漏水的声音呀?”待两人一前一后奔上北窑时,发现窑顶已经裂开,哗哗的雨水正顺裂缝向窑内急灌。
傅滢急喊:“快让窑口里看火的师傅出来,危险!”随喊随和守望奔进了窑口。守望刚把烧窑师傅推出窑口,窑口门上的砖块已经纷纷下落。当守望伸手拉傅滢外奔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窑口向下猛然塌陷了下来。危机时刻,傅滢奋力一推,把守望推出了窑口。
此时,只听一声巨响,窑洞轰然坍塌,傅滢霎时被埋进了窑口里。窑口滚出的气浪把守望推出去了好远。待回转身来,傅滢已没了踪影。
“傅滢……!”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划破了长空,刺穿了黑夜。
雨地里,砖窑下,守望用双手不停地扒呀,扒呀。“傅滢,你在哪里?傅滢,你藏哪里了?老天爷啊……”
当人们赶到时,守望双手已经血肉模糊……
当守望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傅滢早已冰冷的身子。
守望不哭,他用双手不停地摸索着傅滢僵冷的脸庞,梳理着她蓬乱的秀发。他幽咽地沙哑着断断续续地念叨着:“要是……啥里时候。要是……不下雨的时候。要是……”
张义哭了,哭得天昏地暗、山河动容:“傅滢,你害我呀!你让我和你爸妈咋交代呀!老天爷呀,你让我张义咋交代呀!”他边哭边捶打着自己:“张义呀,张义!你混蛋呀,你混蛋呀!”
……
傅滢就这样走了,一个始终面带微笑,满面春风的傅滢就这样走了,一个还没有初尝人生滋味的傅滢就这样走了,这有她的尸体可以做证。正当花季的傅滢,就这么轻易地固定成了一堆孤零零的坟丘,抽象成一方刻着“傅滢烈士之墓”的坚硬而又冰冷的石碑。
大喜大悲的守望经受不住这剧烈的反差,他天天痴痴傻傻地守在墓前,嘴里不停地念叨:“啥里时候……”每到下雨天,他就会吹起呜呜咽咽的军号。让知青们心碎,让张义愧疚,让红星大队黯然。
长歌当哭,也必定是在痛定之后的。守望也许正是长号当哭吧……
古盘河的水依然流淌,红星知青点的知青们在守望断断续续的军号声中,一个个都陆续返城了。到了1978年春天,正是洁白的梨花盛开的季节。知青点的最后一个人,郝红也要离开了。
离开前,郝红独自一人,带着一束洁白的梨花,来到了傅滢的墓前。
郝红两眼噙泪,把梨花轻轻放在墓前,颤声对着杂草中的坟丘说:“傅滢,我也要走了,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你还记得不,刚来红星大队插队的时候,我们是多么朝气,知青点是多么的热闹。虽然也有劳累,但人们却快乐着。可到今天,大家都陆续走了。最后一个的我,也要走了。从我们插队到今天,转眼十年过去了,你离开这个世界也有五个年头了。傅滢,咱们建设和奋斗的知青点,从此人去楼空了。”
说到这里,郝红声音有些哽咽。她用手绢擦拭了一下涌出的泪水,又强忍悲泣地说:“人们都走了。傅滢呀,你却永久留在了这里。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们,但我们毕竟在这片热土上奋斗过,我不后悔。这次走了,也许今生再没有机会来看你了。就让同样孤独的守望,就让你的傻猴陪着你吧。”
郝红说到这里,擦干脸上的泪水,向后退了一步,向着坟墓深深地躹了一躬,强自一笑说:“傅滢呀,今天我也小资一把,把苏东坡的词《江城子》送给你,也送给守望,还有我们的知青点”。郝红的沉吟响起——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
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
声音随着郝红的脚步已渐行渐远……
郝红同样孤单的身影离开了,离开了奋斗十年的这块土地。给郝红送行的,只有守望那凄婉的军号声。
自此,热闹的知青点在空旷中逐渐荒芜。也许,空旷的知青点也正用她的荒芜书写着那段令人难忘的历史。
傅滢的坟墓就在知青点南边的那棵大青杨树下,起初上级还把她追认为烈士。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把傅滢烈士的称号取消了,刻着“傅滢烈士之墓”的墓碑也被砸倒了。据说傅滢是左倾路线的牺牲品,是文化大革命的“三种人”。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自傅滢牺牲,守望就这样痴痴地守着。郝红虽几次吐露心曲,张义也从中劝解,无奈,守望早已心死。到了1978年,知青全面返城时,难舍那份牵挂的郝红也怅然离去了。
傅滢的牺牲,是张义心里永远过不去的坎。他常这样想,如果结婚那天,大队对窑厂的安保做好安排,傅滢肯定不会牺牲。因自己的工作疏忽,让傅滢丢掉了年轻的生命,也毁了守望的一生。张义一直认为是因为自己的过失害死了傅滢。
到了张义因拒绝在红星大队推行承包责任制,一时意气用事愤然辞职时,一个未了心愿,就是应该对活着的守望、牺牲的傅滢有个交待。
陪同张义辞行的红星大队的原班人马,趁着中秋节的月光,踏上古盘河的木桥,结伴而至的月亮此时忽然罩上了一层薄云。心情沉重的张义在木桥上停住了脚步。满脸惆怅地望望朦胧中的红星大队,看看仍旧流淌的古盘河水,又摸摸熟悉的桥栏,叹口气对大伙儿说:“时间过得真快呀,傅滢都牺牲八年了,咱们还是先去给她上个坟吧。”
刚过了木桥,绕过堤岸,朦胧的月色中,仿佛一队知青带着稚气的面孔向河边迎来,懵懂的张义忙眨了眨眼,忽又见傅滢面带微笑,满面春风地走了过来。张义心中暗惊,忙定了定心神儿,对人们说:“傅滢在等着我们呢。”随说随加快了脚步。人们见状,心一下子都沉了下来。
沉重的脚步声,惊飞了夜鸟。荒芜的墓地,潜藏着唧唧的虫鸣。矗立的青杨,沙沙的叶响,衬托着墓地的肃穆。“爱妻傅滢之墓”的白色木牌替代了曾经的“傅滢烈士之墓”的石碑。刻有“傅滢烈士之墓”的石碑,歪斜着倒伏在杂草中。
张义走向前来,拔开杂草,用手擦拭着残缺的烈士墓碑,望着月光下孤零零的坟丘,幽咽地说:“傅滢呀,我们来看你了,还是咱红星大队的老班子。现在咱这个班子成员又全了,你看到了吧?傅滢呀,我告诉你,无论是谁剥夺了你烈士的称号,在红星大队社员们的心里是剥夺不了的。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个称号,你舍身救人的时候,哪有闲心在乎这个虚名呀!你不在乎,可我在乎呀。我能不在乎吗?人都牺牲了,连块墓碑都不能立。我告诉你,你的墓碑在俺们的心里立着呢,地上的这块石碑终有一天会重新给你立起来的,还要堂堂正正地立起来。红星大队的人们永远都会记着你,记着你们知青们的。”
说到这里,张义跪下了,班子成员也都跪下了,跪下的张义接着说:“现在,红星大队班子成员都给你跪下了,这可不是封建迷信,这是对你最崇高的敬意,你也不用不好意思接受,跪下是应该的。大伙儿也给你带来了纸钱,一并烧给你,望你能够笑纳。”
红星大队的全体班子成员齐刷刷地跪下了,人们把第一杯酒洒在了傅滢的墓前。一摞烧纸点燃了,纸火瞬时照红了墓地。红星大队班子成员那一张张沉痛的面孔,在火光下也分明亮堂了起来。
泛着红光的纸灰仿佛有了灵感,向着树冠,向着天际飞扬而去。忽然,墓后一阵旋风骤起,卷着纸灰,跳跃着,欢腾着,飞向了后院。
端坐后院的守望,正仰脸望着时隐时现的月亮。忽一阵风吹来,几片纸灰落到了脸上。守望不由地一怔,自语道:“啥里时候,傅滢,是不是这中秋夜怕我孤单,过来陪我,正想给你去送月饼哩。”自言自语的守望忽听身后有了脚步声,他下意识地回头一望。
只见,张义一行走了过来。
“守望呀,人生的路还长着呢,你为傅滢已经守了八年了。傅滢若在天有灵,她也希望你好好活着。还有,郝红来信说,她还在等着你呢。郝红也是个痴心人,你也该回心了。”
听到这里,守望没有任何反应,仍痴痴地望着月亮。
汪元理接茬对守望说:“你知道不,这红星大队就要分家了,这窑厂也要分了。今晚,我们是来向傅滢道别的,你回庄上去住吧。这知青点早就空了,这红星大队早晚也就要空了。这么大个洼,没个人烟,你自己在这咋住呀!收拾收拾,咱们走吧。”
张义眼里含着泪花对张守望劝道:“兄弟,走吧。你这样,傅滢在天之灵也不放心呀。”
守望仍无语。
也许,这时候,任何语言也表达不出守望内心的情感,守望拿起了军号。
月亮的清辉,透过云层撒在了广袤的大地上,也撒在了红星大队的窑厂上,还有傅滢的坟丘上。今夜虽无雨,但守望的军号声却骤然响起。
军号声中,张义一行离开的脚步有些踉跄。
到了分田单干后,如同早已关闭的知青点,窑厂也关闭了,红星大队也关闭了,曾经喧闹的热土也愈加神秘和荒凉。形同木人的守望也更加木讷,绰号里的“傻猴”也变成了真正的傻猴。曾经的红星大队,只有荒草和杂树仍在那里疯长......
作者:李玉德,山东阳信人,阳信县诗词学会会员,阳信县作协名誉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