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边那片红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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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八月,正是红麻疯长的季节。几场透地伏雨下过,炙热的太阳蒸腾起浓重的水汽,像是把人架在了蒸笼里。村边那片土地上,红麻却正得意。它们伸展着腰身,手掌形的叶子努力张开,根在地下伸展,贪婪地吮吸这天赐的琼汁,如南方夏日的毛竹,几乎能看得到它们长高的样子,听得到它们拔节的声音。它们迎风摇曳,相互推动,像涌动的海水,延绵起伏。
这是三十年前的景象。那时,这种成片的红麻在鲁北乡间是司空见惯的。
那时候,土地刚刚被承包到各家耕种,有了自己土地的农民们也像这八月的红麻一样热情高涨,土地上生出形形色色的作物:有高的高粱、玉米;矮的大豆、棉花、谷子;还有匍匐在地上的地瓜、胡萝卜、花生。那绿色高低错落、层层叠叠,自然而富有生机。农家的粮食丰收了,作物的秸秆堆满了房前屋后和场院的角落,有几家已经迫不及待地盘算着盖新房、娶媳妇了。人们忙碌着,田野里开始显得拥挤,乡村呈现出空前的喧嚣和繁荣。
红麻,俗称苘麻,也有叫洋麻的。这种泊来的物种,相比我们先民们种植的苘麻似乎更适应环境。在那个社会物质一夜之间丰富起来的年代,绳索的需求量与日俱增,大面积种植红麻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我家就种过这种红麻。麦收后开始播种,经过匀苗和锄草,等它们起身长到膝盖那么高的时候,就开始了旺盛的生长。发达的根系伸向土壤的深处,浓密的叶子把阳光阻挡得严严实实。在这种密不透风、上下夹击的环境里,野草无处立足,败下阵来。农民们可以趁机腾出手来照顾其他的作物,单等下雨的时候,去麻田里撒一次化肥,就可以等着收获了。
收红麻是件很辛苦的事,每一棵都需要用手拔出来。红麻的根系发达,拔起来很费力,用镢头或镰刀砍是会省力些,但很少人会那样去做。一来,砍断根部会影响产量,留在土里的断根也会给下一季的耕种带来麻烦;二来,整齐的断口不适宜纺织麻绳,出售时也会因为买家的挑剔而压低价格。
拔麻是个力气活儿,一个人是做不来的。每到这个时节,亲戚和邻居的壮劳力都会来帮忙。我们两人一组,前面的人搂起一缕红麻的中下部,顺势夹在腋下,两手抓紧,和身后的人合力,借红麻前后次序形成的杠杆作用,将它们猛地拔出。
那时候,我十四五岁的样子,争强好胜是男孩子的天性,可没拔几棵就气喘吁吁了。红麻的花粉落在淌着汗水的脖子上,极不舒服,茎叶的细刺扎得手掌、胳膊生疼,掌心很快就磨出了水泡。
“我的手起泡了。”我怜惜地看着自己的手。
“大吗?”二叔关切地问。
“很大,好几个呢。”我几乎带了哭腔。
“那别浪费了,留着打日本鬼子吧!”二叔的打趣引起一阵哄笑。在他们看来,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儿,也是乡下孩子长大必然的经历。
拔出的红麻整齐地排列着,被分堆、捆扎后装上马车拉到河边,要沤麻了。
捆扎好的红麻们在河岸边码成方形的麻垛,左右排放,前后勾连,一般要码五六层的样子。码好的麻垛被推到水深的地方,或者像南方撑竹排那样撑到对岸或远处,这样做的目的也是为了扒麻时有一块宽敞的场地。
深秋的河水已经很凉了,沤麻的时间也会因此延长到十天到半个月。人们抓住这几天的时间把收完玉米、大豆、红麻的田地耕种,完成小麦的播种。
每年到了小麦播种的时候,小河的上游就要开闸放水了。开闸后,河水猛涨,那些沤在河里的红麻要想被打捞上来,捞麻的人就要经受一次严峻的考验。
记忆里,这种考验,我至少经历过三次。
第一次是因为河水涨了,麻垛沉入了水底,水流虽然不急,但乌青泛绿的河面上腾起的雾气泄露了水的温度。脱掉鞋子,脚趾刚刚接触到水面便禁不住打了个激灵。如此深的河水,摸鱼穿的胶衩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用矛钩又怕把麻垛钩散。钩散的红麻们会顺着水流漂远,眼看到手的收成就打了水漂。
后来有人提议,还是找大华子吧,如果他不敢下水,也只能等明年水落下去再往上捞了。只是在水下呆一个冬天的红麻肯定会沤得不成形,就别指望收成了。
大华子比我大几岁,是远近闻名的武痴,从小喜欢舞枪弄棒。几年前,一部叫《少林寺》的电影又让他不惜离家出走,只身前住河南拜师学艺。一年后回来,武艺学的如何大家不为所知,只知道他整日把自己关在家里练武,性格也更加孤僻了。
父亲找到他说明来意,大华子二话没说:“叔,你就擎好吧!给我一把洗衣粉,就当是洗澡了。”
大华子走到河边,在众人的注视下脱衣走进水里。水刚没过膝盖时,他停下来,用手濩起河水,在肚脐和小腹上揉搓了几下,又向裆下濩了几把水。他深吸一口气,猛地跃出去,整个身体没入水中。他双手划水,游向麻垛的位置,然后再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向河底。
大华子体格强壮,用“体壮如牛”来形容一点不为过。他扎进水中半晌没有动静,岸上的人们屏住呼吸,一双双眼睛紧张地盯住河面上大华子扎下去的地方。正当人们的心情由焦急变得开始恐慌时,水面下开始有细小的水泡冒出来。水泡越来越密,越来越大。就在他的脑袋猛得窜出水面的时候,失去了淤泥压着的红麻们慢慢在他的身边依次浮出水面。人群一阵惊呼,喜欢听书唱戏的大叔不禁说了一句“真乃霸王再世也!”
大华子的神力和英武在十里八乡一度被传为佳话。
第二次也是因为水涨了。那年,父亲有意把沤麻的地点选在一道挡水的土坝下游,可那年的河水太大了,已经漫过了土坝。漫过土坝的水流形成的落差像瀑布一样,湍急得让人几乎无法立足。
帮忙捞麻的人几次下水都无功而返,无奈中有人想了个办法,让下水的人手里牵一根麻绳,下到水里后把麻绳缠绕在红麻上,抱紧。岸上的人拉住麻绳的另一头,连人带麻一起拉上岸来。河水太凉了,下到水里的人一会儿就受不了了,就和岸上的人轮换。
那次我也下水了,冰冷的河水让我的上下牙齿止不住打架,浑身哆嗦个不停。实在受不了了,就在岸边点一堆火取暖。那天刮着小风,前胸很快被火烤得发烫,可裸露的脊背还是冰凉的。父亲说,这就叫“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
娘送来了酒,要我们暖暖身子。虽然没感觉到身子暖和,但我因此学会了喝酒。娘对父亲说,这麻我们不能再种了,价钱再高也不种了,再种就要人命了。
真正让父亲下决心不种红麻的是第三次。
接连的几场秋雨耽误了农时,我们一家正在北洼里抢种麦子,有人捎信说我家的麻垛漂了。漂了,就是麻垛漂起来,随着水流漂走了。
父亲放不下手里的活计,就打发我先去看看。我沿着河边找了半天,发现原本在河南岸的麻垛已经漂到了北岸,从小桥西边冲到了小桥的东边。那是两村交界的一座小桥,平时很少有人来往,误了农时的人们赶着播种小麦,河边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帮我。看着在河水里起起伏伏的麻垛,似乎随时就可能被冲走的样子,我也顾不了许多,脱下衣服下到水里。河边的枯草上挂着毛茸茸的白霜,草丛中的水洼似乎已经有了冰茬儿。冰凉的河水漫过胸口,河底的水草纠缠着脚踝,没有退路的我顾不上河水刺骨的冰冷,一次次奋力往返,只想把它们拖到河边,拖一个赚一个。
后来,娘来找我了。娘说,她找到我时我正蜷缩在河岸背风的树坑里,牙关紧咬、嘴唇发青,哆嗦成一团,说不出话来。
娘说,她要晚来一会儿,我说不定就会被冻死了。我知道她是虚张声势,我可没那么娇贵。她说这话是说给父亲听的,说给父亲听是让他下决心不再种麻了。
那时候种麻的人家多,种麻的人家都需要更多的人手帮忙,于是在接下来的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大家会打听谁家的麻沤熟了,就会自发地去帮忙,往往是一家扒麻十几家帮忙,自家种麻要帮十几家。在秋日的阳光下,几十口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聚在一起,一边干活一边说笑,天虽然很冷,小河边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扒下的麻束扔到水里,男人们便穿着水靴,去河里洗麻,河水变得混浊,麻束慢慢变白。经过晾晒、打捆,麻便被运回家或拉到集市上。
每到沤麻和扒麻的季节,河里、岸上,甚至更远的地方都能闻到那扑面而来、无处躲藏的红麻茎叶腐烂后的臭味儿,这种味道儿会一直弥漫一到两个月,弥漫到村里、农家的小院里。这段时间,我们把河边这片沤麻、扒麻的地方戏称为“香”港。
河水浑了,还会再清,第二年春暖花开、河水解冻的时候,河边的水草还会再绿,河里的水依然是清的。清澈的河水里还会有小鱼小虾游来游去,孩子们还会在河边剜菜、放羊,还会在河里游泳、扎猛子,还会追在小船后面看鸬鹚捉鱼……田野里依然是一片生机。
后来有了尼龙化纤,没有人再种红麻了,农民们开始从土地上走出去。田野里的烟囱高过了庄稼,再也看不到成群结队的人们一起劳动的场景。河水依然腥臭,却不是那熟悉的味道儿。
相比之下,那种红麻的日子虽然艰辛劳累,但也其乐融融。记忆中沤红麻的臭味儿,温暖而隽永,难以忘怀。
作者:朱儒明,山东博兴县人,现任博兴县店子镇中心小学校长。有自印诗集《我参与了小麦的成长经历》。